科學的發展擴大了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也提高了我們對世界的掌控力;影響了社會與文化的發展,反過來也受到社會與文化的影響。和任何人類活動一樣,科學是有歷史的,大多數人都能想起那麼幾個用重大發現塑造現代思維模式的「偉大人物」。但顯然,除了科學史本身外,科學對現代思維的塑造也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科學與性別有著怎樣的關係?科學是具有性別歧視的嗎?在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科技史教授彼得·J.鮑勒和科學史學家、威爾斯阿伯裡斯特維斯大學歷史學教授伊萬·R.莫魯斯合著的《現代科學史》一書中,二人特意探討了科學和性別的關係。在過去半個世紀甚至更長時間裡,科學和性別的關係總是備受爭議。通常,科學被視為客觀探索的理想方式,不受其從業者階級、政治和宗教信念、種族或者性別的影響。
彼得·J.鮑勒和伊萬·R.莫魯斯發現,最近幾十年科學史、科學哲學和科學社會學領域內的許多進展讓科學作為價值中立的終極知識的形象越來越難以維持。而女性主義學者對科學客觀性的批評帶來的爭議最多。女性主義者指出了客觀的科學研究這一傳統想像中存在許多問題。例如,20 世紀 60 和70 年代出版的一些關鍵文章就指控科學從根本上說其實是男性的活動,有一些甚至主張男性和女性與自然世界互動的方式存在根本性差異。另一些人指出,從從業者角度看,科學歷來是男性佔壓倒性多數的活動。其他人矛頭指向科學史學者,認為他們和科學家一樣忽視女性對科學探索做出的貢獻。
以下內容節選自彼得·J.鮑勒與伊萬·R.莫魯斯合著的《現代科學史》,經出版社授權刊發。
原文作者丨[英]彼得·J.鮑勒 [英]伊萬·R.莫魯斯
整合丨何安安
《現代科學史》,[英]彼得·J.鮑勒、[英]伊萬·R.莫魯斯著,朱玉、曹月譯,中國畫報出版社2020年6月版。
科學是否歷來帶有性別歧視的色彩?
伊夫琳·福克斯 凱勒(Evelyn Fox-Keller)和卡羅琳·麥錢特等評論家提出,16、17 世紀所謂的科學革命讓歐洲人與自然世界的互動方式發生了轉變。她們特別把科學革命與男性自然觀逐漸佔據支配地位的過程聯繫在一起。概括地說,她們聲稱在文藝復興前自然哲學強調人類與周圍自然世界和諧共處的重要性。當時人們主要將自然想像為「地球母親」。
然而,新科學興起後,自然逐漸被視為人類開發的資源。自然哲學家越來越喜歡把自己的活動描述成暴露、洞悉一個被動的、女性化的自然的行為。女性在探索自然知識的活動中逐漸被邊緣化。男性曾經(現在也同樣)佔自然哲學家和科學家的絕大多數。一些女性主義學者曾經表示女性對科學研究的貢獻被系統地剔除出了科學史。她們認為通過重新發現被遺忘的女科學家的工作和生活來研究女性理解自然世界的獨特視角非常重要。她們希望通過重新評估女性對科學的貢獻、鼓勵更多女性從事科學事業,讓科學實踐和科學與自然的關係發生決定性變革。
女性主義科學史學者認為,在科學革命後,女性的身體逐漸成為科學研究的客體。比如,歷史學家託馬斯·拉克爾(Thomas Laqueur)認為在科學革命期間,男性和女性身體本質上相似的觀點轉變成了男性和女性身體有根本不同的觀點(Laqueur,1990)。男性的身體被視為正常的,而女性的身體則被視為病態的,也因此更需要醫學和科學的幹預。其他歷史學家討論了 18 世紀解剖學家如何將女性的顱骨描繪得比男性的更小(因此大腦也更小)。
到了19 世紀,醫生和科學家越來越認為女性身體需要精細的醫學控制。人們普遍認為男性身體被他們的思想安穩地控制著,而女性的思想則被她們的身體控制,特別是生殖器官。因此,女性被認為在精神和智力上天生遜於男性。類似的觀點在 19 世紀後期被用來反對女性接受教育和參與政治活動。婦女解放的反對者(如歐洲白人種族優越論的支持者)可能會聲稱,科學證實了女性(就像非歐洲人一樣)在體力和精神上都不適合接受大學教育,只能在家裡勞作,必須表現得卑順。
