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哲學發展史上,氣由文字概念上升為哲學範疇,並且逐步豐富和深化發展,經歷了漫長的發展過程。
據考證,在殷周甲骨文和青銅器銘文中,氣字已經出現,其原始意義是煙氣、蒸氣、雲氣、霧氣、風氣、呼吸之氣等氣體狀態的物質。
早在西周末年,人們已經用天地陰陽二氣的失序來解釋地震現象,《國語·周語上》說:「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於是有地震。」
春秋時期,人們開始用氣的觀點來解釋各種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左傳·昭公元年》載醫和說:「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為五色,徵為五聲,淫生六疾。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分為四時,序為五節,過則為災。」不僅以六氣的觀點說明疾病的成因,而且用以解釋四時、五節、五味、五聲等多種自然現象的原因。《左傳·昭公二十五年》還用六氣的觀點說明「禮」和「情」的產生,認為禮是根據天地之性、六氣之化、五行之變而制定,而「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於六氣」。
此時,以氣的觀點說明人體生命活動則更為普遍,《國語·魯語上》首載「血氣」一詞,認為血氣是決定人的健康狀況和壽命長短的重要因素,「若血氣強固,將壽寵得沒」。《左傳·昭公元年》載,晉平公有疾,卜人說是鬼神作祟,而子產卻說:「若君身則亦出入、飲食、哀樂之事也,山川星辰之神又何為焉……君子有四時,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修令,夜以安身,於是乎節宣其氣,勿使有所壅閉湫底,以露其體,茲心不爽,而昏亂百度。今無乃壹之,則生疾矣。」在這裡,子產不僅認為氣的調暢與否決定著人體的健康與疾病,而且提出了順時以調氣的重要思想。另外,《國語》還提出了「五味實氣」,氣與人的道德修養有關的命題,討論了飲食-血氣-道德間的關係。
吾淳考證認為,早在春秋甚至西周時期,有關氣論思想的多方面問題,已經逐漸產生和成熟,具體包括:①二氣說的形成;②六氣說的形成;③自然之氣包括地氣與天氣概念的形成;④生命之氣包括血氣、勇氣、志氣概念的形成;⑤「氣」已經具有了初步的物質、本原、形上的含義;⑥「氣」已經具有通暢和平的含義;⑦一些主要的神秘內容也已經形成。
老子以道為其哲學的最高範疇,提出了中國哲學史上第一個宇宙生成體系,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這就是說,作為宇宙終極本原的道,首先產生出混沌未分的一元之氣,進而生成天地陰陽之氣,再由天地陰陽二氣交合而產生出衝氣,由陰氣、陽氣、衝氣的和合而派生出宇宙萬物。老子在道的框架內引進了氣的概念,把氣看成是道生萬物的物質材料,是由道向宇宙萬物轉化與過渡的中間環節,在中國哲學史上第一次明確提出了以氣為化生萬物的元素的思想。
《易傳》繼承了老子宇宙生成的思想,認為天地陰陽二氣交感產生萬物,《繫辭傳》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天地縕,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但《易傳》取消了老子「一生二」之前的「道生一」,從而奠定了中國古代氣一元論思想體系的雛形。同時,作為對陰陽相感思想的補充,《易傳》還提出了「同氣相求」(《乾卦·文言傳》)的思想。
莊子從本體論的角度首先提出了氣的聚散學說,認為氣是構成宇宙萬物以及人類的共同的本始物質,氣凝聚而人物成,氣消散而人物死,「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莊子·知北遊》)。但氣不是簡單的「一」,而具有陰陽屬性,分為陰陽二氣,故《莊子·則陽》說:「陰陽者,氣之大者也。」宇宙萬物即產生於陰陽二氣的「交通成和」。從氣本體論出發,莊子又以氣的聚散來說明人的生死,指出:「人之生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莊子·知北遊》)。人的生死過程如同自然界的四時運行一樣,都是氣的自化過程。在氣的運行過程中,只有當人體內的陰陽二氣「交通成和」,經常流通,使身體處於有序而和諧的狀態,人才能保持健康;如果流通於人體的「陰陽之氣有沴」(《大宗師》),或是「陰陽錯行」,或外界「邪氣襲」,使人體之氣與外界失去平衡、和諧,造成體內之氣紊亂,就會導致人體發生各種疾病。
在老莊思想中,道是作為宇宙萬物的終極根源的最高哲學範疇,屬於形而上層次;氣只是一種構成萬物始基的物質材料的自然哲學範疇,屬於形而下層次。稷下學派在《管子·內業》等篇中,改造了老莊的哲學體系,認為「道」就是精氣,從而明確提出了以精氣為化生宇宙萬物的元素和本原的思想。荀子進一步發展了氣範疇,提出天地人物皆有氣,第一個用氣的觀點闡明了整個物質世界的統一性;認為天地萬物的生滅變化,是陰陽之氣的交感運動形成的,所謂「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荀子·天論》);並提出了順從陰陽之氣的變化來修養身心的治氣養心之術。
