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mes,1868-1938),法國詩人
對於如今普遍生於、長於城市的人們而言,法國詩人弗朗西斯·雅姆筆下的自然與鄉村之景顯得格外遙遠:白色的小村莊、草木芬芳的山野、髒乎乎的羊群、馱著灰暗水桶的驢子、辛勤勞作的女工……即使在雅姆創作詩歌的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也鮮有詩人能夠像他一樣安於鄉村生活的樸素與寧靜,在一切天然的事物之中尋覓愛與美德。
在對自然事物的觀察和描繪上,雅姆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 「我就是這樣懂得了事物: 首先,有一隻很大的黃蝴蝶,其次,是風跑進了成熟的麥子。」從童年起,雅姆就生活在庇里牛斯山脈附近的小鎮中,與田野中的動植物為伴,父親去世後,雅姆與母親遷居至父親的原籍奧爾泰茲(Orthez),從此開始長達三十餘年的鄉村生活。在這一時期,他近乎本能地感受到詩歌的召喚,1891年,雅姆的第一部詩集《十四行詩六首》問世,接下來每一年,雅姆都保持著穩定的創作節奏,相繼出版《詩二十一首》(1893)《從晨禱到晚禱》(1898)《報春花的哀傷》(1901)等詩集,以及多部小說和散文集。
1905年,雅姆皈依天主教,他的詩歌也從單純的歌頌自然轉向在自然中追尋信仰。與雅姆同時代的幾位著名文學家都曾被雅姆作品中流露出的善良、純真和多情的心性所打動。馬拉美驚嘆雅姆的詩歌中幾乎毫無技巧的天真和準確,紀德則稱雅姆是「我們文學潮流中幸運的意外」,他們隨後都成為了雅姆在文壇上最忠實的支持者和最親密的友人。當波德萊爾與其後人因高超的智識和複雜的詩藝在巴黎崛起,並成就「象徵派」詩歌時,雅姆卻與主流背道而馳,用簡單到近乎笨拙的語言與生活中的萬事萬物共情,以獲得內心的安寧。
有評論家將雅姆視為新象徵主義者或自然主義者,但雅姆本人從未接受過這些論斷。相對而言,「鄉村詩人」或許是更為貼切的稱號,1920年,雅姆還曾以《鄉村詩人》為名,發表了一部自傳體作品。無疑,雅姆在法國文學傳統中享有一席之地,他之所以能夠成為法國主要的文學力量,不是由於開創了某種新的「潮流」,而恰恰是因為無視「潮流」,完全聽憑心性而為。近日,《雅姆詩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譯介出版,經授權,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從中選取部分篇目,以饗讀者。
《雅姆詩選》
我愛這溫柔的驢子,
它沿著冬青樹走著。
它搖晃雙耳
提防蜜蜂兒;
它馱運窮苦人和
裝滿大麥的袋子。
它邁著小碎步,
繞過了小土坎。
我女友說它笨,
因為它是詩人。
它總是在思考。
雙眼像天鵝絨。
心地溫柔的姑娘,
你沒有它的溫柔:
因為在上帝面前,它
是青天的溫柔的驢子。
當它可憐的小蹄
被累得疲憊至極,
它就待在驢棚裡,
又順從,又悲悽。
從早上到夜晚,
它做了它的活。
姑娘你做什麼活?
你做了些針線活……
驢子受了傷:
蒼蠅叮了它。
它做那麼多活兒,
你不由得憐惜它。
小姑娘你吃什麼?
你吃了幾個櫻桃。
驢子沒吃上大麥,
因為主人太窮了。
它舔了舔繩子,
然後在陰影裡睡了……
你心靈的繩子
沒有這麼溫柔。
多麼溫柔的驢子,
沿著冬青樹走著。
我的心滿是怨恨:
這個詞會讓你滿意。
親愛的姑娘,告訴我,
我是該哭還是該笑?
去找那頭老驢子,
告訴它我的靈魂
就像早晨的它,
行走在大路上。
問問它,親愛的姑娘,
我是該哭還是該笑?