電影《居裡夫人》(2016)劇照。
那麼,科學是否歷來帶有性別歧視的色彩?一些女性主義學者認為,自現代早期以來,科學從根本上表現出了男性視角的自然觀。他們聲稱科學在維繫人類對自然世界的剝削關係中,扮演了重要(即便不是關鍵)角色。此外,科學和科學家還被指責系統地貶低其他鼓勵人與自然之間相互滋養、友好共處的,本質上屬於女性的觀點。還有其他一些方面可以證明科學本質上存在性別歧視。
科學一直都是男性佔絕大多數的活動。之前那些世紀裡,自然哲學和科學實踐確實幾乎全部都是男性專屬的。極少數能參與科學研究的女性一般也都被排擠到科學邊緣。這可以視為男性科學家系統性地歧視女性的證據。然而,這也可以用來證明科學從根本上說是男性思維的結果,所以幾乎沒有女性認為科學研究是吸引人的活動。看待這些問題有許多方法和角度,而本章中我們只能進行簡單的概述。
一些女性主義科學史學者從完全不同於傳統印象的角度看待16、17 世紀的科學革命。傳統上,科學革命被廣泛認為是新啟蒙時代的啟明星。根據這個觀點,新科學的興起預示了實踐經驗將戰勝權威。實驗方法的出現和人類理性被系統地應用到理解自然法則上都被視為與亞里斯多德經院哲學決裂的證據。從這個角度看,科學革命毋庸置疑是進步的,並且本質上是仁慈的。我們已經知道新一代科學史學者已經對科學無疑是進步的這一美好的傳統觀點產生了懷疑。科學史學者和科學哲學家現在並不確信存在一種獨一無二的科學方法。如今,科學史學者更傾向把新科學的出現置於歐洲現代早期文化的特定語境中理解,而不是把它視為應用普遍人類理性的必然結果。此外,有些女性主義科學史學者也提出,科學革命從理論和實踐上都是男性佔壓倒性優勢、帶有性別歧視的事業。
主張地球是母親的觀點帶有強力的道德約束
在 1980 年出版的一本關於現代科學興起的重要著作中,卡羅琳·麥錢特提出,科學革命推翻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傳統觀念,支持生態開發,並且鼓勵壓迫女性(Merchant,1980)。她指出了女性和自然之間「長久的聯繫」,並且聲稱科學革命必須為新機械論世界觀的出現負責,正是這一觀念直接導致了對女性和自然的剝削。傳統自然哲學觀認為自然本質上是女性的。地球是哺育人類的母親,為人類提供了所需和所求。主張地球是母親的觀點帶有強力的道德約束,限制了人們對自然資源的利用。因為人類掠奪地球自然資源的行為在道德上無異於孩子攻擊其母親。從這個角度看,傳統自然哲學鼓勵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而非試圖開發自然。與自然母親的想像相伴隨的,還有把宇宙看作有機整體的觀點。當時主流的宇宙觀把宇宙當作活生生的軀體。
電影《居裡夫人》(2016)劇照。
麥錢特和伊夫琳·福克斯 凱勒等人都認為科學革命的主要結果之一就是它推翻了把宇宙比作有生命的女性這個傳統比喻,並用宇宙是機器的比喻替代(Merchant,1980; Fox-Keller,1985)。前現代歐洲人認為宇宙有生命,但科學革命的煽動者認為最好把宇宙看作無生命的機械部件的集合。他們最喜歡用鐘錶來比喻自然的運行。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他的《蒂邁歐篇》(Timaeus)中就曾明確地將宇宙描述成擁有女性靈魂的生命體。文藝復興時期的新柏拉圖主義者,如英國鍊金術士羅伯特·弗盧德(Robert Fludd)等也同樣將世界的靈魂描繪為女性。類似的形象鮮明地支持宇宙本身就是活體(女性)的觀點。
包括勒內·笛卡兒等新科學的支持者則持相反觀點,他們用明確的機械論觀點看待宇宙。自然是沒有靈魂的機器,上帝賦予其運行的動力。笛卡兒認為連動物都沒有靈魂。其他 17 世紀的自然哲學家,如英國人弗朗西斯·培根和愛爾蘭裔英國人羅伯特·波義耳也與笛卡兒持相似觀點。
