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光耀把傳統的儒家思想、資本主義的觀念、社會主義的原則、民族主義的精神……兼收並蓄,因地制宜,適我所用,於是有了被外界笑稱「非驢非馬非騾」的新加坡價值體系。
李光耀 (圖片來自網絡)
大抵名滿天下的領袖人物謝世,在引發的熱議中,有一條不會漏掉——其業績所從何來,支撐其成就的系何種治理之道?好在,至少就這一條,李光耀爭議不大。他的自畫像叫做「實用主義」,論者也普遍認同其「實用主義」。
當然,再深究,則不必。實用主義作為哲學大宗,流派紛紜,名目繁多。但管他詹姆斯、杜威、劉易斯,李光耀不會去選邊站。如果想給他劃定師門,認祖歸宗,只怕「書生輕議冢中人,冢中笑爾書生氣」。
李光耀志不在此,他是政治家。無非顧名思義,從最樸素的角度、用最易被公眾理解的話語,推出「實用主義」以標示治國理念罷了。倘使換個提法,盡可代之以「務實主義」「實效主義」等等,我想李氏也必頷首笑納。
要之,凡事要從實際而非概念出發,一如漢代陸賈主張:「制事者因其則,服藥者因其良,書不必起仲尼之門,藥不必出扁鵲之方。」買鞋首在合腳,而非牌子;實效大於概念,不務虛名:如此而已。
對英語工具性的考慮
生活在多種族多語言並存的社會,李光耀特別重視語言。富裕家庭自幼教給他的是英語和馬來語、爪哇語。留學劍橋,更讓他講一口非常標準的不列顛英語。但是,身處1955年的新加坡,面對佔人口多數的華語族群,他很快認準「要贏得選票,女皇英語的幫助不大」,把華語說好才重要。因為數量對比非常明顯,「說英語的雖是新加坡社會的上流人物,但是選票有限。競選人必須在街頭,站在卡車上,利用揚聲器舉行群眾大會」。
為贏選票,猛補華語,立竿見影,終上大位。他的選擇及變換,就是這般實用。
這一回變換沒挨罵,因為只涉及個人。下一回,狂風暴雨降臨了,因為他經由政府推出的竟是普遍語言變換。不是少數學子考「託福」「GRE」,而是令舉國之眾學會英語作為共同語言,況且是在一個新獨立的前殖民地。上層精英的政治質疑勢難平息(如《南洋商報》社論直指政府為「數典忘祖的二毛子」),下層民眾因學習艱窘從而引發的反感更洶洶然。
但是他自有道理,道理仍在於實用:資源貧乏的彈丸小國,「獨立之初,如何存活?這是200萬人生死攸關的問題。我們明白單靠母語,無論是華語、馬來語或淡米爾語,是沒有辦法謀生的。作為一個依靠國際貿易的國家,只有加強學習英語,才有好日子過」。他在取名「我一生的挑戰」的回憶錄中解釋道。果真,隨著一批批精通英語、諳熟規則,跟歐美商戶直接對話的學子上崗,新加坡外貿競爭力驟增,港口變得熱鬧了,「門泊東吳萬裡船」,新加坡成為亞太最大轉口港,經濟風生水起,百姓荷包日豐。
沒有什麼是命定不可改易。不管多少人罵、罵得多難聽,畢竟實踐效果是檢驗政策的唯一標準。從50年代貧窮漁村,到90年代被世界經合組織宣布升級為發達國家,說明了一切。
對華語建構東方價值作用的考慮
李光耀的目標,絕非單一英語教育。
新加坡推出雙語教育,以英語為第一語言,母語為第二語言。由於華族佔多,母語主要即指華語。愈到後來,李光耀愈強調母語萬萬不可忽視。只因為,語言是思想文化之載體。華語背後聳立著孔孟為代表的宏富深厚的儒家傳統道德文化,或曰東方價值體系。
不是要推廣英語、面向歐美嗎,怎麼又捧出東方老古董?著洋裝操洋話,卻進文廟叩拜大成至聖先師,不搭配啊。這下輪到新派人物嘆氣了。李光耀的立場仍然是:何須驚訝,但求實用。古老不等於陳腐,新的未必都好;新的老的,要取長補短。李光耀對於某些不尊師長不孝父母的舶來時尚一向嗤之以鼻。是要學習西方的,但力戒東施效顰。他以孩子留學劍橋為例闡明:「我就是我。我是來學你們的科學,學你們的工藝,學你們怎樣進入工業化時代的。我並不是來學留長頭髮,學穿骯髒的牛仔褲,學赤著腳走路,還有學穿那些印有古古怪怪口號的汗衫的。這些東西跟你們在太空上的成就是毫無聯繫的。」界限分明,取向清晰,理性的學習從來是擇取而非照搬。
行為的放任,其實折射出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的異化。物質豐裕了,個人自由度大了,社會前進了,但是可惜,很多地方進步的代價是精神滑坡、道德失守。李光耀痛感:「我們為了謀生而採用英文,也面對著被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哲學所滲透的極大危險。」危險何在?他一語中的:「步西方國家後塵,安逸放縱,失去目標。」「從前多數新加坡人接受華校教育,『大我』比『小我』來得重要,進入80年代,全國是英校,在英校教育下,學生受到個人主義的廣泛影響,這是很危險的。」個人主義盛行,集體主義式微,此長彼消,從學校浸潤社會,損及人際關係、社會秩序,最終導致了公眾的幸福指數降低。