戰國末年至秦漢之際,隨著人們對宇宙本原認識的深化,一些思想家在講氣的同時,也開始講「元」。《易傳·彖傳》言:「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首先以「元」的觀點說明宇宙萬物的本原。《呂氏春秋·應同》則開始將「元」與氣聯繫起來,指出:「芒芒昧昧,因天之威,與元同氣。」西漢董仲舒作為春秋公羊學家,對《春秋》之「元」極盡發揮之能事,第一次提出了「元」一元論,《春秋繁露·重政》說:「《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元者為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鶡冠子》在中國哲學史上第一次明確地提出了元氣範疇,指出:「精微者,天地之始也」,「天地成於元氣,萬物乘於天地」(《鶡冠子·泰錄》)。但仍認為元氣由道產生,這是老莊哲學思想的延續。元氣一元論始於兩漢之際的讖緯之學,《帝王世紀》上說:「元氣始萌,謂之太初。」《河圖括地象》說:「元氣無形,洶洶隆隆,偃者為地,伏者為天。」東漢王充吸取了緯書「元氣未分,混沌為一……及其分離,清者為天,濁者為地」(《論衡·談天》)的積極思維成果,把元氣視做天地萬物的最後根源,從而把緯書的神學元氣論改造成為自然主義的元氣論,他也成為中國哲學史上第一位以氣為最高範疇來構建哲學思想體系的哲學家。
宋代張載從「體用不二」的思維程式出發,認為物質性的氣既是天地萬物的本原,也是天地萬物的本體;氣既是標誌物質實體的範疇,也是標誌運動變化過程的概念,是「氣本」與「氣化」的統一。張載並提出「太虛即氣」的命題,把元氣提升到本體論的地位。明代王廷相在張載氣一元論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了元氣論,提出了「元氣之上無物、無道、無理」的著名論斷,認為元氣是一種無形無象、無待無偏(自本自根和沒有具體的規定性)、無始無涯、無生無滅的物質實體,是宇宙萬物的終極根源,「天地、水火、萬物皆以元氣而化,蓋由元氣本體具有此種,故能化出天地、水火、萬物」(《內臺集·答何柏齋造化論》),其宇宙生成的模式是元氣陰陽二氣水火木金土人與萬物。在中醫學中,《難經·三十六難》說:「命門者,諸神精之所舍,原氣之所系也。」首先提出「原氣」的概念,後世注家注釋為元氣,二者之間有一定的聯繫。
對於氣範疇的認識,常要涉及精氣這一標誌萬物本原和生命本質的範疇。老子曾從自然觀和人的生命論角度分別講到精或氣,莊子也分別提出過精、氣等概念,但都還沒有把二者聯繫起來提出精氣這一概念。《管子》在繼承和改造老莊思想的基礎上,吸取了當時天文學和醫學的成果,第一次以氣解精,把精與氣聯繫起來,提出精氣說。《管子·心術下》云:「一氣能變曰精。」《內業》曰:「精也者,氣之精者也。」認為精氣是一種能夠運動變化的精微之氣,是構成宇宙萬物和人體的物質材料,它進入人的身體可以轉化為人的精神。正如《內業》篇說:「凡物之精,比(化)則為生。下生五穀,上為列星。流於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於胸中,謂之聖人。是故民(名)氣。」「氣道(通)乃生,生乃思,思乃知。」《水地》篇則指出:「人,水也。男女精氣合,而水流行。」
《易傳》進一步提出了「精氣為物」的命題,承認天地陰陽二氣的交合如同男女構精一樣,是化生萬物和產生鬼神的物質基礎。《呂氏春秋》不僅以精氣說對天道的性質做出了新的說明,指出:「精氣一上一下,圜周複雜(匝),無所稽留,故曰天道圜。」並且對宇宙萬物的形成做了詳細的描繪,《盡數》曰:「精氣之集也,必有入也;集於羽鳥,與為飛揚;集於走獸,與為流行;集於珠玉,與為精朗;集於樹木,與為茂長;集於聖人,與為敻明。」不論是無生命的珠玉,還是有生命的植物動物,乃至聖人,都是由精氣凝聚而形成。《淮南子》則提出「煩氣為蟲,精氣為人」(《精神訓》),此是人和動物在起源上的根本差別;並認為天地萬物由精氣而生,日月星辰也是由精氣而化生,《天文訓》指出:「天地之襲精為陰陽,陰陽之專精為四時,四時之散精為萬物。積陽之熱氣生火,火氣之精者為日;積陰之寒氣為水,水氣之精者為月。日月之淫為精者為星辰。」
綜上所述,氣範疇的演變同時涉及元氣和精氣概念,氣範疇在從殷周直至清王朝滅亡的3000餘年的歲月中,大致經過了精氣根源論、元氣生成論、元氣自然論、元氣自然本體論、元氣導引論、元氣自動、元氣本體論、元氣質點論等階段。氣範疇猶如中國哲學的演進,主要不是通過新舊概念的替代,而是通過概念自身的變化——自我完善、自我增值來逐步實現的,呈現出逐層遞加的累進過程。雖然在形式上表現出穩定性,但其內涵和外延,卻從未在某一界限上固定下來。就外延來說,從呼吸之氣到「有形亦是氣,無形亦是氣」(王廷相),變得無所不包。就內涵而言,則由感性直觀不斷向理性抽象上升,直至成為宇宙萬物的本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