女性主義科學史學者想表明的是,機械比喻越來越佔據主流導致歐洲人對人與自然關係的看法產生了巨大轉變。自然不再是哺育人類的母親,只是待開發的資源。事實上,一些女性主義歷史學家已經提出,越來越普遍的對新科學和自然之間關係的比喻應該是強姦。在科學革命煽動者還把自然看作女性的情況下,他們把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描述為支配和滲透。
弗朗西斯·培根把實驗過程描述成「探究自然」,並提出「自然的子宮中仍有很多極有用處的秘密」。新科學的目的就是揭開自然的面紗,曝光她的所有秘密,洞察她的所有神秘之處(Merchant,1980)。福克斯 凱勒同樣注意到培根在這種語境下使用的語言,以及培根把實驗方法塑造成強迫女性化的自然屈服於男性力量和權威的行為(Fox-Keller,1985)。培根在其《新大西島》中描繪的科學烏託邦「所羅門宮」沒有給女性知識留下什麼空間。自然哲學越來越被定義為本質上是男性的活動,女性在其中扮演邊緣的角色,或者乾脆出局。女性主義科學史學者認為科學的男性化趨勢和機械論哲學的興起,導致了女性經濟地位逐漸邊緣化,並通過公共機制攻擊女性的文化地位,比如女巫審判。
電影《放射性物質》(2019)劇照。
從這個角度看,科學革命被視為與資本主義的興起和工業化開端緊密聯繫的事件。現代科學被描繪為這樣一種哲學,至少可以為廣泛的環境破壞和系統地過度開發自然資源進行辯護。麥錢特認為把自然看作有機生命體、看作哺育生命的母親的觀點至少限制了過度利用環境的行為。她指出,羅馬的普林尼等古代作家就明確地用地球母親的比喻警示人們不要過度採礦或者砍伐森林,提出地震等就是地球母親正在對人類掠奪她的寶物表示不快。過於熱切地開採自然資源,進而破壞地球身體的神聖性的行為被視為貪婪、自私、欲望的表現。通過攻擊傳統的「宇宙是有機整體」的觀點,並把宇宙描繪成無靈魂的機器,機械論支持了對自然的廣泛破壞。培根等自然哲學家明確表示「知識就是力量」,自然哲學的目的就是讓自然資源為人類經濟利益所用。一般意義上的自然哲學——特別是機械論哲學——從上述意義而言可以被視為無止境的商業和工業擴張的哲學和意識形態的辯護詞。
科學有時被視為男性權力的表現,有時被視為開發自然的工具和辯詞,有關二者之間關係的辯論反映出 20 世紀下半葉女性主義和環保運動之間越來越強的聯繫。比如,卡羅琳·麥錢特就明確地嘗試通過她的著作推動激進的生態女性主義發展。麥錢特和其他一些女性主義者認為她們對科學的描述,既是在努力將她們眼中現代科學的男性視角置於歷史語境中,也是在嘗試復興完整的、女性主義的人與自然世界的關係。她們大部分關於現代自然哲學根本上是男性的、反女性的行為的言論都令人難以辯駁。
17世紀自然哲學家的世界觀毋庸置疑也絕對是男性導向的。然而,這是否使自然哲學成為現代早期階段最具性別化的活動還有待商榷。女性主義者認為古代和中世紀作家的自然哲學更具有機體論和女性導向色彩,從表面上看這更令人難以接受。各個歷史時期的思想家都多多少少表述過有機體或機械論自然觀。並沒有明確證據證明那些傾向有機體自然觀的哲學家,如柏拉圖,比那些支持機械論自然觀的哲學家對女性更友好。
一些女性主義科學史學者希望證明科學活動核心的男性本質,另一些則嘗試展示過去的女性曾對科學知識做出了重要的、極具影響力的貢獻。後一種研究通常具有雙重目的。一方面,一些女性主義歷史學家試圖展示男性科學家(和科學史學家)系統地歧視女性,蔑視或者忽視女科學家的成就。
另一方面,坦率地說,許多重新發現歷史上女性對科學貢獻的努力本質上是值得稱道的。她們的目標就是讚頌女性的貢獻,並且塑造女性楷模來激勵女科學家(Alic,1986)。有些人還嘗試通過研究過去的女科學家案例,探索女性和男性研究自然的方式的不同(Fox-Keller,1983)。她們希望通過這種研究證明女性參與科學可以改變科學知識的本質。至少,回顧女性對科學發展的貢獻能幫助糾正人們的傳統科學觀念,即科學是偉大男性連續的發現和遠見卓識的成果。它展示了我們身邊還存在多少關於科學是什麼、科學如何實踐,以及誰來實踐的不同觀點(Abir-Am and Outram,1987)。
