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朵;那麼,對生命的感悟、闡釋,就成為作者最富靈性的文字。蘇軾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受人們喜愛的文人之一,就是因其那些從靈魂深處流出來的對生命科學感悟的文字,感染和啟迪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
雪泥鴻爪——生命的偶然性
生命,就是一個必然和偶然巧妙組合的魔方。生命的過程是一個必然,但連接這個過程的各個點,卻有很大的偶然性;就像人們所比喻的那樣:葉子要長在樹上,這是一個必然,但要長在哪一棵樹的、哪一個杈的、哪一個枝上,卻是一個偶然。蘇軾感悟到了這一點,且形象而又靈動地將它抒寫了出來。在《和子由澠池懷舊》一詩中,他這樣感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的確,人的生命軌跡,就像雪泥上留下的飛鴻爪印一樣,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古人云,蘇詩長於比喻,此詩句的經典性也正表現於此:將人內心那種微秒的感受,用富有機趣的語言表達出來了,難怪「雪泥鴻爪」能積澱成一個人們十分喜愛的成語。還有一種理解:雪泥鴻爪以喻人之「無心」,人生不過如此,一切的一切都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如「天衣懷禪師」所感悟的:「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留蹤之意,水無涵影之心」。故,人不要太在乎去留,應隨遇而安。蘇軾此詩雖然有些低調,但也道出了哲人對生命的真切體驗:人生美麗的弧線,是由那一個個偶然的「點」連接起來的。
月圓月缺——生命的二重奏
生命又是一個長長的旅程。在旅途上,有麗日藍天、綠茵鮮花,也會有風雨雷電、枯枝敗葉;人在旅途,就應該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時刻準備著命運的挑戰;正如一首歌中所唱到的「風雨過後是彩虹」。蘇軾的一生風風雨雨,歷盡坎坷。在北宋政壇上,王安石變法時,他被劃入保守派;司馬光廢除新法時,他又被劃入了革新派;惡運連連,一貶再貶,後來被貶到蠻荒之地惠州時,他還樂呵呵地吟誦:「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故林語堂稱其為「不可救藥的樂天派」。蘇軾為啥能這樣灑脫呢?這與他對生命的科學感悟是分不開的。他看到了生命原色的二重性,即如《水調歌頭·明月篇》中吟誦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正所謂古語云:人不得全,月不得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蘇軾從月圓月缺、月缺月圓這亙古不變的自然現象中,感悟到了生命的存在、運行亦應如此。世上的事沒有一成不變的,任何事都有它的兩面性,好事可以引出壞的結果,壞事也可以引出好的結果;人不論處於順境還是逆境,都要看到另一面,就像天空中的月圓月缺一樣,是一種自然的必然、必然的自然;這就是生命旅程上的一曲永遠的「二重奏」。
身在此山——生命的自限性
上帝給人以一雙眼睛,就是用來看世界、看別人的,人這一輩子最看不清楚的恐怕就是自己了,故古人云:人貴有自知之明,這就是生命的自限性。哲人蘇軾在長期的生活實踐中,深切地感悟到了這一點,故在《題西林壁》中寫到:「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軾在中國詩歌史上最大的貢獻,就是創造了理趣詩。此為理趣詩中的極品,直到如今還膾炙人口、傳誦不衰,就是因為他悟出了生命的劣根性,即自限視野:自己看不清自己。所以,人好自以為是、好為人師,如井底之蛙,只能看到屁股大一點的天。故,人生在世,就有一個突破自限性,認識自己、超越自己的問題。這是一種生命升華的境界。設若能進入這樣一種境界,視野就開闊了,胸懷就寬廣了,生命之光將會更加燦爛。據傳,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識見。坡亦未以為當。至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坡捧腹大笑。看來王朝雲的確是蘇軾的紅顏知己,一語中的;蘇軾也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生致命的弱點是——不合時宜。
變與不變——生命的圓融性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這是古今文人永恆的生命詠嘆調:人生短暫,宇宙無窮;對酒當歌,及時行樂。基於這樣的「生命觀」,文人不免要傷春惜花、對鏡撫鬢,生出無盡的閒愁憂思;還有甚者,尋仙訪勝、煉丹服藥、導引疊坐,想飛舉升天,懼怕生命過程的結束。而蘇軾面對生死,卻非常坦然:人之初,一口氣;生也氣,死也氣(生命元氣),何懼之有?於是,他在《前赤壁賦》裡豁達地詠嘆道:「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在這裡蘇軾用「變與不變」的獨特的視角來解讀生命:從變的角度來看,天地瞬息萬變,一瞬也不會停;從不變的角度來看,物我將來都要變為氣體,回歸之然,物我最終歸於同一永恆;那你們還羨慕這長江和明月幹啥?在蘇軾的筆下,生命真是個奇妙的東西,生命的現在時:鬥轉星移,瞬息萬變;生命的將來時:物我永恆,回歸自然。生命的形態與現在、將來、自然、宇宙是融為一體的,這就是生命的圓融性。蘇軾既對生命已參悟到如此透徹的地步,他還會對什麼想不開呢?故,最後被貶到海南島還是樂呵呵的,笑對人生,坦然生死。無怪乎蘇軾的詩文會有永恆的魅力,因為他對生命的體驗和闡釋是最透闢、經典的,超越了時空的閱讀障礙。
風雨坦然——生命的自調性
生命享受著生活的歡樂,但有時還承載著生活的苦難。當苦難的風雨,向毫無準備的生命襲來的時候,生命怎樣才能從容應對呢?學會自我調節,用一句很當代的話來說,就是:調整心態,自我解脫。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岡做團練副使,這是一個虛職,俸祿就連一家人的溫飽都解決不了。蘇軾不得已,讓朋友在東坡買了塊土地,開荒種地、自食其力,於是,他乾脆自號「東坡」,以此自嘲、自解、自慰。正如其《定風波》一詞所云:「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首詞表面上是寫大自然中的風雨,實質上是隱喻仕途上的風雨;面對仕途風雨,怎麼辦?心中坦然相對,就會進入「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佳境。生命就是這樣一個奇妙的東西,只要自我感覺良好,就沒有翻不過的山,沒有蹚不過的河,這樣就能面對挫折、隨遇而安了。蘇軾正是這樣一位達人,最大限度地釋放了生命中自我調節的能量,從容應對仕途上的坎坎坷坷、風風雨雨,他的生命才會那樣的亮麗!
蘇軾是傳統文化的一個經典,也是瀟灑生命的一個經典。其對讀者那永遠的魅力,就在於其人其文,對生命的科學感悟與圓融闡釋。人們在閱讀玩味蘇軾文章詩詞的同時,就是在解讀品味著自個兒生命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