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蜀珩:熊秉明曾說他最喜歡吳冠中在李村的作品

2020-12-05 秒說書畫

2019年4月25日,《風箏不斷線——紀念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作品展》在中國美術館拉開維幕。

一踏進美術館正廳大門,迎面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已經離世9年的恩師吳冠中先生一幅巨型肖像照,突然看到先生鮮活的面容,淚水禁不住模糊了雙眼。

這是吳先生生命最後幾個月中拍攝的一幀照片,與以前清瘦堅毅的形象不同,先生面龐飽滿了一些,我知道這是先生為了治病不得已服用藥物的結果。先生面帶微笑,慈祥地望著前方,深含大愛、澄觀萬象的雙眸依然清澈。

01

我與先生相識於1965年,這一年我19歲,從中央美術學院附中畢業,考上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裝潢美術系,在書籍裝幀專業學習。正巧吳冠中、衛天霖、阿老等北京藝術師範學院的部分老師,頭一年也剛從解散的北京藝術師範學院分配到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裝潢系任教,吳冠中先生擔任我們班一年級的色彩寫生課程,從此我與先生結下了師生緣。

當時吳先生給我們班第一次上色彩人物寫生課,他並沒有安排我們畫人物頭像,而是畫人物全身像。我畫的是一位站立的男模特,五十來歲,留著農村老漢那種頭髮很少的光頭。吳先生讓模特脖子上搭一條白毛巾,一隻手臂撐在腰部,另一隻手伸開握著一根木棍,看上去像是握著鐵鍬的農民。沒想到的是,先生只讓我們用不超過八開大小的紙,畫站立的全身形象。他強調主要抓對象不同色塊之間的關係,不要求細部刻畫。明白了老師的要求,用不著用水粉顏料去刻畫頭部,我一下感到輕鬆了。我觀察對象的衣著、面部和背景牆壁,看到不同層次的深灰、中灰、淡灰,不同色彩傾向的暖灰、冷灰,還有白毛巾明亮的色塊,判斷它們之間的對比、調和與組合結構。我很快就畫完了,吳先生來到畫架前,看後笑著說:「畫得不錯。」

現在想想,這是先生給我們一年級同學餵的第一口奶,含有如何觀察美的基本營養。先生教學目的明確,是要培養學生的色彩美感,不摳細部不塑造,讓學生把精力放在觀察色彩塊面美的關係上。那一年是山雨欲來的「文革」前夕,在當時形勢背景下,怎樣才能給學生餵好這第一口奶,先生用心良苦。

還有一次很深刻的印象。1965年期末我們停課了,為石油工業部宣傳大慶工人事跡展覽畫展圖,同學們的任務是把一些黑白小照片資料,發展創作成較大的展覽彩色掛圖。為抓緊時間完成任務,領導安排我們住在石油學院。忽然有一天,系領導組織裝潢系老師到工作現場看望我們,主要也是來結合實踐進行教學,其中也有吳冠中先生。他走到同學正畫的一幅油畫前,看了一會兒後,決定在上面當場給同學們做示範。這幅畫不到六十公分大小,豎構圖,記不清先生從哪部分開始接著畫的,但清楚記得畫面的雪地中矗立著一個鑽井架,井架伸向銀灰色天空,穿著深灰棉衣戴著帽子的石油工人蹬在鑽井架上工作,色調以黑白灰為主。這是我第一次見吳先生作畫,同學們都圍著看。當他全神貫注,準備畫工人臉部的時候,突然激動地說:「在冰天雪地中,石油工人的臉凍得很紅很紅!」我期待看這「很紅很紅」會是多麼紅,只見先生用一公分左右寬的油畫筆,在調色盤上很飽滿地沾了未作任何調配的純赭石色,激動地一筆按上去,非常肯定有力地點出了石油工人的面部。在大面積黑白灰的色調上,這一筆赭石色真是被對比得很紅了,而且濃重沉穩,非常好看,雖只是一個小色塊,卻讓整個畫面精神了,真出乎我意料!我恍然覺悟到色彩是在色調裡對比出來的。當時覺得這個老師真不一般,把握畫面和色彩非常主動自信,而且特別有藝術激情,很能吸引學生。

吳冠中 1947年冬,於巴黎大學城

02

一年級下學期我們沒上多久基礎課,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四年當中與吳先生只有開會時見過面。在李村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學習或開深挖會,至於畫畫,那是不可能的。我至今記得吳先生手握一根長長的竹竿,沉默著緩緩走在水渠邊瘦瘦的身影,水渠裡遊著他放牧的鴨子。聽說吳先生患有肝炎,還有很嚴重的脫肛,每天都要從肩上向下挎一條布帶兜住才能行動。比起插秧、除稗草、收稻、割麥、打田埂等地裡的重活,放鴨子算是照顧他的輕活。可誰料想這也會出事,一隻小鴨子死了,有人打報告到連部,說是他用竹竿打鴨子的頭,把鴨子打死了。他覺得太冤枉,說自己是熊友蘭,有口難辯了,結果在學二連全連大會上被點名,連指導員說:「你把你自己比作熊友蘭,那我就是過於執了?你以為我沒看過《水滸》嗎?」。雖然把《十五貫》當《水滸》的事後來成了笑話,但當時誰也笑不出來,也不敢笑。

對於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師生,在李村的經歷刻骨銘心。1971年9.13事件發生後,情況有了變化。有部分想畫畫的師生利用工休開始行動了。大家的心在甦醒。李村,這個古老的村莊,被富庶的土地環抱,從這裡望得見遠方的太行山脈,村裡的老鄉特別淳樸善良,總是同情和善待我們。我們在這裡經歷困苦壓力的同時,美善在不知不覺中溫潤著我們的心。

我們裝潢系師生都屬「學二連」一排,春天來了,我們在老鄉房前開會、開飯,常常會看到燕子嘰嘰喳喳忙前忙後在屋簷下搭窩餵雛。一天,吳先生畫的油畫「房東家」吸引很多同學去先生住的老鄉家觀看,我也去了。只見畫面上一棵綠葉襯著紅花的壯碩石榴樹,撐開畫面的主要空間,一排北房在石榴樹遮擋下時隱時現延伸開來,雖然在畫面中位置較低,卻舒展明亮。畫面最上方的天空中,左邊出現了一對雙燕,右邊是另一隻燕。在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先生的作品中出現燕子。它的出現完全來自生活,自然而然。李村的燕子飛進先生心中,成為畫面上撥動春曲,躍動生命的精靈。後來先生許多作品中都出現過燕子,它們已化作先生藝術生命中的永存。

《瓜藤》 吳冠中

先生每次提著糞筐畫架畫畫歸來,都會把畫在板子上(在李村買的小黑板)的畫立放在房東家的屋簷下,同學們聞訊立刻跑過來看,微型小畫展於是開始了,每次新作都會給大家一個驚喜。其中我特別喜歡的有《高粱與棉花》《瓜藤》和《房東家》。先生取材自然平凡,畫出來卻非同尋常,完全不同於以前我所學的風景或靜物寫生的思維。例如要按透視比例如實取景,如實比較自然光線下的色調、冷暖、受光、背光、反光等等規律。而先生畫畫不是這樣思考,他是走進繪畫的初始狀態,視眼前所見物像為平等抽象的形、色,撲捉它們形成物象特徵的形式,以此為主調,通過想像、移花接木、去贅除弊,主動創造畫面自身美的關係。老師面對真實景物能這樣自由,顛覆了我以前在寫生中被動的思維,對我來說真是一種解放!

《房東家》吳冠中

吳先生尋覓入畫的景物首先看重感受,他選取的對象是李村最感動他的有特點的景物。從金黃色的麥田到紅綠高粱地,再到結著朵朵白絮的棉田,從村景進入農家院落,從盛開火紅花朵的石榴樹,到掛著黃花帶著絨毛,剛剛結出小小果實的碧綠瓜藤,還有飽滿鮮亮、橙色白色的南瓜,甚至裝著繡花鞋幫和剪刀的針線笸籮,他都熱愛,都能撲捉到它們感人的美。後來當我看到到梵谷畫的麥田、他自己那雙破舊的皮靴、還有他坐的那把簡陋的椅子……我感到吳先生和梵谷有極為相似的地方,他們對生活都有火熱的激情與真誠,對藝術發自內心狂熱地愛,忘我勤奮,這是二人最突出的精神生命特徵;他們藝術表現的對象都很純樸,畫出的畫卻超凡,不僅面貌獨特,而且觸動心靈;兩人都有傑出的文學才華,都勤於寫作,以鮮活的文字傾訴對藝術和生活的熱愛,奉獻出心底深處最珍貴之魂靈。熊秉明曾說他最喜歡吳冠中先生在李村的作品。這些畫一眼看去能讓人感受到吳先生的心已深深扎進這片土地,他和父老鄉親所喜所愛的美已相通相融,他們看懂他的畫,驚嘆他畫的美,這令先生十分興奮。最可貴的是這些畫是中國藝術家自己眼中發現的美,雖採用西方油畫材料,含有西方現代藝術視覺科學,但卻跳出了西方油畫的面貌,明顯帶有中國繪畫的意味。這些感人之作展現出他和梵谷有相通的靈魂性格和藝術情懷,他們在藝術高峰真正相會了。