我懷疑它會回答:
在那開花的路上,
它將走在陰影裡,
滿身都是溫柔。
人類的這些勞作是偉大的:
把牛奶擠進木桶;
收割直直的扎手的麥穗;
在蔭涼的榿木邊放牛;
採集森林裡樺木的樹汁;
在奔流的溪水旁邊折柳條;
挨著昏暗的爐火修補舊鞋,
旁邊有一隻長疥瘡的老貓、
一隻倦鳥和一群快樂的小孩;
織布到午夜,織機的噪音
漸被蟋蟀的尖聲歌唱吞沒;
烤麵包;釀醇酒;
在園子裡播種大蒜和白菜;
撿拾暖呼呼的雞蛋。
我抽著陶製的菸斗,看見牛群
額頭繫著帶子,口鼻溢出涎沫,
忍受著戳痛它們屁股的那些農人,
掠過牛角——我看見溫柔的羊群,
腿腳柔弱的雌羊一排排走過。
忠誠的牧羊犬裝出發怒的樣子。
牧羊人衝它喊: 狼!過來!來這兒!
於是牧羊犬歡跳著跑到他那兒
去咬牧羊鞭,一副滑稽的表情,
多雨的大熱天,一片寧靜。
安寧在靜謐的樹林裡,在
如刀般想阻斷流水的闊葉上,
像在一個夢境,水映照出
停歇在金色苔蘚之上的藍天。
我坐在一棵黑色的橡樹下,
不再思考。一隻斑鶇
停在高處。這就是一切。而生命
在這寂靜中,溫柔、莊嚴而奇妙。
當我的母狗和公狗盯住一隻
飛著的蒼蠅,想撲上去咬它,
我已不再那麼看重我的痛苦,我以
順從命運來撫慰我憂傷的靈魂。
少女是潔白的,
她有青色的脈管
在腕上,在敞露著的
袖口。
人們不知道
她為什麼笑。轉眼
她又痛哭,真叫
刺心。
莫非她懷疑
路邊採花的時候
已把你的心
摘走?
聽說,有時候
她明白事理。
有時就不。她細聲
說話。
「啊,我親愛的!呀……
……你瞧……星期二
遇見他……我笑了。」她這樣
說著。
另一個小夥子感到痛苦時,
她就不說話了,
也不再笑,滿臉的
驚訝。
走在小路上,
她雙手捧滿帶刺的
歐石南,還有
蕨類。
她高挑,她是潔白的,
她有溫柔的手臂。
她挺直,脖頸微微
傾斜。
在清水裡搗衣裳。
你帶著淺窩的手臂
好看。你的雙腿繃緊。
你是洗衣婦。你把
長著溫和腦袋的農民們
又重又髒的衣裳甩進水裡。
然後你走到院子裡,
在晾衣繩上把它們晾開,
院子挨著黑暗的牛棚。
星期天和重大節日,
有一些白襯衫,
為那些去戀愛的兄弟。
你在大樹枝下跳舞,
在公共廣場,在鎮上,
你的腰肢讓人著迷。
這個時候,聰明的小夥子
在打靶場射著金屬瓶蓋,
在彩票點,他們贏錢。
……你顯出幸福的樣子。
明天還得在清水裡搗衣裳。
衣裳——啪啪——洗衣婦
一邊聽著石頭上的流水。
那個人口出惡言:
……
讓我忍無可忍。
我曾到田野上散步,
那裡的小草可不壞,
我的公狗母狗趴在上面。
我在那裡看見一些
從來不曾惡言惡語的事物,
以及天真、快樂的小鳥。
看著荊棘叢的細枝
在籬牆上搖曳,我讚嘆: 葉子
真是好。可為什麼會有壞人?
在這很多人不知道的
安寧中,我感到巨大的快樂,
一種大溫柔在我身上升起。
我想說: 鳥,做我的朋友吧。
小草,你們做我的朋友吧。
做我的朋友吧,小螞蟻。
那邊,一塊傾斜的田地上,
挨著一片美麗閃光的草叢,
我看見牛群旁一個農夫
出現在夜間明亮的陰影下,
夜晚,像一次祈禱,降臨到
我安寧的心和大地上。
本文詩歌部分選自《雅姆詩選》,經出版社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