女性被定義為在抽象推理能力上弱於男性
近些年來,歷史學家開始關注過去科學如何被用來定義性別特性。女性主義歷史學家經常聲稱不僅科學本身主要是(甚至本質上是)男性活動,而且過去科學對女性和女性身體的定義及描述也極具性別歧視色彩。從她們的視角來看,女性的身體在過去曾經被定義為比男性身體低等,且推測這種低等性將影響女性的精神能力和社會地位。女性的身體——特別是生殖器官——被認為讓女性極易精神失常或者神經紊亂。
女性被定義為在抽象推理能力上弱於男性(也因此不太可能成為好科學家)。19 世紀,類似這種觀點經常被用來反對女性接受教育。能量守恆定律等物理學新理論和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理論等生命科學新理論都被用來解釋為什么女性不論是在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天生就比男性低等。和科學種族主義用科學去證明非歐洲人天生比歐洲人低等的方法一樣,這些科學理論也被用來證明女性在社會上從屬於男性。
歷史學家、人類學家託馬斯·拉克爾曾表示,主張男性和女性身體本質上不同的現代觀點其實是非常晚近才出現的(Laqueur,1990)。從古希臘開始到近代早期,男性和女性的身體區別一直被定義為等級差異而非類別差異。女性的身體被簡單地看作男性身體的不完美版本。女性的生殖器官被認為是顛倒的男性生殖器官。比如,卵巢被認為是睪丸的對應器官;子宮是顛倒的陰囊;陰道是顛倒的陰莖。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認為男性和女性身體最首要的區別在於身體儲存的熱能。男性的身體比女性更熱,而這導致男性的生殖器被推出至體外而女性的生殖器還在體內。到了大約 16、17 世紀,年輕女性因為突然休克導致生殖器官掉出體外從而變成男性的故事廣為流傳,自然哲學家和醫學從業者也在表面上接納了這個故事。然而 17 世紀以後,人們逐漸認為男性和女性的身體具有解剖學上的差異。性別的一性模式被兩性模式取代。
科學史學者隆達·席賓格(Londa Schiebinger)認為,到了18 世紀末,解剖學家開始接納一個觀點:男性和女性的身體差異不僅是生殖器官的位置和功能不同而已,這種不同是整個身體的不同。她引用一位 19 世紀早期評論家的話描述兩性的身體:「整個生命都呈現著女性或男性的特徵」(Schiebinger,1989)。
人類男性骨骼強健和陽剛的特徵通過與馬骨骼的對比體現出來,出自約翰·巴克利《人體骨骼解剖》(1829)。
18 世紀中期,新一代解剖學家開始描繪人體細節圖解——尤其是人的骨架,展示出女性和男性在解剖學各個層面都有差異。男性骨架的腿部被描畫得比女性的更長,女性骨架則有著更寬更強壯的骨盆帶以滿足女性的妊娠功能。女性頭骨體積佔身體的比例一般被描述為小於男性,這標誌著男性擁有更優越的智力功能。
愛丁堡解剖學家約翰·巴克利(John Barclay)在他 1829 年出版的《人體骨骼解剖》(Anatomy of the Bones of the Human Body)一書中把男性的骨架與馬的骨架相對比,強調男性的結構強度和健壯性。相較而言,他把女性骨架和鴕鳥骨架相對比,強調了大骨盆、優雅的頸部和相對較小的頭骨。
人類女性骨骼脆弱的陰柔特徵通過與鴕鳥骨骼的對比凸顯出來,出自約翰·巴克利《人體骨骼解剖》(1829)。
到了 19 世紀,女性越來越被塑造成因體格原因而非常容易患上神經紊亂或精神病。幾位歷史學家曾指出,男性身體被認為是正常的典範,而女性身體被認為是病態的,所以需要持續的醫學和科學幹預(Moscucci,1991)。女性被認為極易患上歇斯底裡症,原因是她們的生殖器官擾亂大腦。
