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轉自 :北大教育評論
作者 :劉雲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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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當下基礎教育領域,尤其在某些最具有典型性與影響力的高級中學,無論是對優質教育的理解,還是具體辦學的實踐,出現了兩種看似不同的取向,準確地說,是兩種對立的「理念型」:
一種為「精約教育」,它強調嚴格的制度與紀律,養成習慣,砥礪品格、磨礪意志,用「苦中苦」或「苦中樂」以實現「人上人」的目標;
另一種為「博放教育」,它致力於將約束降到最低,主張解放學生,讓學生在集體之外成長,讓每一個學生可以變得偉大。
這對「理念型」教育模式之間存在明顯的分歧並且呈現出中國社會的斷裂。
大城市尤其是社會的中上階層開始體驗與享受素質教育的成果,而中小城市、鄉村與社會中下階層信任與選擇的仍是「應試教育」。
中國社會的中上階層與中下階層在對「繼承人」的培養途徑、對精英的塑造策略上出現了明顯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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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質教育化解我們自身的困境了嗎?學生的學業負擔減輕了嗎?學校減負後,素質教育由誰、在哪兒、又以何種方式進行呢?學校減負了,家長們憂慮了,校外培訓機構卻高興了。
減負將學校的主陣地讓渡,將教育的關鍵責任外包,在自主且愉快的校園,在多元的評價中,學生們是沒有區分度的普遍地好;然而,核心競爭已經移步於校園之外,在課餘、在假期,在各種收費貴賤不等的培訓班和補習班中,在奧數、英語、書法、鋼琴等各種考或不考的技藝與特長的培訓中。
此「減」彼「增」意味著教育的育人與擇人的兩大功能分離:在應試教育中,學校既培育亦篩選,學得好就能考得好;而今在校園淺表的愉快背後,有多少身心疲憊的孩子與負擔沉重的家庭?
溫情的人本主義者此刻已成為急躁的功利主義者,紙上談兵的「蟲爹」完全敗給精明強幹的「虎媽」、「狼爸」。家長們不心疼孩子嗎?不懂拔苗助長的道理嗎?「不能輸在起跑線上」,既是培訓機構蠱惑人心的廣告詞,也是家長們彼此綁架、推高投入的心魔。
在應試教育與素質教育的對峙中,出現了教育的培育功能與篩選功能的離奇分裂,這還只是教育變革大戲的第一季。
如今,劇情的第二季已深入到學校的內部,博放教育的出現意味著在教育最核心的部分發生了斷裂——教書與育人的斷裂,既有無教育價值的教學,也有無教學根基的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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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時代的時尚少年是這樣一群人:
他們成績優異,SAT滿分,理競賽獲金牌、拿冠軍,一個個是(預備)世界名校「男神女神」;
他們以夢為馬,馳騁全球——去印尼的小島餵海龜,去紐約NGO機構實習,去斯裡蘭卡的幼兒園當義工;
他們經歷豐富——獨立拍攝紀錄片,參加英語辯論,組織模擬聯合國;
他們頭銜嚇人——少年科學院院士、學生會主席、十大人物、社團創始人;
他們的理想豐滿——想當戰地記者,想當導演,想進四大做投行;
他們的現實也絕不骨感——渾身名牌,出入高級場合,談吐風雅;
他們享受高品質生活,他們不是簡簡單單只會讀書的書呆子,他們是有著讓人眼花繚亂的履歷的活動家。
有趣的是,在形式上構成對精約教育的糾正與反撥的博放教育,在崇尚兒童、解放兒童的宣言中同樣隱藏精妙且嚴苛的激勵技術,精約教育中嚴格的外在紀律被巧妙地轉化為自我技術。
他們深諳成功學,從小就習慣於「表格化的生活」,精準地規劃自己的每一步,日常時間與生活事件變成了一張張待辦的事項清單(To Do List),一個個選項搭成了通往「成功」的階梯;
他們學會「人脈連連看」的遊戲,努力經營人脈;
他們不懈怠,力避細小的失誤,領跑於同齡群體;
精彩的人生如同按了快捷鍵的剪輯畫,在一個個「亮點」與「高潮」的疊拼中真成了「了不起的一代人。」