《高粱與棉花》吳冠中

吳先生的言傳身教讓我對什麼是寫實有了和以往不一樣的認識。我體會到藝術有自己獨立美的規律,而寫生最錯誤的狀態就是抄襲對象。老師所以能夠面對平凡的自然生活場景,畫出不平凡的奇特之美,就在於他用詩意的眼光幻化萬物之界限,縛獲萬象之神韻,凝鍊創造美的造型和色彩關係,所以他的作品藝境美妙,情思生動感人。

在李村,1972年是不平凡的一年。由於寬鬆了,可以畫畫了,同吃同住同勞動的師生們朝夕相處,大家就有了一起談藝術的機會。有時是散會後的空餘時間,有時是飯後的閒聊,在老鄉家院子裡,大家或站或蹲,亦或坐在小凳、臺階上,當大伙兒有機會在一起聊畫畫時,只要吳先生在場,常常會聽到吳先生談一些看法。先生思路敏捷,馳騁於東方西方、傳統與現代的藝術海洋中。例如他說:中國人物畫當屬陳老蓮第一,陳老蓮的人物造型有量感美,「量感」一詞是西方現代藝術常用的表達美的詞語;潘天壽的畫了不起,他的國畫構圖講究空間分割,與眾不同,和蒙德裡安研究的抽象造型理念不謀而合,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對畫的好壞,他善於單刀直入地講出長處、短處之所在,令同學們印象深刻。我還從先生那裡知道了一些以前並不熟悉的西方畫家,比如波提切利、夏凡納等,附中美術史課上僅見過波提切利作品的幻燈片,但不知道夏凡納,吳先生喜歡用周昉所繪仕女的婀娜之美和他們作比較,他認為中國藝術美的品位一點都不比西方差,而且悟得更早。在李村,無論看先生的畫還是聽先生談論藝術,都令我耳目一新,不僅對那些作品印象深刻,思維也開闊了許多。

《南瓜》吳冠中

先生對學生的藝術成長非常關心,有空時特別願意看看學生都在畫些什麼。我和先生的接觸其實遠不如男同學們多,因為女老師和女同學住在其他老鄉家,但先生也來看過我的畫。我在李村畫畫,材料非常簡陋,一般使用很小的一片紙,從供銷社買來粘信封的膠水,刷到紙上,幹了就拿來畫油畫了。冬天,我畫過李村的老鄉蹲在牆根石碾子旁曬太陽,天蒙蒙亮和女同學徐中益到村外畫風景,淡玫瑰色黎明的天空,暗褐色的大地,遠遠的磚窯冒著一縷青煙,還有用推車運磚的農民,這幅畫也就十五公分大,我們倆手都凍僵了。向先生學習,春天我也畫過老鄉家院子裡的芋頭苗,畫孩子們帶小羊回家;夏天,畫收工回來的人們在村口水渠洗腳;深秋,畫一團團紅色的掃把樹,還畫過吳勞先生的女兒在屋裡讀書的場景。這些簡陋的小畫自己從不好意思拿給老師看。沒想到吳先生路過我們住處時親自過來看了。先生認真看了我畫的畫,對畫面結構提出具體意見,他說從畫上能看出有你的真實感受,有美感,這比什麼都重要。他最喜歡我畫的李村村口,還有吳勞先生女兒在屋裡讀書那一幅(後來命名《知青讀書》),說這幅畫很有品位,又說畫的好壞不在技術,不在尺幅,首先要看是不是有真情實感。

《李村樹》吳冠中

多年後,有一次看到「百雅軒」印製的仿真印刷品《高粱與棉田》,我對先生說我非常喜歡當時他在李村畫的這幅畫,構圖色彩都特別好,把一壠高粱畫得那麼美。先生說:「你知道地邊的一排高粱為什麼能打動我?」我有些發愣。先生說:「你看像不像孔雀開屏。」我一看真是呀,當時明明面對的是一排普普通通的高粱,先生卻不受物的局限,看到它不一般的抽象造型和動勢特點,聯想到孔雀開屏的勢像,又通過想像強化了這種美的表現,所以才畫出這麼動人的畫。

吳先生在李村的寫生作品是他深藏已久的藝術激情的噴發。誰也不曾料到,在這期間,在華北平原這片默默無聞的村莊田野上,卻發生了一個絕無僅有的沉甸甸的藝術故事,它自然而然地出現在時代的變動中,純潔美好,意義深遠。吳冠中和工藝美院前輩藝術家們在長時間與這片土地親密接觸中,創作出中國這個時代非常珍貴感人的作品,也是藝術家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師生交流史無前例地深入、廣博。

03

1973年離開李村,告別了母校和老師,我和劉巨德被分配到雲南工作。我在昆明師範學院藝術系任美術教員,劉巨德在雲南人民出版社任美術編輯。

1976年底中國即將迎來一個開放的時代,這個歷史機遇的到來,使吳冠中先生的藝術生命之花怒發,讓他充滿睿智與激情的藝術思想得以自由釋放。

1977年,從與先生的通信中知道北京即將舉辦《法國十九世紀風景畫展》的信息,我們非常興奮。幾日後,又接先生的信,出乎意料,他對此次畫展給予尖銳的批評:

「法國畫展使人十二分失望,在趕現代化的今天,給我們看蒸汽機時代的三四流次貨,此事我為法國畫家丟臉而難過,為我們選畫無眼力而羞恥,這,都是『四人幫』期間給人家限制的框框造成的惡果。」

在藝術問題上,他眼裡揉不得沙子。

1978年吳先生的另一封來信中寫道:「人民美術出版社正在深圳舉辦畫展,其中展出我八件水墨,據說極為香港方面重視,他們給我看了展出版面的彩色照片及香港廣角鏡等發表的彩頁,我完全沒有為這些情況感到意外,而為打垮保守勢力,創造新風格的美術解放戰爭的光明前途感到信心百倍,願戰友們勇往直前,永不退縮,解放自己,解放美術領域裡的奴才。」

「文革」後最初幾年,吳冠中先生先後去廣西、雲南、新疆、湖北、湖南、浙江、江蘇等多地寫生或舉辦展覽。所到之地,不顧疲勞,常常應邀以極大熱情在各地舉辦講座,或在雜誌發表文章,通過自己學貫中西的藝術經歷和大量艱苦的藝術實踐,宣講藝術美的核心價值。他的觀點旗幟鮮明,涉及的內容豐滿寬闊,語言極富感染力。以上兩封信的內容即是他當時藝術思想鮮明的體現。

1978年,吳冠中先生在雲南省文化局畫家姚仲華、孫景波等的安排陪同下,先到雲南圭山、西雙版納寫生,而後又在我曾經的學生,剛留校的昆明師院藝術系年輕教師楊爾駒的陪同下到麗江寫生。吳冠中先生對雲南有著特殊的感情,這是由於抗戰期間國立藝專曾搬遷到昆明郊區呈貢安江村,在國破家亡顛沛流離的時代背景下,他在那裡度過了近兩年的大學時光,此次來雲南,他迫切想故地重遊。在姚仲華、丁紹光等人的幫助下,他如願來到安江村,在此喚起了他對抗戰時期母校、老師和自己青春的許多回憶。

雲南美術界非常珍惜吳先生來雲南寫生的寶貴機會,在先生離開昆明之前,特別邀請吳先生在雲南省博物館舉辦一個臨時的雲南寫生畫展,記得許多作品來不及仔細裝裱,只是臨時掛在牆上。同時,先生在裡面的大廳給雲南的美術工作者舉辦講座,聽眾滿滿地一直擠到門外。印象最深的是,先生講到自己青年時期怎樣無意間被藝術之美神俘獲,不顧父母的失望,放棄理工專業前程,而改工學藝的經歷。記得他說:「我甚至想,要是父母已經不在世,就不用擔心他們看到我為藝術窮困潦倒而痛苦傷心!」還講了在巴黎求學時的許多故事:他怎樣選擇學習西方現代繪畫;他的導師蘇弗爾皮啟發式的教學;還沒畫完的女模特跳河自盡;在公共汽車上因是華人而受辱;面對博物館工作人員蔑視祖國時他怎樣表達憤怒;在聖誕節之夜卻深深懷念故鄉的春節;撲向太陽的梵谷在書信集中的話語「你是麥子,你的位置在麥田裡,種到故鄉的土裡去,將於此生根發芽」……大家屏住呼吸,完全被先生的演講打動,安靜的氣氛包裹著他們已經沸騰的熱血,講座結束,全場即刻爆發出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