李氏主張的雙語教育,旨在「實現工具語言與文化語言的兼顧」。他力倡與現代人文精神相結合的忠孝仁愛禮義廉恥傳統,就是借傳統道德文化之富藏,濟後輩道德失落之貧困。他又不止於孔孟之道。舉凡各種主義中對世道人心、社會發展有益的成分,他統統拿來,有如學者所言:傳統的儒家思想、資本主義的觀念、社會主義的原則、民族主義的精神……兼收並蓄,因地制宜,適我所用,遂有被外界笑稱「非驢非馬非騾」的新加坡價值體系。
為何價值體系非得單一地像驢、像馬或像騾呢?「四不像」,即麋鹿,不也異常珍貴?這叫做「治世不一道」,關鍵看實效。你歸你取笑,我管我收效。新加坡嗣後經濟長足發展,且保持民風淳樸,秩序井然,舉世稱道,實淵源於此。看看採訪過李氏的美國報人湯姆·普雷特筆下——新加坡馬路上沒有飛舞的廢紙、拋棄的雜物,沒有喧嚷的汽車喇叭聲,也沒有乞丐、流浪漢,咖啡廳桌下摸不到口香糖渣,女士可以在深夜上街,癮君子不敢進公園騷擾……
從效果出發考慮歐美制度
井然的秩序,得之於溫柔教化,也來自嚴格管理。新加坡以「嚴」出名。先禮後兵,重典嚴罰是社會底線的保障。
普雷特讚賞這種「嚴」。在細數新加坡秩序嚴整的積極效應後,他說:「如果你喜歡,儘管把這一切稱呼為專制統治的『惡果』吧。我卻稱之為『正常』和『衛生』,而我還希望更多。」但是與普雷特唱反調的聲音,在這個世界上也挺響亮,且綿延不絕。
李光耀的回答乾脆利落。給癮君子強制戒毒,抓毒販下獄以至處死,「國際大赦組織說我們在一千人之中有最高的死刑比例,但我們是最乾淨的社會,免受毒品的禍害」。這是比效果。嚴懲涉毒者,也嚴管老百姓。從攜帶口香糖到亂扔廢棄物、隨地吐痰、隨便泊車、塗鴉建築物、公共場所吸菸、不衝公廁都要被重罰。李氏公開表示「我經常被指責幹預新加坡人的私生活。對,但如果我不這樣做,我們今天不會有這樣的成就」。這都是講效果。
他最受詬病的,還在於政治上約束殖民地獨立後民眾普遍享有的民主權利。仍是從效果出發,李光耀坦陳,不看好歐美民主制度能輕易在貧窮國家落地移植。殷鑑不遠,就看上世紀中葉以來,「英國和法國曾經為其殖民地制定過80多部憲法,這些憲法、制度、權力制約和平衡都沒有什麼問題」,何以到頭來,許多新興國家「結果爆發了騷亂、政變或革命,他們的國家失敗了,政體也崩潰了」?結論就是:勿簡單化地認為民主程度越高越好,唯適應本土人群的文化教養程度才叫做好。
不是一人一票就叫民主了,萬事大吉了。民主是權利,也蘊含責任。民主化是一個漸進過程,亟待公眾增長教養來推動。記得陳樂民論證過,能克服民族、種族、宗教、語言種種鴻溝而初步實現「歐洲統一」的偉大夢想,是歐洲民眾具備高度文明素質的體現。文明,才能理性、包容,才有和衷共濟。但是,歐盟豈隨便模仿得了?沒那等悠久的「故家遺俗,流風善政」,長期文明積澱,你的模仿勢必淪於南桔北枳。李光耀無奈地說過,「如果國民是受過教育的、從小就很有教養,這樣管制時就不必太嚴格」。可當初新加坡一窮二白,教養匱乏著呢,一個「嚴」字遂不得已而為之。
杜絕庸俗實用主義
參觀過新加坡國立大學的遊客,會在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大樓二層牆面讀到一條英文語錄:「白貓、黑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鄧小平」。
兩國政治制度不同,並不妨礙彼此欣賞。李光耀多次高度評價鄧小平的治國理念。鄧小平則在改革開放前夕出訪考察時,除美日兩個當世經濟超強,就選了袖珍國新加坡。在鮮明徹底的務實風格上,他倆的心是相通的。
李光耀的實用主義思維自然也難免誤判之處,包括對內和對外。比如他對於我國醫改、房改等都提出過有益建議,但為便利中外交往「曾經建議一位中國領導人把英語作為中國的第一語言」,未免離譜了。舉國推英語,於你則實用,於人或添亂,刻舟求劍哪行呢?成功中折射出認識論,還有方法論,也值得汲取。工作須求實效,但李氏同時告誡不可急於求成。比如在1965年就決定以英文為工作語言,但為防止付出太大的政治代價而不予立即推行,一直耐心等待了十四年。這是講防急性病。還要防短期化。比如明知推出昂貴的擁車證和繁忙時段加稅,一定會影響選情,但有利於降解公路擁堵就不怕罵。「說一個政府受歡迎並不是說它在任何時刻都受歡迎……有時你必須徹底不受歡迎。但在你的任期結束時,你應該給人民帶來福利,這樣人民才會認識到你所做事情都是必要的,才會再一次投你的票。」這一來,就跟人們印象中似曾相識的只顧眼前、罔顧將來、瞻頭忘尾、短期效應,甚至過河拆橋、飲鴆止渴的庸俗實用主義做派判然不同,完全劃清了界限。
面對李光耀的「實用主義」,我們今天要有所思。(文/司徒偉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