事實上,歇斯底裡一詞就來源於古希臘語的「子宮」一詞。愛丁堡教授託馬斯·萊科克(Thomas Laycock)等 19 世紀女性神經疾病的專家認為,女性生殖器官的紊亂刺激大腦產生反射動作,導致她們精神不穩定。由於上述疾病,「優雅、真誠、奉獻自我的女性」變成了「狡猾、好爭論、自私的女性;她們的虔誠墮落成了偽善甚至惡行,她們再也不關注自己的外表或別人的感受」。維多利亞時代完美女性的形象被描繪為合乎科學的女性行為模式(Showalter,1987)。與這一理想形象的差別於是常常被視為女性患有神經疾病的證據。萊科克和亨利·莫茲利(Henry Maudsley)等 19 世紀中期的專家,以及讓 馬丁·沙爾科(Jean-Martin Charcot)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等 19 世紀後半期的專家,都標榜自己掌握了關於女性精神和身體的正確科學知識,這讓他們能夠控制女性患精神疾病的自然傾向(Masson,1986)。
每當新的科學理論出現,它們很快就會被用於解釋女性智力和體力上的劣等性。19 世紀中期物理學的「能量守恆定律」就是一個例子。許多 19 世紀的醫生和科學家普遍認為,人體內只有有限的精力,當為了一個目的使用過多的能量時人體可能沒有足夠的能量完成其他功能。
能量守恆定律為這個廣為人知的假設提供了全新的、有力的基本原理支持。這個定律突出展示了女性受教育的危險。如果女性受教育過多,她們體內有限的精力就會被大腦過度消耗,那麼其他功能(比如生育功能)就沒有多少可用能量了。能量守恆定律因此可以被用來證明允許女性接受大學教育將會導致她們不孕。能量守恆定律也證明了為什麼大部分女性無法從大學教育中獲取益處。這很簡單,因為她們有限的精力都被用來維持自己的生殖器官,因此少有能量可以為智力活動服務。女性身體的物理特性似乎顯示她們更適合居家生活而不是公眾生活或者專業活動(Russett,1989)。
同樣地,達爾文的自然選擇進化論被用來證明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是由自然決定的,而不是任何社會的限制。根據這一觀點,維多利亞時代的人認為典型的男性或女性的生理和心理特徵僅僅是自然選擇進化的結果。達爾文特別指出,男性和女性之間的差異很大程度上是性別選擇的結果。男人互相競爭以獲得接近最性感的女人的機會。結果,只有最強壯、最機智的人才能成功地繁殖。在這些情況下,選擇女性僅僅是因為她們的性吸引力,而不是體力或智力等其他素質。
達爾文的觀點是,自然和性別選擇的最終結果是「無論男性從事什麼工作——無論是需要深刻的思考、理性或想像力,還是僅僅使用感官和雙手——他都比女性更有成就」。 像達爾文的朋友兼盟友赫胥黎這樣的人也發展了類似的觀點,關注男女特定社會角色的進化適應性。19世紀末 20 世紀初,人類學家以類似的方式論述了在不同的文化中,男人和女人是如何適應特定的社會角色的(Richards,1989)。
女性主義科學史學者認為,這些例子展示了科學如何有力地支持了女性從屬的社會地位。採取這種視角的科學可以被認為是加強了,甚至製造了對女性地位的社會歧視。上述例子經常被用來證明,厭惡女性的男性科學家允許他們對女性的偏見歪曲科學的客觀性。根據這種觀點,並不是科學本身,而是各個男性科學家散布了女性低等的陳腐觀念。
電影《隱藏人物》(2016)劇照。
在科學種族主義的問題上,人們也提出了類似的主張。該論點堅持認為科學本質上是客觀的,是被科學所處的文化背景所汙染;此外,該論點還假設有「好的」和「壞的」科學實踐方法,性別歧視的科學和種族主義的科學都明顯是壞的科學。另一些人認為,科學本身就是有性別偏見的,所以科學提供對女性的認識從而加強男性對女性的歧視也並不奇怪。從這種角度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好科學。然而,如果我們認為科學永遠是特定文化環境的產物,那麼科學經常反映出所處年代的特定文化價值觀這件事也就不令我們驚奇了。
要想成為科學家,女性必須像男性一樣思考嗎?