令我十分感動的是,吳先生在昆明這麼忙,還特意抽空到昆明師範學院我的僅有14平米的小家中看我這些年來畫的畫(1978年開始恢復研究生考試,此時巨德已去北京準備參加第一屆研究生考試,在昆明,我的兩個孩子白天分別放在幼兒園和保姆處)。我把帶學生下鄉的寫生,自己平時在昆明的寫生,還有一些在雲南的創作,都取出來請先生指教。先生看我畫了不少畫非常高興,一張張認真看過後,先生挑出他認為好的幾張,大都是快速搶抓下來的感受鮮活的寫生,他主要從畫面構圖和形式關係上進行肯定或批評,這與我自己的判斷不太相同,他似乎並不在乎畫面是否完整。先生鼓勵我一定爭取考研的機會,讓我抓緊時間好好準備文化課和專業課各科考試。先生的關心鼓勵,使我有了考研的勇氣,我下決心克服種種壓力和困難,報考吳冠中先生的研究生。

記得參加吳冠中先生研究生考試的有戴士和、齊陸、何斌和我。考試的時間在同年六月下旬。我對素描考試印象最深,時間是在下午,上午好像考文化課。由於天氣炎熱,中午打了食堂的飯大家都吃不下。考試開始了,考女人體素描,考題一公布,完全出乎意料。首先,要求每十分鐘畫一張全身女人體,共畫五張;然後,每半小時畫一張全身女人體,共畫兩張。大家一聽都大吃一驚。我在美院附中學習時,本來四年級有石膏人體課,但因為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取消了全身石膏像——《被縛的奴隸》等素描課,也沒有人體課,也就是說從未畫過人體寫生。好在此前我在北京新華書店買過七角錢一本的一冊希臘雕塑,像普通雜誌的裝訂,薄薄地只有十幾頁的畫面,我很喜歡,曾經拿著看看勾勾,算是有點體會。此刻我冷靜下來去理解考題,相信吳先生出這樣的考題一定是想在快速寫生過程中,考驗考生對人體形態美的感受能力到底如何,與平時畫速寫一個道理。我想一定要先把形體動態的美感特徵抓住,就做這一件事,畫得笨就笨點,但要畫對勁,只要腦子清楚,十分鐘應該可以把基本動態感覺抓住。定下心來,我不再那麼緊張了。裝潢系陳漢民老師負責監考。我們先把第一張對開紙大小的考卷釘在畫板上,陳老師看著手錶說:「開始!」大家就開始,他看著表,一分不差,說:「結束!」大家趕緊結束,取下畫完的卷子,再換另一張、然後在畫板上釘紙……按照陳老師的口令行動,畫了七張,直到全部考完。當時的教室是沒有空調設備的,考場裡很熱,考試當中臉上的汗水不停地滴在腳前的地板上,溼了一片。老師把卷子收走了,我們四個人卻沒走,都累得坐在地板上不想動了,大家還在感慨這出人意料的考題,都覺得太難了。歇了好一陣,幾個人才離開考場回家。

色彩人物寫生考的是女子半身像,並不是肖像,而是一個女孩散開頭髮在梳頭。我理解,先生是讓對象展示出動態中的美。不料畫了一半,女孩忽然臉色蒼白,坐不住了,醫務室的醫生馬上過來量血壓,聽心臟,拿來水和葡萄糖讓她服下,休息了一陣,見她好多了,考試才繼續進行。為了把耽誤的時間補回,監考的阿老先生好心,決定給我們延長一小時,我覺得我們大約多得了有半小時的考試時間,對於色彩寫生來說,時間充裕了近半個小時真是好事。創作考得是風景,我畫風景沒有畫人物頭腦清楚、熟悉,構想也較慢。我曾去過石林,雨後天空很亮,山很重,我想畫一個黑白對比較強的畫面,覺得石林造型也有雲南的特點。就畫了一幅雨後石林。

專業創作記得可以選題,我選了封面設計,設計真是我最不熟悉的,我畫的是李雙雙,用民間剪紙風格畫了一個梳著留海的河南婦女頭像,手忙腳亂中把筆掉在了自己剛寫好的美術字上,弄髒了考卷。

還有口試,我卻記不大清了。前兩天與中央美術學院戴士和教授通了電話,他對口試卻印象深刻。他說口試房間的牆面上掛了許多畫家作品的圖片,和明信片大小差不多,看不到作者的名字。其中,國外比較現代的作品較多,傳統經典的也有,中國的也有,但不多。考題要求考生說出你喜歡那些作品,不喜歡那些作品。如果能說出畫家名字及喜歡不喜歡的理由最好,說不出來也沒關係。時隔四十年,戴士和教授至今覺得這個口試方法非常好,很有意思,他一直記憶猶新。後來聽吳先生說我的素描和色彩考得成績不錯,風景創作並不好,分數不高。他說戴士和考得也不錯,風景創作很突出。戴士和考取了吳冠中先生的研究生,同時也考取了中央美術學院的研究生,他最終選擇了去央美學習。

1979年暑期,昆明師院藝術系主任王漢生老師高興地告訴我:「小鍾,你的錄取通知書到了!」接到錄取通知,心情十分激動,我來到要好的女同事孫雲玲老師房間,她就住在系裡騰出的一間小練琴室裡,她比我大10歲,從四川美院畢業來雲南昆師工作,我們一起相處6年多,她知我這麼多年來的不易。我把錄取通知遞給她看,她說:「祝賀你,小鍾!」我淚水流了下來。她倒了兩小杯啤酒和我碰杯以示慶賀:「你要去北京了,這回真要離開昆明走了。」她含淚對我說。

雲南是我獨立藝術人生的第一個站點,我在昆明安下第一個家,兩個孩子先後在這裡出生,也帶著學生下過很多次鄉寫生,和雲南美術界的同道、朋友有過很多美好的時光,離開雲南我有難捨之情。但我知道,新的未知的歷程正在前方召喚我。

我深知沒有吳冠中先生多年在藝術上的引領和影響,沒有他對藝術教育的無私奉獻和熱情,沒有來自他直接的關心鼓勵,我不可能考取這位卓越的藝術教育家的研究生,繼續藝術的探索之路。

從昆明搬家到北京,丁紹光侄子丁虹幫我收拾東西。我家只有劉巨德自己用舊木板打的一隻木箱和一件用夾紙板打得的簡陋的小柜子,還有當年來雲南時母親送給我家裡的一件舊牛皮箱和一件柳條箱,這幾樣物件可以裝下家裡所有衣物、書本及所有的畫和畫具及各類生活用品。我去系辦公室歸還系裡借給我用的一個很舊的木桌,系裡說不用還,送給我了。我決定將它帶到北京使用。幫著去火車站託運行李的司機師傅驚奇地說:「你們家怎麼就這麼一點兒東西啊?」

暑期,我與劉巨德和孩子們在北京重逢,已是兩個孩子母親的我,33歲重新開始了新的學生生涯。

04

讀研究生期間,我的研究方向是色彩基礎研究。

讀研期間最重要的一次課程,是1980年和吳冠中老師一起到江南寫生。

1980年3月,裝潢系77班要去蘇州上課,系裡派我做助教,我和77班張歌明同學先行一步打前站,負責聯絡當地單位,給教師學生安排食宿、教室等事項。系裡安排先是袁邁先生的三周商美專業課,然後是吳冠中先生的四周色彩寫生課。三周後,袁邁先生結束課程返京,吳冠中先生來到蘇州接替色彩寫生課。

色彩風景課的頭一站就是蘇州園林。當時正值春光明媚,花紅柳綠的時節,園林裡到處都是遊客。女士們花枝招展,擺著各種姿勢拍照,不少年輕人提著當時最時髦的手提錄音機,很神氣地遊來逛去,各式流行歌曲在園林中此起彼伏四處飄蕩,在這歡樂的踏春氣氛中,想找一處清靜的地方講課畫畫真是不容易。吳先生事先絕沒有想到心目中幽靜的園林之美會遭遇到這樣的幹擾。於是他先帶著我們在園林中尋覓,儘量躲開密集的遊客。在拙政園,先生強調了這裡迴廊的曲線美,先生說:「園林的牆不僅是一堵牆,而是為了空間美,視覺美,講就高低起伏的變化。」「你們要注意觀察,園林中窗子、門,造形都不雷同,為的是要與周邊的自然景色協調。」「園林最講求形式美,世界獨一無二!這是我們中國幾百年前自己創造的美,非常了不起。」「白牆黑瓦的對比關係要顯出造形身段,是主角……」同學們認真觀察園林中的花窗,有人甚至去數了,結果不止上百種,有的是對稱的圖案,有的是自由變換的曲線或直線,外形也不一樣,令大家讚嘆不已。

《園林石筍》吳冠中

吳先生將蘇州園林的太湖石與亨利摩爾的現代雕塑相比較,給我印象深刻。我在雜誌上看過亨利摩爾雕塑的照片,但並未與太湖石相聯繫。吳先生從抽象美的角度談到兩者的異曲同工之處,令我開悟。這兩者都展現著自由流動伸縮的體量和空間,虛空間與實空間互生互動,散發的都是抽象的視覺效果,亨利摩爾在抽象中給予一定意象的傾向,而天工成就的太湖石是完全抽象的,可以加入觀者的聯想,也可在視覺中生出象的意味。在先生的引導下,我進一步理解太湖石文化其實是中國文化創造力的體現,體驗到古人深邃、智慧、含蓄的審美品味,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記得先生帶我們轉到園林中一個不起眼的牆隅,角落裡豎立著一個瘦高挺拔的青色天然石筍,石筍旁種著幾棵優雅秀麗的翠竹,在白牆襯託下突顯一種清冷高貴的氣質,先生停住腳步,目光急促地上下打量著,突然,他激動地大聲說出一句話:「這是園林的魂!」