就權力技術而言,博放教育是精約教育的升級版,控制由外轉入內,從壓制到誘惑,再到自我的再生產。
他們確信自己擁有獨一無二的人生,從小被強化的「批判性思維」讓他們想要挑戰一切可以挑戰的人,無論是學校裡的知識權威——老師,還是家裡的經驗權威——父母長輩。
一味討好年輕人成了這個社會的通病,放下身段的成年人自願成為孩子的靶子,他們或者受虐狂般地叫好,或者微醉地寫著動聽的讚美詩。
正是在看似輕飄飄地自由、寵愛但內裡又極為嚴苛的氛圍中,我們時代最光鮮亮麗的孩子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症——精英癌。
這種病症讓人虛妄,讓同齡人既嫉妒又疏遠,讓學校既自豪又放縱,讓家長既驕傲又懼怕。他們善於表演,得體的乖巧,適度的反叛,場面的堂皇地發言,私下的調侃嬉笑,切換自如;這種病症讓人孤寂,他們在孤獨卻熱鬧地成長中,成功地迴避了潛在的挑戰、挫折,也生硬地切斷了一切自然、質樸的連帶,他們自覺且自然地走向自我的封閉。
這種病症讓人既亢奮又不安,他們總在盤算如何把沒有的東西弄到手,他們什麼都想抓,但沒有一件抓得牢。在抓到一件之後,很快就會把它丟掉,再去尋找新的。
即使他們手裡已經擁有一些美好的東西,也時時刻刻想往著其他的數以千計的美好的東西。這種想法使他們焦急、恐懼和懊喪,使他們的精神永遠處於不安狀態。
託克維爾用身處幸福之中卻還心神不寧來描繪民主時代人們的心理特徵,這同樣是我們時代年輕人的心理特徵——他們的生活條件是最幸福的,但臉上經常布著一層烏雲,即使快樂的時候,也會使人感到他們心事重重,似乎懷有隱憂。
「被寵壞的孩子」的心智特徵又是「被誘惑的」的,興趣、天才、「做配得上寬鬆與自由的人」,這些時尚而虛妄的詞,已經讓一個孩子不能安靜、樸素地做原本正常普通的孩子了,「被誘惑的孩子」身後是「被綁架的家長」與教育,觀念與風尚的虛妄既誘惑著我們,也架空了我們。
如同一個沉痾已深的患者,頭疼發燒是體表特徵;在今天的風尚虛妄症中,高燒得手舞足蹈、神志不清的博放教育正是病症的出口——因為孩子是未來,他們有無限的可能,於是,他們成了現代「無限病」的表徵。
欲望與意志被無限地動員起來,欲望已經逾越了「必要」與否的限制。一切外在與內在的約束——道德的權威、他人的權利、社會的限制、事物的局限在他眼裡都不值一文時,一種妄自尊大與自鳴得意,在惟我獨尊中顯示著野蠻生長的威力。
這就是無限病症——一個人沒有能力將自己限定在明確的限度內,那就是一種疾病的徵兆。
然而,現實的社會經濟結構從各方面限制著人的力量,民情風尚又在擴大人的欲望,他們變得軟弱無力,且每前進一步,都遇到強大的障礙。「無限」僅是病表,病源卻在「無根」,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在人與自我的關係中,風尚的虛妄讓其忙於扮演各種時尚的角色,通世故的人總是帶著假面具,幾乎沒有以其本來的面具出現過,甚至弄得自己也不認識自己,當他們不得不露出真面目的時候,他們就會感到萬分的侷促。
在他們看來,「要緊的不是他們實際上是什麼樣的人,而是要在外表上看起來好像是什麼樣的人」(盧梭)。
今天的教育給了太多超過孩子自然需要的東西,這不僅沒有減輕他的柔弱程度,反而使他更加柔弱了。
其二,在人與人之間,做「人上人」僭越之心、自私之心使他們同一切人比較,同一切人競爭,同時也對一切人封閉。處處要佔第一的心,是自愛變成自私的關鍵。
他們不僅是自然意義上、更是社會意義上的「獨子」,手足之情被生硬地切割掉了,他人、集體、友誼成為快速行走的沉重的累贅,義務、責任、師長、具體人生的各種情誼連帶都成為羈絆,博放教育中的個人確實只剩下孤零零的樹木了,因為他們已經沒有機會長出自己生命的枝枝蔓蔓,失去了真實的情感支撐、人倫紐帶,他們既封閉孤獨,又脆弱輕佻。
其三,在人與社會、文化之間,「人往高處走」,親情與故鄉是他們急於擺脫與逃離之地,他們成為沒有故鄉的「孤兒」。
教育機會均等允諾個體通過教育改變命運,然而,向上流動的方式是離開。教育原本應是實現社會團結的基石,教育成就卻以個體主義的方式導致了社會的分裂。
學校成為懸浮在具體社會之上的知識與價值的「孤島」,抽象的知識與虛妄的成功不僅引誘了年輕人的靈魂,還侵蝕了基層社會的活力。
植根政治經濟結構的精約教育深陷社會文化的無根之苦,嵌入民情風尚秩序中的博放教育虛張無限之疾;兩者內裡又相通,前者有多嚴苛,後者就有多虛妄,無限地擴張中同樣無根,而無根地擠壓裡又趨於無限。
它們看似不同,邏輯卻驚人地一致。這就是今天中國的教育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