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12月11日《新華每日電訊》草地周刊
作者:王兆鵬
南宋,是一個需要英雄也產生過英雄的時代。南宋初的嶽飛,從小就想當英雄,最終成就了偉業和英名;南宋末狀元出身的文天祥,壓根就沒想當英雄,最後卻成為英雄;南宋中葉的辛棄疾,也是從小就想當英雄,可因為生活在「冷戰」時期,沒有機會成就「弓刀事業」。不過,政壇上無所作為的他,卻在詞壇上開闢了新天地,建立了豐功偉業!
就像人們熟悉範仲淹是文學家、政治家,卻不熟悉他也是傑出的軍事家、戰略家一樣,後人也大多只熟悉詞人辛棄疾,而不太了解戰略家、軍事家的英雄辛棄疾。值此辛棄疾誕辰880年之際,我們來仰望歷史上這位悲劇英雄,了解他的戰略思想、戰略規劃。
辛棄疾36歲時曾給南宋孝宗皇帝獻禦敵十策,題為《美芹十論》,開篇說:「事未至而預圖,則處之常有餘;事既至而後計,則應之常不足。」意思是在事情還沒發生的時候,就先做出戰略預判、戰術預案,一旦有事發生,應對就從容不迫,綽綽有餘;如果事發後再來倉促謀劃應對之策,就難免倉皇失措,顧此失彼。辛棄疾仿佛預言家,能看到後人的囧境,他在《議練民兵守淮疏》中強調:「事不前定不可以應猝,兵不預謀不可以制勝。」事先沒有縝密的預案就難以應對突發的危機,打仗沒有預謀就難以克敵制勝。
自我人生規劃
辛棄疾的戰略思想,包括個人的人生規劃和國家的戰略規劃。英雄,總是以國家的戰略目標作為個人的奮鬥目標,個人的理想與國家的理想緊密相連。英雄之所以成為英雄,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智慧勇氣膽略的超群,而且在於他一生是為民族、為民眾、為國家的共同願望而奮鬥。
辛棄疾的人生奮鬥目標,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恢復」——恢復中原,恢復失地,恢復故國,恢復一統江山。而這,也是南宋時代民族民眾的共同願望。
1140年5月28日,辛棄疾出生在「南共北,正分裂」的山東濟南,屬金人佔領區。辛棄疾從小就深切感受到民族歧視與民族壓迫,所以立志當英雄,拯救被壓迫被欺凌的同胞,實現國家一統,完成恢復大業。為了實現打敗金兵收復失地的戰略目標,他青年時代兩次隨計吏到金朝腹地偵察地理形勢,了解虛實,掌握情報。等待機會,起兵抗金。
機會終於等到。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冬,金主完顏亮率領百萬兵馬,南下侵宋,導致北方兵力空虛。而完顏亮出兵前加緊搜刮民脂民膏,強令漢民族百姓提前預交五年的租稅,早被盤剝一空的百姓更是雪上加霜,民怨沸騰,義勇之士紛紛起兵反抗,海州魏勝、密州開趙、齊州耿京、魏州王友直等都揭竿而起。辛棄疾也率眾兩千,投奔耿京部下,很快得到耿京的信任,擔任掌書記,與之共「圖恢復」大業。不到半年,義軍就快速擴充到25萬人。辛棄疾的恢復大業,有了一定的戰略資本和軍事基礎。
可是風雲變幻無常。完顏亮率部攻渡長江,在采石磯遭受南宋軍隊的迎頭痛擊,自己被部下亂箭殺死,金兵主力部隊全部撤回北方。新登基的金世宗對義軍下達大赦令,明令「在山為寇,下山為民」,只要放下武器,既往不咎,導致北方義軍紛紛潰散。耿京所部,已是獨木難支。年僅22歲的辛棄疾,敏銳地覺察到部隊所面臨的生存危機,建議耿京率部投奔南宋。耿京言聽計從,委派副將賈瑞和辛棄疾至建康向宋高宗趙構面陳歸朝之願,受到高宗的嘉獎,耿京和部下全都封官。辛棄疾一行興衝衝地趕回山東,向耿京復命。行至海州(今江蘇連雲港)時,忽接情報,得知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殺害,25萬軍隊已土崩瓦解。原來積聚的戰略資本和軍事力量瞬間化為泡影。
倉促的變故,讓辛棄疾焦急如焚。他在《美芹十論》中回憶:「不幸變生肘腋,事乃大謬。負抱愚忠,填鬱腸肺。」未來的人生道路該如何走?如果繼續留在北方,已全然失去了抗戰的社會基礎,孤掌難鳴,恢復大業沒有任何希望;如果回歸南宋,原來有25萬軍隊作投名狀,現在赤手空拳回到南宋,憑什麼政治資本獲得南宋君臣的信任?他將做出怎樣的戰略決策來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真正的英雄,不僅能循常,更善於慮變。辛棄疾做出驚天的決斷:親率身邊僅有的50人馬,奔馳到坐擁五萬之眾的山東金兵軍營中,活捉叛徒張安國,獻給南宋行在,以彰顯他過人的智慧勇氣和膽識!