《牆上秋色》吳冠中

在留園,一面高牆上爬滿一棵巨大的爬山虎,我覺得這些密密麻麻生長的線有一種抽象的形式美,先生對我說:「如果葉子都長出來了,枝條看不見,筋骨沒有了,就沒有這種感覺了,現在正好畫,要抓住動勢來畫。」我覺得先生說的很對,很想畫,可怎麼畫呢?太難了。我硬著頭皮畫了一張水粉畫,用水粉筆耐心地把枝條由粗到細一點點畫下來,心中一直想著先生說的動勢,畫完後得到先生的鼓勵,我小有高興。

其實我最怕畫公園和建築。園林是古人精心設計的絕美景觀,進了園林真的是美不勝收,就憑我一張紙,一點水粉顏料和毛筆,怎能畫出它的美呢。先生講的我覺得自己能理解,但真一動手就覺得力不從心。其實我後來明白,我還是在客觀和主觀之間糾結著,成長是需要磨練、需要時間的。在蘇州我畫了拙政園的廊亭,畫了石筍,畫了高牆上的爬山虎、畫了獅子林、還畫了薊門橋等。雖然畫得不盡人意,但自己還是感到想法有了突破,認識有了提高。

《獅子林》吳冠中

不過其間我給老師找了麻煩,一次由於沒有注意靜園的廣播,被關在了獅子林,讓大家擔心不算,還在公園門外等了好久。還有一次在蘇州城自由選點寫生,規定晚上七點準時在蘇州絲綢工學院集合,我獨自一人在薊門橋畫寫生,因記錯了路(那時正修路不通公交車),走錯方向走到了蘇州醫學院。我打聽蘇州絲綢工學院在哪裡,人們說:「哎呀,你方向搞錯了,這裡修路沒有車子,你只能退回原路重走。」我焦急地往回趕,又走了一小時,天黑才趕回絲綢工學院。讓先生直著急,我非常內疚。

05

下一個寫生站點是蘇州鄉鎮甪直。從蘇州到甪直先乘公共汽車,最後一段路程要走水路,誰料下了公共汽車趕上瓢潑大雨,我們把行李從汽車搬到船上,人也上了船。雖然有人撐起雨傘,但根本抵擋不住傾盆大雨的勢頭。到達目的地了,大家上了岸,趕緊從船上往下缷行李。當時風也不小,只見吳冠中先生站在岸邊指揮大家搬行李,手裡舉著的黑雨傘在風雨中東搖西晃翻上翻下,衣服鞋子已經全溼了,同學們勸他躲到邊上避雨,他哪裡肯聽,定要與同學們風雨同舟。我們拿著介紹信趕緊找到鎮領導,待大家把行李搬到住處,打開行李一看,都傻眼了,雖然有塑料布包裹著行李,但雨太大了,雨水還是滲進部分行李中,很多被褥都溼了。吳先生很著急,同學們晚上睡覺怎麼辦,來不及曬乾啊。這時當地接待我們的同志急中生智想了個辦法,他說鎮上的豆腐房有口特別大的鐵鍋,可以用柴火把溼被子放在鍋裡烙幹。這口大鐵鍋是我見過的最大鐵鍋,鍋口直徑得有一米半左右,這個辦法總算救了急。吳先生親自看到被子鋪在鍋上烤才放心。他和同學們一樣,都為這個意想不到的救急妙計興奮不已。

我和吳先生傍晚才來到下榻的甪直旅店。我因算助教,可以報銷住宿費,因此可以不帶行李住旅店。旅店與南方民居的建築材料相似,四周是二層樓板房,中間是個天井,每個房間之間只是用木板隔了一下,各個房間配一個木製的馬桶。天井中央有兩口巨大的水缸分別盛著熱水和冷水,靠邊並排砌著爐灶。我和先生站在爐灶旁烘烤溼透的鞋子,他雙手抓住一雙高幫的翻毛皮鞋,鞋底朝上在灶口處晃動著,以便熱氣能烤進鞋裡邊。

我說:「您今天淋這麼大的雨會不會感冒?」他馬上搖頭說:「不會不會。」先生似乎仍處在白天與風雨拼搏的興奮中,他看著手中的舊皮鞋,對我說:「我不管去哪裡畫畫,都穿這雙鞋,特別結實,無論爬山,還是走碎石土路,或是下雨走泥巴路,它都沒問題。」「還有這件寬條燈芯絨的衣服,耐髒,可以穿很久不用洗。」先生還說:「一回到江南我就會激動,這裡和我老家宜興很像,讓我想到小時候。」

說到吳先生小時候的鄉情,我在甪直可真見到過一幕。一次在水道邊的石板路上,我見吳先生邊走邊低頭用雙手擺弄著什麼,我和先生打招呼,先生抬頭看見我,像小孩子一樣笑了,原來他剛在小店裡買了一隻糖,這糖不能說「一塊糖」,是因為它是稀軟粘稠的,一隻糖帶著兩隻小棒棒,先生雙手各拿一支棒棒,在不停攪動著上面蠶豆大小的一坨紅褐色的糖稀,說:「小時候吃過的,覺得特別好吃。」先生笑著告訴我,「很久沒再吃過了,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了,才幾分錢一隻,買一支吃著玩。」看見老師滿臉童真的喜悅,我很替六十一歲的老師高興,這小坨甜蜜的糖稀將把他帶入童年的夢幻中,一雙小手拿著兩隻小棒棒攪動糖稀的快樂又在他心裡復活了。童年珍藏的記憶,是藝術創造的種子,帶著基因和血脈,含著鄉情至民族情,永遠浸潤著藝術家的創作生命。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江南農村,它讓我想起了電影《祝福》裡的鏡頭。甪直古鎮共有七十二座橋,古樸厚重,又變化豐富,農婦還穿著傳統式樣的服裝,梳著傳統的髮髻,水路遍布全鎮,無論運稻穀還是其他物品,都要靠搖著船走水路,白天的河道總是很繁忙。

七七級是正式恢復高考制度的第一屆本科生,同學們的學習熱情高漲。而對於吳先生來說,這次寫生課也是他「文革」後一次真正可以實現自己教育思想、教學方法的實踐機會。

帶同學們外出寫生,他總能從自然生活中尋覓到美的形式。無論在蘇州還是甪直都是如此,哪怕一扇木窗欞、一棵小草的影子,都逃不過他敏悅的雙眼。我常見他在路途中隨時將這些來自生活中的例子寫在小本子上。他告訴我這都是他將來講「抽象美」時有說服力的例子。吳老師撰寫過不少文章宣講藝術的抽象美、形式美問題,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來自他的教學實踐。

「我是老母雞,帶著你們這群小雞覓食,告訴你們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

我記得十分清楚,這是吳先生在甪直村外的路上對同學們說過的一段話。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這句話,後來在其他場合,在講座當中他也多次提到過。今天回味這句話的深層意義,是他發自內心對美育職責的擔當,也流露著他對學生深厚的情感。他真是唯恐自己的學生不懂什麼是美而成「美盲」。先生這句生動風趣的話語,裝潢七七級同學一定不會忘記。

在甪直,天蒙蒙亮人們就開始忙碌了。這裡人們習慣每日吃新鮮菜蔬,所以橋上幾乎每天清晨都有集市,村婦和姑娘們在這裡賣剛從自家菜園摘的蔬菜或剛剛撲捉的魚蝦,河道中已有船隻在穿行。

吳先生起身很早,他走遍甪直的街巷橋頭,又走出鎮子周邊的各個出口,從內到外,又從外到內地四處觀察尋覓,用隨身攜帶的小本記著畫著。他經常白天作畫,晚上還要到鎮裡的文化館,在打滿地鋪,擁擠的學生住處,在昏暗的光線下,給二十多個學生的作業一張一張進行分析品評,這是非常辛苦的工作。吳冠中先生當時已經近61歲了,還如此勤奮作畫,盡心盡職教學,對學生充滿愛心與責任感。老師的言傳身教深深感染著學生,他們覺得自己年輕,應該更加努力才是。知道老師五點就開始工作,他們起得更早。清晨,當老師漫步於村鎮的街巷橋頭時,有些同學已靜靜地坐在那裡畫起來了,吳先生高興地對我說:「我以為我是最早的,他們比我還要早。」他又說:「搞藝術就要能吃苦才行,如果孩子要學藝術,要先打擊他,打擊不行,他還是要畫,那可以考慮。」