最激進的女性主義科學觀認為科學本身,或者至少是現在科學實踐的方式本質上就是性別歧視的。這種觀點經常以兩種方式呈現。一些評論人士指出,無論是現在還是歷史上,科學界的構成都存在嚴重的性別失衡。他們認為這標誌著科學界制度性的性別歧視,並且阻止女性從事科學活動。持這種觀點的評論家呼籲引進特殊方式來讓科學對女性更有吸引力,它也為重現女性歷史上作為新發現和遠見卓識的重要貢獻者的角色——提供了動力。
一些歷史學家希望找到偉大的科學女性作為潛在女科學家的楷模。更多的激進女性主義科學批評家則認為,性別不平衡是一個深層次的問題。根據這種觀點,女性在科學界裡代表名額不足,因為科學是過於男性的、性別歧視的思考方式及與周圍世界互動方式的產物。因此,性別不平衡遠不是可校正的歷史潮流:它已經滲透進科學的四肢百骸(Harding,1986)。
更廣泛地說,這種論點建立在本章開頭提到的一個觀點上,即現代科學起源的自然觀認為自然就像是等待被侵犯的女性身體。激進的女性主義批評家指出,現代早期把科學方法(特別是實驗方法)比作滲透、強暴、侵犯自然的比喻廣為流傳,透露了過去和現在科學對世界的根本看法。她們認為這種比喻是科學世界觀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甚至處於科學探索的核心位置。此外,激進女性主義批評家也聲稱,科學的核心思想本質上是男性的。從這個角度看,女性不想成為科學家也不足為奇。要想成為科學家,女性必須像男性一樣思考。
電影《隱藏人物》(2016)劇照。
許多女性主義科學批判文章中都有一個核心觀點,主張現代科學與自然保持著本質上是剝削性和破壞性的關係。這也是哈丁(Harding)所想,她認定科學一直持有「自然是分離的且需要控制的」觀點。女性主義批評家提出這是極其典型的男性思考方式。男性歷來認為自己是與自然相分離的,因此需要控制自然;而女性認為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需要與自然和諧共處。
科學批評家布雷恩·伊斯利(Brain Easlea)在他的《科學和性別壓迫》(Science and Sexual Oppression)一書中提到,科學不僅與男性對女性的壓迫難分難解,而且更與西方(男性)對非歐洲文化的壓迫和對環境的破壞相互聯繫。伊斯利提出:「如果將科學為改善全人類的生活所提供並將繼續提供的潛力與壓迫和破壞性的現實相比較,這種壓迫和破壞性現實往往是 16 世紀之後科學的特徵,那麼毫無疑問,科學實踐是極其非理性的。」(Easlea,1981)他認為科學進行補償的唯一方式就是推翻作為科學基礎的男性自然觀以及社會關係觀。
為了找到男性科學的可替代物,許多女性主義批評家提出可能存在本質上基於女性認知方式的科學。她們認為與其勉強認同男性視角的支配地位,女性不如發展自己獨特的女性主義科學。這些批評家最激進的觀點就是,女性主義者不僅僅要鼓勵更多女性從事科學事業,還應該積極地嘗試阻止女性與本質上厭女的集體發生聯繫。
科學組織也經常在制度上進行性別歧視
女性主義科學需要建立在促進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女性特徵之上。根據這個觀點,就像男性科學從根本上建立在男性思維方式上一樣,女性主義科學將會從根本上建立在女性思維方式上。比如說,這種科學將是直覺的而不是理性的,是實際的而不是抽象的,是合作的而不是競爭的,是滋養的而不是剝削的。諷刺的是,一些女性主義科學批評家似乎認同維多利亞時代厭女的祖先的觀點,認為男性和女性思維方式確實截然不同。事實上,她們經常表現出認同男性女性之間的差異。不同的是,這些女性主義批評家讚嘆這些本質上的女性認知方式比男性的世界觀更高級,而維多利亞時代的思想家則貶低女性認知方式。