在冷兵器時代,要以一當千,由50名壯士到五萬兵力的敵營中生擒叛將,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在辛棄疾心目中,「天下無難能不可為之事,而有能為必可成之人!」(《美芹十論·久任》)作為文武兼備、智勇雙全的軍事家,辛棄疾絕不會與敵人硬拼,大張旗鼓地強攻進入金人營地。他在《美芹十論·察情》中說:「古人善用兵者,非能務為必勝,而能謀為不可勝,蓋不可勝者乃所以徐圖必勝之功也。」意思是說,真正善用兵的人,不是追求每戰必勝,而是將本來不可能打贏的仗,經過精心的謀劃,使之必勝。他又說:「知敵之情而為之處者,綽綽乎其有餘矣。」「事有操縱在我,而謀之已審,則一舉而可以遂成」;「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是謂至計」。可以推想,辛棄疾到山東後,必定是先偵察敵情,了解金兵防守的薄弱環節和鬆懈時機,熟悉地形地貌,掌握金兵的活動規律後,制定出萬無一失的突擊方案,然後一舉而成。終將張安國「縛取於五萬眾中,如挾毚兔,束馬銜枚」(洪邁《稼軒記》),晝夜不停,千裡奔馳,將張安國送到臨安正法。
辛棄疾這件驚天動地的壯舉,成功打響了回歸南宋的名聲,拼搏出了未來仕途的政治資本。洪邁《稼軒記》說,孝宗皇帝聞知壯舉後,召見了辛棄疾,讚賞有加,從此深加信任,所謂「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用是簡深知」。
辛棄疾回到南宋後,仕途雖不如預期,但總體上還算順利,38歲就做到地方帥臣,任荊湖北路安撫使。在官場上摸爬滾打近20年後,善於洞察社會發展方向的辛棄疾,已經預感到仕途上的政治危機,可能會被踢出官場。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正當42歲的盛年,在南昌任隆興知府兼江西安撫使時,他就為自己做好了罷職閒居的人生規劃,在上饒城北帶湖邊上買了一塊平坦的土地,構建屋舍園林。
辛棄疾精通園林建築規劃設計。他買的地塊,約有150畝。他親自設計,分成三個功能區,一為生活區,建築房屋,佔地十分之四;二為休閒區,在東岡、西阜、北墅、南麓四面,修竹徑,闢花蹊,修水池,建亭閣;三為作物區,種植糧食果蔬,自給自足。設計好後,命名為「稼軒」,畫上圖紙,請著名作家洪邁寫《稼軒記》。
果不其然。當他還在猶豫是否主動退隱閒居田園時,朝廷就毫不留情地罷免了他的官職,規劃的稼軒變成了實際居住的田園,而且一住就是後半生。
軍事的攻守戰略
辛棄疾是具有遠見卓識的戰略家,具有超強的戰略眼光和預判形勢的能力。年僅33歲的他,就預言金朝60年後必亡,而且預言金朝滅亡後,南宋的威脅憂患更大。周密《浩然齋意抄》記載:「乾道壬辰,辛幼安告君相曰:『仇虜六十年必亡,虜亡而中國之憂方大!』紹定足驗矣。惜乎斯人之不用於亂世也。」孝宗乾道八年壬辰,是公元1172年。60年後的宋理宗紹定五年壬辰(公元1232年),金朝的都城汴京被元兵攻陷。金哀宗逃離汴京,太后、皇后、皇妃、公主等都被元兵俘虜,重新上演了北宋後宮被他們的祖先擄掠北上的劇情。雖然金朝的末代皇帝直到1234年才在蔡州自縊身亡,但1232年金朝實際上已經亡國。辛棄疾的預言,完全應驗。