三月末的陰雨天,清晨很冷,加之會有毛毛細雨,坐在潮冷的街頭畫畫也要穿上棉衣。我畫古鎮的老屋、小橋,河道中的渡船,打著黃色油布雨傘的過橋村民,對眼前的景色迷戀著,耳邊響著老師平時講的道理:在寫生過程中如何抓住感受,概括提煉,移花接木……我在磨礪中不斷體會著。

在甪直半個多月的寫生課中,我和同學們非常幸運有機會親臨現場看吳冠中先生畫油畫寫生,其中有三幅我印象最深。

首先是《江南人家》。那天下午我提著畫完的畫回旅店,路上看見有幾個同學圍在一座橋頭前,我猜想準是吳先生正在那裡畫畫,過去一看,果然,吳先生正在三合板上畫一幅油畫,畫面雖沒結束,卻已顯現意想不到的強度,看了很是震撼。一塊暖白的高牆頂天立地矗立在畫面中央,石砌的河道與河水在畫面底部形成錯落有致的灰色的水平重塊,像基石一般託舉著白塊,穩定了畫面。正對面的石橋從這裡跨過去,伸向一條巷子。白牆四周由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黑塊白塊包圍著。它們重疊緊湊,是黑瓦、白牆、幽窗似是而非的幻影,和真實的景色比較,畫面極度誇張,極其概括,目的非常清楚,強調黑白塊面的構成美。除去橋面上一級級臺階的橫線豐富了垂直水平主調的變化,幾乎捨棄了所有對象無用的細節。我一直看著先生將這幅畫畫完,真是強烈、好看、痛快!既真實,又不真實。真實在於強調了甪直古鎮色彩、造型形式美的特點,畫家強烈的感受很真實;不真實在於白牆極度誇張,變得頂天立地,四周的黑塊布陣已完全不受對象的限制,隨心所欲,自由安排,分不清你我。我和同學們面對這幅畫簡直是在欣賞一個出奇制勝的戰場,讚嘆不已,捨不得離去。先生心明眼亮,自知畫得成功,因此也比往日顯出了興奮。我在想,這就是抽象美的力量啊。

《江南人家》吳冠中

其他兩幅油畫寫生是在甪直村外畫的,一幅是《水鄉》,另一幅是《水上人家》,這兩幅畫作都與水有關。如果說《江南人家》是用黑白塊面打造的出奇制勝、震撼心魄的戰場,這後兩幅作品則是飽含鄉情的柔軟的詩。這兩幅畫也是先生反覆觀察體會,在心中醞釀很久後誕生的作品。水天一色的《水上人家》,以透明優雅的銀灰色,襯託著池塘中間的一前一後、一近一遠的兩小片土地,先生把看似遠近不同的幾戶人家,連接成美麗的黑白結構,在看似輕鬆中營造著嚴謹,最後先生在畫面中用溫暖的淡灰綠色把春天剛發芽的小樹和水中的倒影按照畫面所需的動勢生動地畫下,它們緊緊擁抱著水上人家的黑白色塊,小樹的幹與枝條在畫面結構與線面對比變化中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這幅畫也是先生的滿意之作。

《水鄉》吳冠中

《水鄉》我認為是三張畫中最難畫的一張。當先生把畫架支在這個位置時,我簡直想不出他要畫什麼,眼前只是一片水和岸邊雜亂的草木,很遠處可見零星的村舍,也許站在旁邊的其他同學也會有這樣的想法。不料先生最後把這幅水鄉的景色在自然而然的面貌中畫得這樣美。追其根本原因,還是先生在面對自然時,用色彩和造型的抽象思維,從這些極為平常的對象中,敏感地捕捉到可以升華和擴展的抽象美形式,這幅看似輕鬆單純的畫面,其實有著非常好的陰陽關係,大結構抱得很緊,色彩整體到位,精緻的重線亮線、重塊亮塊遙相呼應,鎖緊畫面,沒有任何猶豫囉嗦的筆觸,最終創造出對象如詩如畫的抒情含蓄之美。這是敏銳的感覺、深刻的情感與強大的理性完美結合的果實。通過這幅畫我認識到,抽象美是繪畫非常內在、深刻的法則,她能夠以無盡的面貌呈現出美的形式。

這件作品是對吳先生最重要的藝術思想——「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相當具體的詮釋。

《水上人家》吳冠中

《水鄉》與《水上人家》兩幅油畫,吳冠中先生已於生前捐贈給中國美術館,可見它們是先生深愛的寫生作品。

七七班的寫生課順利結束了,同學們收穫滿滿踏上歸途,吳冠中先生與大家一起離開甪直。先生與我商定,讓我自己留下來接著寫生。他先去無錫作報告,還要在輕工學院美術系講課,然後再去深圳忙展覽。幾天後先生從無錫給我寄來一封信,信中寫道:

「小鍾:

寂寞中的勞動最見成效,願你默默地、寧靜地在無幹擾中工作,像嬰兒的酣睡,是真真在成長中。」

先生沁入肺腑的叮囑,我感覺那正是先生自己在孤獨沉靜中苦苦求索的體驗。此時,我一人在甪直寫生,先生遠在另一個城市仍牽掛學生的學習,他用自己的真實感悟為學生引路,字裡行間充滿對學生的鼓勵和期待,這就是吳冠中先生的品格,他是多麼好的老師啊。

我喜歡靜。這些天我對甪直的感受已漸深入,我畫農婦牽著牛出村去耕地,畫月亮剛剛從村口老屋的上空升起,河道中漁船的漁火點亮,或許是外鄉人路過甪直在此夜泊,於自家船上燒飯、夜宿。這些畫都是直接寫生,或是寫生與記憶中的幻象重構,雖然有內容和情節,但最重要的是需踏下心來,體會先生的教誨,求其抽象美的形式結構,才能更好地突出畫面的意境,主動表達真情實感。

我想起吳先生這次在甪直保聖寺羅漢堂畫過壁塑,我當時只顧寫生色彩風景,並未打算畫寺廟裡的羅漢。據說這些羅漢是唐代泥塑大家楊惠之所做,先生極為讚嘆壁塑的藝術水平,建議我可以對著畫一幅寫生。此時我獨自一人來到了保聖寺,走進羅漢堂,立刻被這座前所未見的壁塑面貌震驚了,它完全不似通常看到的寺中彩塑,此牆面積並非特別巨大,但氣勢恢弘,灼灼逼人,一眼望去滿壁儘是突兀怪異的團塊,直待靜觀,才看出那是上上下下高低起伏的山水雲煙和在洞中靜坐修行談經論道的羅漢,這一切在流動升騰的渾茫氣象中融為一體。我想,這一千多年前的古代壁塑,創造的完全是一個意象的、非現實的自然,是變幻不定的色空之境。這需要創作者有多麼強大的抽象思維和想像力啊!它的成功表現完全基於抽象形態與動勢的把控,這九個羅漢作為人神的化身,無論造型還是神情都有極高超的表現,我對深邃的佛教文化知之甚微,但我有一種直感,覺得保聖寺的壁塑創作者已把藝術與宗教升華到同等高度,同樣的形而上,同樣為空的自由境界。我很感激先生的指引,讓我走進這座殿堂,給我時間和寧靜去感悟藝術中更深刻的問題。我把高麗紙鋪在青磚地面上,趴在上面開始用墨線來寫生,這是我不熟悉的方式, 雖然畫得很慢很笨,但感悟和思考較多。

還記得那時有一個性格溫和、面容秀麗的甪直女孩有時會和我在一起,幾十年過去了,我已忘記了她的名字,她喜歡陪著我看我畫畫。

又過幾日,先生來信告訴我,他27日才抵達深圳,深圳的畫展已於25日開幕。「這幾天常有香港記者及同行們來訪,港報《大公報》《文匯報》《新晚報》等都已發了消息、作品及文章。」 先生向我簡要談了展覽的情況,通知我五月初在杭州會合,經寧波乘船到舟山群島沈家門漁港,先生將帶我在此完成研究生寫生課程。

06

我按照吳先生的安排到杭州文化局,更換了給寧波文化局的介紹信。和吳先生會合後,我們乘火車抵達寧波,通過寧波文化局,又了解了沈家門的大致情況,也準備了介紹信。

吳先生一路謝絕了所有要客氣招待我們的飯局,他說時間決不能花在應酬上,我們能自己辦的事就自己辦,越簡單越好,這會省掉很多囉嗦事,也不給別人添麻煩。

乘船到了沈家門,我們沒有找任何人幫忙陪同。記得小時候母親讓我辦事時常說的一句話:鼻子底下有嘴,自己去問。於是我見當地人年長或面善的,就過去打聽,哪裡有招待所或旅店,他們都盡其所知熱情回答。其中在沈家門的體育館中有招待所,客房就在圓形體育館牆的內側,沒有比賽和運動會時,空房間很多,價格便宜,且居住人員相對單純,我們選擇了在這裡下榻。在各自房間放下行裝後,我和吳先生就趕緊出發,去四處觀察踩點,為寫生做準備。我們先是走遍這裡的大街小巷,然後又蹬上舟山島的山坡,花了好幾個小時仔細尋覓,唯恐漏掉可以入畫的景物,但結果不算理想,僅有兩三處街巷和山上的景色,被列入可畫的範圍。