然而,一些女性主義科學批評家已經轉向後現代主義來尋求男性化科學問題的解決辦法。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等女性主義者並沒有嘗試用與男性對立的、看似更包容的女性客觀性來替代男性的科學客觀性,她們建議大家接受一個事實:世界上有無限種與自然互動和理解自然的方法。
電影《隱藏人物》(2016)劇照。
唐娜認為所有這些認知方式都應該具有同等的有效性(Haraway,1991)。她提出的是一種交流對話的模式。她表示與其把世界看成是被動等待被描畫和掌控的客體,科學家不如認為自然有自己的能動性,並且據此與自然互動。她還認為與其把傳統的男性科學客觀性觀點看作「無所憑依的觀點」,科學家和其他人都更應該認同且接納所有知識都是「有情境」的。她聲稱:「有情境的科學需要把知識的客體刻畫成演員或主體,而不是熒幕、場地和資源,更不是一個以唯一的『客觀知識』的能動性和創作身份來消除辯證關係的主人的奴隸。」(1991,188)她這句話的意思是,在嘗試理解自然的過程中,後現代觀點可以用來建議科學家把自己和自然世界放在平等地位上,而非高於自然或獨立於自然之外。
如我們所見,女性主義科學觀點在多個層次上發展。一些女性主義科學歷史學家提出科學在最初就被灌輸了男性含義,甚至是徹底的厭女者含義。她們認為科學把自然看作女性的、被動的、可以主宰和控制的。另一些科學史學家嘗試重現歷史上女性對科學發展做的貢獻。他們認為女性的科學貢獻被不公正地忽視了,並且試圖尋找與牛頓和愛因斯坦等男性科學英雄相抗衡的女性科學英雄。還有一些人嘗試重現女性在科學中的其他角色,如觀眾、幫手或者推廣者。
一些女性主義歷史學家已經成功展示了歷史上特定科學理論和實踐如何被用來支持女性在社會地位上應該從屬於男性的主流觀點。科學被用來證明女性的從屬地位是自然天性而不是文化的結果。有些女性主義歷史學家認為男性科學家精心扭曲事實證據來支持他們厭女的信念,也因此產出了「壞科學」。另一些人認為這種「曲解」是特定歷史環境的產物,而不是精心設計的陰謀。
如同我們早先暗示的那樣,有些女性主義科學觀傾向於本質實在說。換句話說,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科學有「本質」——也就是整個歷史中一直維持靜態的最典型科學特徵的不變核心。科學史學家、科學哲學家和科學社會學家越來越認同,最好把科學理解為經常相互競爭的活動、態度、觀點、實踐、理論和世界觀的大雜燴,它處於持續不斷的變化之中。也因此,大家也越來越難以接受科學本質上是男性的組織,或者男性女性的認知方式天生不同的觀點。
電影《隱藏人物》(2016)海報。
本文提到的女性主義科學觀中並非所有觀點都相互連貫。比如說,有些女性主義者認為科學本質上就是存在性別歧視活動,而另一些人則嘗試展示女性對科學的貢獻來為潛在的女科學家提供榜樣,這兩種人的觀點就很難調和。畢竟,根據第一種觀點,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女性科學楷模。女性主義科學史學家在更公正、更細緻地描繪科學活動及其社會關係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現在幾乎沒有科學史學家會否認過去科學曾經為維護社會不平等發揮了核心的、有害的作用。
此外,從現在的角度看,科學組織也經常在制度上進行性別歧視,阻止、排斥女性平等地參與科學活動。女性主義者已經成功證明如果某個社會存在性別歧視,那麼由於科學是一種文化活動,那個社會產出的科學將會反映出同樣的性別歧視。
原文作者丨[英]彼得·J.鮑勒 [英]伊萬·R.莫魯斯
整合丨何安安
編輯丨羅東
導語校對丨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