辛棄疾的預言,不是星象學家的神機妙算,而是根據金朝固有的社會矛盾激化後做出的病理診斷。辛棄疾《美芹十論·審勢》說:「古之善覘人國者,如良醫切脈,知其受病之處,而逆其必殞之期。初不為肥瘠而易其智。」「蓋國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而金朝「今並有之,欲不亡何待」!辛棄疾透徹地指出,金朝社會有兩大死結,一是民怨深重而無法化解,二是皇位繼承的嫡庶不定也埋下永久的禍根。這兩重矛盾不斷激化,遇到外部力量的攻擊,金朝非亡不可。所以,他斷定金朝60年後必亡。
辛棄疾最憂慮的是,金朝亡國之後,來自北方蒙古的威脅更大更劇,所以特別提醒南宋朝廷當局要早做預案。可南宋君臣渾然不覺。1204年,辛棄疾入朝面見寧宗皇帝時又提醒,金朝不久必亂必亡,本朝應提前做好準備,應對金朝滅亡後更大的軍事危機。可是當時的君臣,都渾渾噩噩,沒有人理睬辛棄疾的擔憂和建議。
辛棄疾回到南宋不久就發現,士大夫都安於現狀,不思進取,國土分裂的「靖康恥」,被漸漸淡忘。「恢復」之事,早已不是上層社會關心的話題,士大夫之間,甚至「諱言恢復」。孝宗皇帝曾深有感觸地說:「士大夫諱言恢復,不知其家有田百畝,內五十畝為人所強佔,亦投牒理索否?士大夫於家事則人人甚理會得,至於國事,則諱言之。」(李心傳《建炎朝野雜記》乙集卷三)
正是在這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時代,辛棄疾不斷地為國家為朝廷規劃「恢復」大計,提出攻守之策。
辛棄疾多次向朝廷提出防守淮河、荊襄的具體方案,並在《美芹十論·詳戰》和《九議》中詳細陳述了攻取山東、進而收復中原的戰略戰術。具體進攻方略是,主力部隊由沭陽(今屬江蘇)出兵,攻取山東。進攻開始前,虛張聲勢,採取聲東擊西的戰略。金人的重兵,駐守在關中、洛陽、開封三地,防備嚴密。南宋軍隊則分別在川蜀、襄陽、淮西三地,耀兵揚威,擺出一副進攻關中、洛陽和開封的態勢,多用旗鼓造成志在必得之勢。關中震恐,洛陽震懾,開封震動,金人必然會以十萬之師聚集三地以防守,並調集燕山的衛兵、山東的戶民和中原的籤軍等精兵銳卒至開封、洛陽守備,我軍仍然虛張聲勢進攻三地,使來增援的軍隊既不能離去,也得不到休息。這樣一來,山東就變得空虛,雖然還有數千兵力防守青州、密州、沂州、海州,我軍則派沿海戰艦,在登州、萊州、沂州、密州邊境來回馳突,山東的數千守軍必然會分散布防,從而失去有效戰力。山東虛空之後,盜賊會乘機而起,我軍再誘群盜之兵四處騷擾金人守軍。趁山東兵力空虛而混亂之際,我軍再擇派一驍將率兵五萬,步兵騎兵各半,進擊山東。三日之內,就會攻取兗州、鄆州,進而控制山東全境。拿下了山東,河北、山西可指日而下。等到關中、洛陽、開封三路金兵北撤回防,我軍已斷其歸路,他們又擔心川蜀、襄陽、淮西三路之兵進攻,也不敢貿然退師。
辛棄疾又提出,海道與川蜀、襄陽、淮西三路之兵為正,而奪取山東之兵為奇。奇兵需精強,正兵可稍弱。以弱者為牽制之師,而強者為必取之兵。避實就虛,戰而必勝。作戰方略計劃,周詳切實,有非常強的針對性和實戰性。
可惜的是,辛棄疾提出的多項「恢復大計」,始終沒有得到朝廷的回應,更未實施。他清醒地意識到,「獨患天下有恢復之理,而難為恢復之言。蓋一人醒而九人醉,則醉者為醒而醒者為醉矣;十人愚而一人智,則智者為愚而愚者為智矣。」(《九議》)正因為辛棄疾看到了恢復的可能性和可行性,卻得不到理解和支持,所以,他一生感到特別的壓抑和痛苦。他的痛苦,是為蒼生、為民族。無論是罷職閒居,還是在任為官,他從來沒有放棄他的社會責任、家國情懷、英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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