跟著吳先生寫生,基本了解了先生的思路,每到一地,他一定先四處觀察尋覓,無論開闊的視野還是近在眼前的景物,他都不會放過,然後選定主體形象,捕捉、概括抽象美的特點,用先生的話說就是「懷孕了」,很多情況下他會先畫速寫,甚至只是在小本上簡單勾勒一下,經過這樣認真準備,再著手油畫或水墨畫的寫生,在甪直寫生的油畫《江南人家》,就是先畫了很具體的速寫,而後再完成了形式感極強的帶抽象意味的油畫。

《漁港》吳冠中

沈家門漁港是一個狹長的港灣,位於舟山群島中最大的島嶼舟山島,背後是山,對面是東海,自西向東聽說有十裡長,為漁船提供了最好的天然避風港,中國沿海各省,包括臺灣,漁民們需要時都會把漁船停泊在這裡。我們來到漁港,看到沿著海岸有成千上萬的漁船伸延開來,彎彎曲曲一眼望不到頭,與之相伴伸延而去的,是岸邊綠色的織補漁網的長龍陣和街邊無數的房屋、店鋪。由於過往的船多人多,這裡比較繁華,被人們稱作「小上海」,港灣的景色有氣勢有形象,隨著環境陰晴晝夜的變化,景色也呈現不同的面貌,先生認為還是這裡有特點,決定以漁港作為重點寫生之地。

與老師朝夕相處,比以前對先生有更多的認識,先生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他藝術思想自由狂放,生活卻從來都計劃性很強,決定任何事情目標清晰、果斷,做事細緻有序。舟山的地理位置靠東,此時已近夏季,天亮得很早,我們每天早上四點左右就起床,帶好作畫工具出發,先去吃早飯。吳先生每天喜歡在街上早點鋪喝一碗濃濃的紅小豆粥當早餐,然後我們就去前一天定好的地點畫畫了。有時每人各畫各的景,有時一起畫相同的地點。為了集中精力,自由掌控時間,先生提出吃飯各吃各的,這樣可以不用互相等待,浪費時間,好抓緊時間工作。實際證明這個方法非常好,都給了對方自己把控作畫時間的自由。沿著漁港的大街有許多小飯館,先生的安排完全不成問題。

一天,吳先生對我說:「今天我請你吃飯吧,有一個地方魚做得很好吃。」於是我跟著吳先生來到海港邊一個老大的大棚屋,裡邊擺放著數不清的方桌,方桌周邊放著長條板凳,來吃飯的至少有上百人,我一下都看花了眼,我們在一張方桌前坐下,吳先生買了兩條清蒸黃花魚和兩碗米飯,每人一份。他問我喝不喝黃酒,我說不喝,他自己要了一碗黃酒,是用吃飯的大碗盛的。先生說:「這裡不僅魚特別新鮮,黃酒味道也香醇,我們家鄉那一帶都喝黃酒,我非常喜歡喝黃酒。」

此時,我定下神來觀察周圍,突然發現整個大棚裡都是漁民,除了我竟然沒有其他女的。大棚裡聲音嘈雜,漁民們說話大嗓門,大多操著浙江或福建口音,我完全聽不懂,還有人大聲划拳。他們皮膚黑紅,體格結實,骨相突出堅硬,並不很高大。這些離家出海以捕魚為生的人,在此落坐片刻休整,吃著鮮美的黃魚,喝著大碗黃酒,盡情地喊叫,明日將駕駛他們的漁船駛向充滿未知的大海。我見吳先生也是皮膚黝黑,也有著堅硬的面龐,也在那兒捧著大碗專心地品嘗著黃酒和黃魚的美味,突然覺得他和這些豪爽的漁民竟如此相似,偶爾的,犒勞一下疲憊的身體,明天將再次踏上藝海無涯的探索之路。

《漁船》吳冠中

每天晚上回到招待所,我們先相互觀看、討論辛苦一天完成的作品。然後是清洗油畫筆,準備第二天的顏料和用具。先生很頭痛洗油畫筆,但堅決不讓我幫他洗筆,他見我用洗衣粉和溫水浸泡油畫筆,覺得是個好方法,他以前都使用肥皂洗筆,後來也用肥皂粉了。

吳先生還有一個令我十分感動的習慣。我發現他每隔一星期左右就會給師母朱碧琴寫一封信。我說:吳先生,您對師母就像年輕的戀人一樣,多好啊。先生很認真地對我說;「我一定得讓她了解我在外邊的情況,要不她就會掛念我了。她這個人非常善良,一輩子為我作犧牲,我欠她一條命。我總是離家外出,必須這樣做才能補償一下。」我聽後對先生更加敬佩了。吳先生反過來問我:「你有沒有收到劉巨德的信啊?」我說:「還沒有,可能他上班還要管兩個孩子太忙了。」話雖這樣說,可我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因我給他寫信他一直沒回音,是不是孩子病了?不出所料,我返京後才知道,大兒子一個多月前在幼兒園和小朋友玩時摔了一跤,把手臂的橈骨摔斷了。他要應對多少事啊,既不想讓我知道擔心,又不能報假平安,只有先不寫信。

我是個糊塗多忘事的人,不利索。我和吳先生同時走在路上,我背個不小的自製帆布口袋,裡面裝著刷了膠的油畫紙和對開畫板,又背個裝滿顏料畫筆的油畫箱,上衣兜裡還裝著各種零用的物件,個子又矮,走著走著口袋中的飯勺不知怎麼回事噹啷掉到了地上,吳先生搖著頭說:「你看你,渾身披掛呀!」我聽出老師是婉言批評我不利落,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心想一定注意改正,不能給老師添麻煩,讓老師操心。為了和老師同步準時行動,每天晚上我一定要把第二天用的東西備齊,可沒料到,還是會出錯。有一次,早上走了近半小時的路,爬上山坡,我們支起畫架準備畫畫,不想在往調色板上擠顏料時,我發現頭天晚上什麼顏色都準備了,就是沒帶白!沒有白許多亮色調不了,這可如何是好!時間這麼寶貴,怎麼對老師說呢?我心一橫,什麼話也沒說,扭頭就下了山坡,一路小跑回到招待所,拿了白顏料又趕緊向回跑,回到山上,至少40分鐘過去了,吳先生已經開始畫好一會兒了,我什麼也沒說,先生什麼也沒問,我趕緊開始畫自己的畫。

大約過去20年以後,我說了實話。有一次,我問先生:「您還記得咱們在沈家門有一次畫畫,我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過了好半天才回來。」先生馬上回答;「記得啊,記得。」「您知道為什麼嗎,我那天忘帶白顏料了,怕您生氣,沒敢告訴您,馬上跑回去取了。」先生驚訝地說:「哎呀呀,是這麼回事啊,我以為女同學有了特殊情況了,不好說,所以不吭聲就走了。所以我也什麼都沒問。」

這次來舟山,是先生專門安排的研究生課程,和老師近距離接觸,先生看出我雖然有些想法認識,但畫起來還是不夠主動明確。先生為了讓我能更加具體深入了解他的藝術思想,包括觀察和表現手法,給我提出一個建議。先生說:「學生在學習過程中,有一個短暫時間畫得與老師相像是允許的,很多有成就的藝術家都有這樣的過程,甚至通過臨摹,更好地研究、理解一些問題。梵谷就臨摹米勒的畫,對他啟發很大,他畫的《播種者》就受米勒的影響。」我接受了先生的建議,開始放鬆心情,和先生一起畫了很多張漁港的油畫,有相似的角度,也有不一樣的位置。向吳先生學習構圖、歸納、整體形式美感的把握,以及筆法的提煉概括、細部的處理等,獲益匪淺。這些寫生和先生的畫風比較接近,又必然有所不同,老師畫得更自由肯定。現在拿出這些畫來看,感到格外親切和珍惜。

我們在濛濛細雨中,在夕陽照耀下,在萬千桅杆林立的壯景中,在快艇穿梭汽笛鳴響的熱鬧海面上,畫了許多張不同構圖的港灣和漁船,儘管我們儘量變換構圖,但在這十裡長的港灣,永遠只能站在它的一側,從差不多高的視平線觀察感受它;儘管畫得儘量有不同的情趣,但真有些不想再畫了。

