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時六年整理5000詞彙「發音手冊」被學者評價為「活教科書」
79歲高齡辦公益課堂只為挽留本民族語言消逝的腳步
為了瀕危的鄂倫春語一位老人的堅守與傷逝
生活報記者 薛宏莉
在黑龍江遜克縣城,每到周末,無論天氣如何,79歲的鄂倫春族老人吳曉東都會橫穿整個城區,從縣城西北角的家,來到位於西南角的遜克縣民族小學授課。幾個月前,她在這裡辦了一個鄂倫春語公益課堂,重點教授鄂倫春的成年人「重拾母語」。
鄂倫春語是瀕危語言之一。老人說,她這樣做,只是想用這種方式幫更多鄂倫春孩子營造一點兒家庭語言環境,或許這樣就可以讓本民族語言瀕臨消逝的步伐放得慢點兒,再慢點兒……
參加鄂倫春語大賽受觸動
辦公益講堂幫鄂倫春人「重拾母語」
觸動吳曉東老人辦「公益講堂」,源自一段參加「鄂倫春語大賽」的所見所感。
退休前,她是一名老師。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就已經生活在遜克縣城了。而鄂倫春人在遜克,則大多聚居在距離縣城幾十公裡外的新鄂、新興兩個民族鄉。
2016年黑河市舉辦鄂倫春語大賽,因為新興鄉找不到適合參賽的老人,向她求助,這對她觸動很大。「當時,在遜克的新鄂和新興兩個鄂倫春民族鄉,六七十多歲能熟練說鄂倫春語的老人已經不多見了,年輕人就更不會說鄂倫春語了。」
鄂倫春人在中國主要聚居在內蒙古鄂倫春自治旗、黑龍江呼瑪縣十八站、愛輝縣新生民族鄉,以及遜克的新鄂鄂倫春民族鄉和新興鄂倫春民族鄉兩個地。龍江學者韓有峰和妻子孟淑賢在二十年間做過四次有關鄂倫春語的調查。他們也是鄂倫春人。在韓有峰的報告中,更詳細提及了鄂倫春語斷代情況:1992首次調查時,在黑河市和大興安嶺的鄂倫春聚居地,「七八十歲的老人還都在說鄂倫春語」,「有的老人漢語說得不行,鄂語說得好」;可是到2010年第四次調查時,卻變成了「鄂語基本上沒人說了,只有60歲以上的老人還會簡單說幾句,但也僅限於日常用語」。
真正促使吳曉東老人開辦公益講堂的,是第三次參加「鄂倫春語大賽」。鄂倫春人在俄羅斯也有一些分布。2018年在俄羅斯阿穆爾州舉辦鄂倫春語大賽,老人作為老年組選手參
賽。在比賽中,她發現遜
克鄂倫春孩子的鄂倫春語不如其他地方的孩子。
「相對於其他地方,遜克縣的鄂倫春人,因為融入農耕生活更早,語言斷代消亡的也更嚴重。」吳曉東的觀察,在韓有峰的調查中也得到了印證。
為保護瀕危的鄂倫春語,儘管很多年前,在各地的鄂倫春民族學校,已經針對中小學開設了本民族語言課程,但是因為在家庭中缺少語言環境,鄂倫春語的傳承效果也不理想。咋能給孩子們營造更多一些的語言環境?吳曉東想到了教成年人說鄂倫春語。「如果父母們也能說一些,孩子們在學校學,也就有了語境。」遜克縣民族小學支持了場地,今年10月份,吳曉東的鄂倫春語公益講堂開課了。
曾整理5000詞彙「發音手冊」
兩個「最難詞彙」問了六年才有答案
在課堂上,老人總是拿著一本厚厚的「發音手冊」,這本手冊是她自己用漢字和拼音標註的方法整理記錄下的,裡面大約收錄了5000個鄂倫春語詞彙。歷時六年,反覆多次修改。據說,裡面有「笊籬」和「大馬哈」兩個詞彙,老人自己想不起來咋說,四處詢問,整整六年才記錄下來。
「鄂倫春語不同於其他民族的語言,很多單詞都是反映遊獵生活的。像吃飯穿衣等生活用語,只佔其中的一部分;而狩獵、山林生活,山上一草一木、一花一景,則支撐了鄂倫春語的龐大單詞量。但是,因為語境缺失,加之第一代下山定居老人的相繼離世,家人間說鄂倫春語的情況越來越少,所以很難被找回……」吳曉東老人告訴記者,為了找回更多的詞彙,她幾乎打電話問遍了鄂倫春語說的相對較好的老人。
每次上課,老人還會二次整理歸類,把同類詞放在一起,寫成教案,講給大家。比如「飯」、「鹹菜」、「茶」、「乾糧」會被編組在一起,「飯」用漢字和拼音標註為「j iē特」,做飯標註為「j iē特葉烏ló任」,「茶」標註為「猜」……然後,老人會寫下板書,帶著大家一邊讀一邊「校正發音」。「因為鄂倫春語帶有很多滑音,音調長短不同代表的意思也不同,所以這種標註方法,只能大概展示發音標註,必須配合語音才能正確記憶。」老人說,也正是因為這樣,很多詞彙,她都是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力求語音更貼近。經常拿著手稿,一琢磨就是幾個小時。
「在重拾語言過程中,很多生活在鄉村的老人,會說鄂倫春語但漢語水平不行,文化程度往往也不高,不利於交流。而像吳曉東老人這樣既有文化又能說鄂倫春語的人,很難得。」韓有峰甚至用「活教科書」來評價老人。
可是,吳曉東老人的做法,並不是被所有人認可。在面向鄂倫春中小學生教授鄂倫春語的教材裡,詞彙的發音都是用國際音標標註的,所以有人覺得吳曉東多此一舉。但老人家說,上了年紀的老人,記憶力下降,又沒有學習過國際音標,所以用更為熟悉的「漢字+拼音」,或許更利於這部分人記憶。
而且,在她看來,不管哪種方法,殊途同歸,最終的目的就是讓更多鄂倫春人說鄂倫春語,這樣才能守住本民族的語言。
一家三代人的「傳承糾葛」
「明知留不住,卻想讓消逝的腳步慢一些」
在吳曉東家裡,傳承鄂倫春語言的不只她一人。他的兒子莫迎春,也是一位老師,在遜克縣民族小學教孩子們學鄂倫春語;由吳曉東一手帶大、和她一起生活的孫女,雖然不會說鄂倫春語,但是卻一直在幫奶奶整理電子檔手冊。儘管有的時候,在母親眼裡,能和他用鄂倫春語熟練對話的兒子,鄂倫春語說的仍不理想;在孫女眼裡,文字手稿遠遠沒有語音資料更有意義,甚至覺得奶奶這樣做是擋不住鄂倫春語消亡的,但老人依舊堅持著自己要做的事兒。
「語言是一個民族的文化載體。」吳曉東說,當聽到有人用鄂倫春語唱起「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森林裡住著勇敢的鄂倫春……」這首歌時,她的思緒都會「飛」回70年前隨父母在大森林生活的日子。那時狩獵的原始生活狀態很清苦,但坐在馬馱子上隨大人遷徙;傍晚男人狩獵歸來,男女老少圍坐在篝火旁品著野味聽老人們講祖輩流傳下來的故事;或者在喜慶、豐收的日子,聽老人們唱上一段「摩蘇崑」(說唱故事,2006被列入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贊達仁」(民歌),都在她童年的記憶裡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烙印。「或許正是因為經歷和感受過,當一個東西面臨消亡時,才會覺得更不舍。」老人的話語裡帶著一絲憂傷。
她和孫女經常探討語言的傳承意義。老人說,她也不排斥一些鄂倫春年輕人的觀點,甚至和一些研究鄂倫春文化的學者交流時,大家的共識是最終擋不住這門語言消失的步伐,「但即使擋不住,也要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一些痕跡。至少可以讓它消逝得慢點兒。」老人擲地有聲地說道。
照片由採訪對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