可就在這時,吳先生發現了一座高塔。他興奮了,說:「要是能爬到那上面肯定可以看到好景色!」我跑近一看,這塔下面原來是沈家門港務局的辦公室,我們走進去拿出了介紹信,說明來意,沒想到人家同意了。這座塔應該是港務局的瞭望塔,用來觀察漁港的情況。時間久了,沒有相機記錄,記不清到底多高,大約有三四層樓的高度吧,從辦公室旁邊就可以直接爬上去,就像爬煙囪一樣,要順著鋼筋做的梯子垂直著一蹬一蹬爬。我問吳先生行不行,他毫不猶豫地說:「沒問題!」坐在那裡辦公的港務局同志回頭囑咐說:「這位老同志你要當心啊,慢一點。」到了塔頂,有個水泥平臺,周圍是鋼筋護欄,真是相當不錯的條件,從這裡望沈家門漁港可就大不同了,真的是「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的感覺。我在吳先生的鼓勵下,也鋪開整張高麗紙,準備畫下俯視漁港的浩瀚場面。我向吳先生學習,先用焦墨抽象定位主要形式結構的位置,而不是一隻一隻船具體推著勾畫,這樣能永遠從大處著手把控畫面。我們畫了整整一下午,也遠沒結束。這時,天色漸漸暗下來,奇蹟出現了!船上的漁燈和燒飯的漁火,一個一個亮了起來。沒過多久,成千上萬漁船的燈火如繁星般閃耀在十裡港灣,我們從高處望去,真是太震撼了。吳先生激動地說:「這夜景太難得!完全是意外的收穫,可以畫出一張好畫!」不巧天下起了小雨,因為是在紙上畫的,我們趕緊把畫收起來裝好,這時天色也已經暗得無法再畫了。先生說:「下雨肯定是不能再畫了,但美的形式關係已經印在腦子裡,跑不掉!回去可以接著畫完。」我們在雨中最後看了一會兒這通向天邊的,由萬點絢麗的漁火燈光幻化的神奇夜景,不舍地離開了。

吃過晚飯回到招待所,我和吳先生在各自房間裡接著畫起來。我覺得渲染暗部的重墨是畫面大結構的關鍵,也是最難掌握的一步,因為近景幾塊船上的亮部要靠黑託出來,亮的面積雖然不大,但陰陽關係的位置重要,必須空好。在一片重墨的夜色中畫萬千桅杆的黑垂線,在夜晚的海水中畫光的倒影的亮垂線,你中見我,我中見你,打造的全是抽象關係,打好這個基礎,再畫燈光大大小小的彩色亮點,就可以錦上添花了。我花了兩三個晚上熬夜,差不多才算大體完成了這幅彩墨畫《漁港之夜》,畫得比老師慢多了,先生一個晚上就畫完了。不過我這次真得很高興,老師認為我這張畫得抽象關係把握得不錯,效果很好。應該算是這次在舟山畫得最有感覺得一幅畫,我真心感激老師給我上的這寶貴的一課,使我一步步在明顯地成長。

《漁港夜》吳冠中

07

我們寫生的最後一站是位於舟山最東面的普陀島,也是中國最靠東部的島嶼。普陀山是中國四大佛教聖地之一,1980年這裡的遊客很少,離開碼頭,走到綠樹成蔭的山前,便格外清靜,只零星見到路邊身著灰袍的僧人,和肩挎黃藍雙色佛教圖案包,前來朝拜的信徒。島上有很多古樟樹,長得枝繁葉茂,枝杈較粗有些彎曲,向四處伸展,樣子真有些像章魚,不知是否因此而得名。我在北方沒見過這樣的樹,吳先生不喜歡樟樹,一路邊看邊說過好幾次,「造型不好看」,「枝幹沒有美感」,「個子大,但是臃腫」。

我們順著石頭階梯登上山,來到一座廟裡。我印象中這座廟不是很大,時間過久,我已記不住到底是島上哪一座廟。我們一直走出最後的廟門,面前突然出現一望無際的大海,我猜想我們站立之處的前方再沒有陸地了,若從這裡駕船一直向東駛去,將離開中國海域直達太平洋。我從未在如此高度、如此遙遠、什麼也見不到的地方眺望大海,無邊無界的空象把我的心一下擊中,這與在飛機上眺望雲層,鳥瞰地球山脈江河的感覺完全不同,我的思維瞬間停止,只有心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莫名、無垠、強大的空和輕。我和吳先生面向大海無言地站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吳先生這時在想什麼。最後他說:「天海茫茫一片,等於什麼都不存在,形色全無,沒有可畫的了,走吧。」

之後,我們又回到剛下船時的碼頭附近,那裡可以看到島上萬千年來在風吹浪打中生得圓潤奇妙的巨大礁石,它們順勢向上相依相靠地環抱著,中間圍著一堵碎石壘砌的高高護坡,護坡頂上建有幾處房屋。從碼頭上岸走過的路邊向下看,可以看到幾個黑瓦屋頂,其中一個屋頂特別巨大,與其他幾個瓦頂形成一片大小不等、變換有序的黑塊面,這些說來平凡的景物,要比名聲在外的寺廟景區更有美的情趣。先生感慨地說:「往往聽人將某—處名勝說得如何如何好,真的去了,總是失望。美在何處,只能自己踏破雙腳去找啊。」

在普陀島畫畫最後幾天挺苦的,出來寫生兩個多月了,我們都曬得很黑,走到哪兒都得背著畫具等物件,顯得衣衫破舊不整。一天,我帶個草帽穿著灰布上衣,蹲在地上畫畫,樣子大概比當地人土氣多了。過來幾個人站在後面看了我們一會兒,其中一個男的在我身後說:「這個人是男的女的?」說完他就彎下身來向草帽低下看,辨識後說:「是個女的。」吳先生有些生氣,對他說:「你不要影響工作!」

離開普陀,乘船返回沈家門,在碼頭下船時我又惹了麻煩,檢票的人發現我給他的票是去程的票,看見我們土氣,以為我們是想用舊票矇混過關,不由分說就揪著袖子先把我和吳先生拽到一邊,我趕緊解釋我肯定買了回程的票,我著急地在上衣兜裡找,一下掏出一把票。吳先生很生我的氣,說:「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也別急,慢慢找吧!」我把回程的票找到了,趕緊遞給檢票員,他才讓我們上了岸。吳先生接著說:「哎,一個女孩子怎麼能這麼糊塗。」出門在外,我是負責後勤的,我本應照顧好老師,但由於我的過錯,讓吳先生受這樣的委屈,心裡很難受,我真恨我自己。

我們按照計劃一共在普陀島停留了三天。我用高麗紙勾墨線,俯視畫了碼頭不遠處一個大屋頂,又畫了一幅島上矗立的大塊礁石的油畫,還用毛邊紙畫了普陀山的線描速寫等。記得後來吳先生根據在這裡畫的一幅速寫創作了水墨畫《普陀山》,是一件很好的作品,先生生前將其捐贈給中國美術館。

《普陀山》吳冠中

下面是我從1981年3月寫的一篇文章《我的老師吳冠中》裡,節選的一段我和老師在普陀島寫生的故事:

我永遠忘不了我們在普陀島寫生的那一天。他從早上六點鐘就開始跪在高麗紙上,面向大海作畫。海風陣陣吹來,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石塊來壓住被吹翻的紙。到下午兩點鐘,我去買了幾個包子給他吃,他正緊張作畫,顧不上吃。往日,我是不敢打攪他的,但那天他實在太苦太累了,老人跪不住了便趴著,趴不住了又跪著。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脫口而出:「您看在朱先生(他的老伴)的面上把包子吃了吧,要不我就把它丟海裡了!」我成功了,提到老伴,打動了他,他吃了。然後又趴下去,直畫到太陽要落山了。

我們背著落日的餘暉翻過山坡往回走。他已非常疲勞,走得很慢,我突然發現他額頭上的皺紋是白色的。太陽曬黑了他的臉,卻未能鑽進他雙眉緊鎖的條條皺紋中。「吳先生蒼老多了,您累了吧?」我問。「是啊,我從來不願意讓老伴和孩子們看到我畫畫時的樣子。」

後來先生告訴我,他讀這篇文章哭了。

在另一篇 《唯真、唯善、唯美》的文章中,我寫下了這次江南寫生最後的故事:

從3月份帶七七班學生去蘇州寫生,到這時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吳老師和我都有些想家了。普陀是此行的最後一站,我們踏上了歸途。在寧波一下船,我們立即買了當日下午兩點多鐘去杭州的火車票,準備從杭州返京。在街上小店裡隨便吃過中飯,還有一點閒暇的時間,我們決定先把行李存在火車站,去街上走走。吳先生仍沒有忘記把速寫本取出來帶在身上。他無時不忘帶著速寫本,尋到生活中的美,就用速寫的形式將感受畫進這本子中,這可是照相機不能代替的。萬一這一個多小時中還能見到好景色呢?

寧波是我所見過的最雅靜、最秀麗的小城市。街上的車少,人似乎也少,房屋和路面十分清潔,但卻多垂柳、小河,河水比蘇州城裡要清淨多了。我和吳先生沿著街道慢慢地走著,路轉了,我們也隨著轉去。忽然,在路旁的小河對岸出現了長長的一堵白牆,在黑瓦的襯託下顯得格外明淨,門、窗、瓦頂與臺階,在白色的空間中有伸有縮、高低錯落、間隔得當, 疏朗單純又不失變化,在靜靜的河面上留下美麗的倒影。吳先生被這美震撼了,激動地連聲說:「這白塊好看啊!真好看啊!」再來不及對我多說什麼了,他捧起速寫本,發抖的手握著黑色的速寫鋼筆畫了起來。他常常把畫畫比作打仗,此時他的神情就像在打仗,緊張、全神貫注,周身的血液沸騰著,精神與力量全都凝聚在筆尖上。終於畫下來了,一看表,還差20分鐘火車就要出發了,我們撒開腿向火車站跑去。他跑得很快,讓我吃驚,幾乎要跟不上他了。我害怕了,擔心他心臟出問題,畢竟61歲了啊!

「吳先生,慢點!晚了就算了!」我邊喘氣,邊大聲勸著。

「沒關係。」他毫不在乎,接著跑。

文文靜靜的寧波人,吃驚地看著在馬路上狂奔的一老一少,不知出了什麼事情。

進了車廂三分鐘,火車「嗚——」長鳴一聲開動了。

1981年,北海畫仿齋舉辦了《吳冠中新作展》,展出了四尺整宣的水墨畫《雙燕》,是依據寧波掄下來的那張速寫創作的。兩個多月的外出寫生,竟在歸途中乘火車前的半個多小時捕捉下最美的一頁,我想恐怕只有吳冠中老師能夠這樣做。佇立在《雙燕》面前,我激動地想哭。我非常喜愛這幅作品,11年過去了,吳先生的藝術又有了新的突破,畫了許多新作,但《雙燕》仍不愧是他—生中最優秀的作品之一 ,因為它的確太美了,是千真萬確中國江南的美。作為水墨畫,它沒有抄襲古人的任何痕跡,雖然藉助了西方現代藝術對視覺科學規律的剖析,使畫面的塊面構架具有視覺張力,但卻不見模仿西洋繪畫的影子。動感的樹幹和枝條與特意添加的一對燕子,在畫面中撥動起充滿春意的詩境。東西方深厚的文化素養被藝術家的激情與智慧融化了,得到的是出自藝術家坦誠心靈,充滿智慧和創造力的原創性作品。眼前只要一出現《雙燕》的畫面,似乎能感到老師脈搏的跳動,那是一種精神的力量,飽含著吳冠中老師對藝術捨得身家性命的熱情和始終如一的真情實感。

《雙燕》 吳冠中

08

2004年7月,為慶祝整修一新的桂林美術館重新開放,劉巨德和我應桂林市美協和桂林美術館的邀請,前往桂林舉辦《劉巨德、鍾蜀珩繪畫作品展》。臨行前幾天,我們給吳先生家裡打電話,不料卻聽到可雨(吳先生長子)告訴我們先生患重感冒發高燒住院的消息。我們不放心再打電話,吳乙丁(吳先生次子)講出了實情,原來高燒引起吳先生心臟極度不適,心電圖出現嚴重供血不足,剛住進醫院時醫生懷疑心臟出了大問題,經過治療目前心電圖已恢復正常,但病情仍在觀察中。為了讓吳先生保持絕對安靜,乙丁讓我們暫時不要來探望,也不要告訴別人,他說除了我和哥哥,連我母親都不知道。我們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嚇壞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時通過電話打聽先生的病情。老天保佑,吳先生的心電圖一直保持穩定,醫生開始考慮排除心肌梗塞的可能。然而吳先生持續低燒和偶發胸悶的病狀仍令我們心情十分沉重。

桂林展覽開幕臨近,我倆忙碌兩天,託運了六箱參展作品之後,在極度不安中乘飛機抵達桂林。第二天,貨運公司經鐵路也已將展覽作品如期運抵桂林美術館。在美術館的大廳裡,我們正汗流浹背地與工作人員一起拆箱,給作品裝框。巨德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吳乙丁從吳先生病房打來的電話。他告訴巨德,吳先生早先知道我們最近可能要到桂林辦畫展,在醫院病房中特為我們這次畫展寫了一篇文章,本想讓我們到醫院去取,不料我們已經走了。巨德含淚把消息立即轉告給我,我像被雷電擊中一般,淚水奪眶而出。巨德對著電話說:「鍾蜀珩就在旁邊,」隨後將手機遞給我說:「你和吳先生說兩句話吧。」我把手機放到嘴邊,只是流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可我聽到電話那邊老師哭著對我說了一句話:「你還沒有讀到文章,讀了還要難過。」先生掛斷了電話。他寫的文章立即由乙丁傳真到了桂林美術館,文章的題目為《我的兩個學生——鍾蜀珩和劉巨德的故事》,我和巨德含淚一字一句看完。整整一天,我淚流不斷。我們默默工作著,互相很少說話,幸虧可以一直低著頭幹活。又過了幾天,7月9日,吳先生在病房裡用同樣的紙寫了一篇《後記》,以說明文章誕生的前後經過。

吳先生希望將他寫的文章放在畫展的前面。桂林美術館戴延興館長馬上安排人將此事辦好。

畫展開幕後,來看展覽的觀眾,有少數認識我們的朋友,還有更多是不認識我們的人,大家都被吳冠中先生的文章深深打動了。人們並不清楚,這位著名的藝術家已近八十五歲高齡,此時重病纏身正住在醫院中,這篇文章是他在病房裡依靠沙發扶手,用臨時找到的兩張印著圖畫的雜誌襯頁,在背面的白底上,為自己學生的畫展撰文。老先生不顧重病的痛苦和危險,仍然關心已經58歲的學生藝術的進展,拖著重病的身體,為我們的畫展撰寫前言,令我們內心抑制不住地心痛。

吳冠中老師,有著怎樣的一顆心啊!

2017年10月,我的《尋歸自然——鍾蜀珩繪畫作品展》,有幸成為中國美術館學術系列邀請展之一,這是已經古稀之年的我首次舉辦個展。備展之前,在吳先生之子吳已丁的建議下,我們把桂林展覽上吳冠中先生這篇文章放到此次畫展上,以示對老師深切的懷念。

在撰寫展覽《自序》時,我流著熱淚寫道:

「此刻我十分懷念恩師吳冠中先生,我多麼希望他來參觀展覽批評指導,但先生已去,再無可能。」

《松魂》吳冠中

(被編入美國世界美術史教材)

09

與吳冠中老師相識四十五年,看到先生在探索未知的藝術道路上拼命前行,從不回頭,不停歇。他渴望在探索之路上再多前行一段路程,畫出心中夢想的更感人的作品。隨著先生年事漸高,藝術思考越加深刻,他更加為藝術坦蕩發聲、吶喊。老師美育職責之心比天高,他心中的美育對象決不只是他的學生,而是整個社會大眾。他願中華民族成為當今世界上最有審美修養的高貴民族。

在繪畫探索之路上,吳冠中先生將具象與抽象完美結合,心遊萬象。作品無論具象、抽象,似與不似,都來自生活中的真情實感,都含有祖國人民的情思,這是他終生在自己藝術中堅持「風箏不斷線」的緣由。吳冠中先生探索之路走得越長,經歷的事情就越多、越複雜,他的艱難、困苦就更深重。我感到在先生孤獨的精神深處,有兩個同行的伴侶,一個是魯迅,是他思想的引領者;另一個是梵谷,是他藝術生命中任何人無法替代的知己。雖然這兩位偉大的人早已離世,甚至與先生不屬同一個時代或同一個民族,但思想靈魂的相通,使他們始終是先生精神的支撐。他珍惜生命的每寸光陰,不敢有絲毫懈怠。先生真得很累很累。他一生完成的工作量驚人,用自己的藝術生命給後人留下了一個寶貴的精神世界。我覺得吳冠中先生一生,是一部讀不完的巨著,每當重讀都會有新的啟迪,猶如一棵在周而復始的光陰中不斷生長變化,開花結果的精神生命之樹。

《魯迅故鄉》吳冠中

看過他所有的畫,讀過他所有的文字,你會看到他走遍祖國大地的艱辛足跡,宛如聆聽到他對祖國母親大地無聲的讚美詩。他渴望貼近中國老百姓的生活,投入深厚的真情於祖國和人民。他渴望走近自然深處,搜奇覽勝,與自然合為一體。他的作品洋溢著美善、樸素和樂觀的感動力,流露著對人生、藝術和宇宙自然生動的感悟及活潑的哲理思考。他有極其敏銳的洞察力,對藝術中的重要關切一向單刀直入、一針見血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甚至可能出現偏激,但也絕不遮掩奉迎。

對繪畫中西結合的探索,一直是中國美術界呼聲很高的命題。吳冠中先生對此理解研究之深刻,突破創新之勇氣和執著,付諸實踐之艱苦勤奮,在國內外影響之廣大,在中國美術界實屬罕見。他一生最大的理想,是把中國文化在美學上的真正價值和無盡生命力展示給世界,堅信東西方文化在高峰一定相會。他堅持把祖國藝術的發展放到人類文化大格局中思考,以創造出自立於世界之林的中華民族現代文化。他以大智、大慧和驚人的刻苦勤奮,探索出了一條可以無限拓展、生機勃勃的中國繪畫現代之路。

吳冠中先生為中國現代美術和美術教育事業的繁榮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燃燒生命全部熱血,鑄就了為美而生,為美而亡的不朽人生。

(原題為《先生吳冠中》,作者:鍾蜀珩,

轉自公眾號「作品真文學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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