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高
1889年1月3日,尼採離開了他的住所。在義大利的卡爾洛·阿爾貝託廣場,他看到一個馬夫在抽打他的馬匹。尼採哭叫著撲了上去,抱住馬脖子大叫:「我受苦受難的兄弟啊!」他徹底崩潰了……
與叔本華的關係充滿了糾纏
寫作《悲劇的誕生》時,尼採與華格納的友誼正處於最熱烈的時期。尼採在華格納的音樂中看到了希臘悲劇復興的希望,將華格納的音樂作為偉大的酒神精神的復歸,並將悲劇的誕生不合比例地分配給了音樂精神。尼採與華格納的友誼維持了十年,他們的決裂源於華格納音樂風格的變化。1876年,華格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在拜羅伊特新建的劇場裡進行首演,這次演出讓尼採大失所望。整個演出活動像是一場浮華、腐朽的社交場面,華格納的表現也越來越像一個「出色的演員」。尼採感到震驚,傷心得生了病,不久便離開了華格納和拜羅伊特。在尼採看來,華格納就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是「最大的戲子」,「無與倫比的演員」,從事的不是肯定生命的創造,而是頹廢者、失敗者對生命的憎恨,是一種「非藝術」。1888年,尼採寫作《華格納事件》和《尼採反對華格納》,對自己的昔日偶像做了清算:「我的最偉大經歷是一種痊癒,華格納就是我的病。」
尼採與叔本華的關係充滿了糾纏。可以說,叔本華是尼採最初的啟發者,無論他是順從了叔本華,還是後來公然違抗了叔本華的教導。叔本華認為,世界、生命並不能給人以真正的滿足,因而不值得我們留戀,悲劇的精神即在其中,所以它引導我們聽天由命。尼採則說:「哦,酒神告訴我的是多麼不同!哦,正是這種聽天由命主義當時於我是多麼格格不入!」叔本華停留於悲觀主義,他認為只要我們還是欲求的主體,那麼我們就永遠得不到持久的幸福。尼採正是在這一點上義無反顧地與叔本華決裂,由悲觀主義出發而走向對悲觀主義的反抗和超越,並由此形成了他的「藝術形上學」。也就是說,尼採是一方面利用叔本華的分析術語,另一方面又從根本上顛覆了叔本華的核心觀點;尼採的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就像穿著希臘外衣的表象與意志。在尼採的晚期思想中,與叔本華之間則更多的是一種對峙,他簡直就是在用叔本華的手段反對叔本華。叔本華反對非道德主義和敵基督者,而尼採就是最大的敵基督者和不倦的非道德論者。叔本華認為:「藝術的價值在於將我們從意志、欲望、獲取和痛苦之境解脫出來。」尼採反駁之:「不,藝術的價值在於成為生命意志的一種偉大的自我確證,成為生命的一種刺激,意志的一個喚起者。」叔本華說:「在經驗特殊性的面紗背後,存在著一個無時間性的實在王國。」尼採則反駁說:「不存在彼岸,存在的只有這個世界,是自我詆毀的本能衝動投射出一個彼岸。」叔本華哀嘆:「假如我不曾存在,假如世界不曾存在,該有多好啊!」尼採反駁:「我愛且願意一切已經發生者,並願意其永恆復返。」……雖然他的一生都在反駁叔本華,但他依然承認,叔本華是他的一位「教育者」,一位「啟示者」,一位站在對面的「大師」。
「藝術是一種生命意志」
對於最初的「藝術形上學」,尼採後來也多有反思。所謂藝術形上學,也就是把藝術當作形上學,把形上學當作藝術,對於必有一死的個體生命而言,這種形而上的慰藉不過是一個幻覺,一種致幻劑。尼採對叔本華的超越,也只是在同一個形上學的地平線上強者對弱者的超越,並非本質意義上的超越;尼採對蘇格拉底理性主義的批判,也只是用一種新的非理性的致幻劑來代替理性主義的致幻劑。尼採在後期修正了自己的立場,他不再堅持「藝術形上學」的「形上學慰藉」,不再用「藝術家之神」的身份講話,而是重新恢復了人的身份。至為重要的,是恢復了一個枝繁葉茂的、蔥鬱的、富有個性和意志力的生活世界。他告誡青年們,人生並非一定需要一種浪漫主義的、基督教式的形上學的慰藉,「你們首先應當學會塵世慰藉的藝術,——你們應當學會歡笑,你們有朝一日也許把一切形上學慰藉——首先是形上學——扔給魔鬼。」按柏拉圖主義的觀念,這個陷於感性中的世界是毫無價值的,是「假象世界」和「謬誤世界」。尼採標榜自己的哲學是「顛倒的柏拉圖主義」,他認為,我們之所以擁有藝術,就是為了不因這種超感性領域的「真理」而招致毀滅,而使生命趨於弱化和沉淪。他更加強調對感性世界、生活世界,甚至「身體」本身的重視,「對身體的信仰比對心靈的信仰更為基本」,「藝術乃是反抗一切否定生命的意志的最高力量,是反基督徒、反佛教徒、反虛無主義最卓越的功臣。」尼採否定了一切彼岸世界和先知,完全肯定了現世的快樂和幸福。「我們的宗教、道德和哲學,都是人性的頹廢形式。對這些頹廢形式的反抗,便是藝術。」尼採認為,藝術在本質上是一種生命意志,藝術乃是「生命的最大刺激」,藝術作品之所以對存在者有價值,乃是因其激發了存在者的意志,促使其以「藝術的自我」沉入醉境與夢境。與真理之價值相比,藝術無疑是更高的價值。
《悲劇的誕生》一書的出版,使青年尼採在一夜之間喪失了他語言學的名聲。巴塞爾大學的學生們離開了這位青年導師,他的身旁只剩下兩個學生,並且都來自外系,坐在巴塞爾教席上的尼採感到渾身不自在。1877年,尼採開始寫作《人性的,太人性的》,而在此期間,他的身體也開始出現狀況。尼採擔心自己的頭痛症來自家族的遺傳,「我的父親36歲時死於腦炎,我的情況發展更快。」他給朋友寫信說。1877年10月,他到醫生那裡做了徹底的檢查,結論是「眼疾」。醫生囑咐他數年內不能讀書和寫字。華格納寫信給醫生,他認為尼採疾病的原因是「手淫」,並建議尼採結婚。尼採得知後非常憤怒,將華格納的言論稱為「致命的侮辱」。
求婚遭拒,終生未婚
1879年6月,由於健康的不斷惡化,尼採辭去了巴塞爾大學的教職,開始了十年的漫遊生涯,同時也進入了創作的黃金時期。這年9月,尼採回到瑙姆堡,一邊種菜,休養,一邊在身體的不斷崩潰中寫作《漫遊者及其影子》。冬季來臨,尼採便遷居陽光充足的義大利南方。1880年,他在熱那亞寫作《朝霞》。1882年,在明朗清澈的天氣裡,尼採寫作《快樂的科學》。這年4月,他遇到了一個迷人的俄羅斯女子——洛·莎樂美。見面幾天之後,尼採就迫不及待地向莎樂美求婚,結果遭到拒絕。在莎樂美看來,尼採既吸引人,又令人反感;吸引人的是思想的才華,令人反感的是那個思想著的人。尼採唯一一次真正想結婚的意圖受挫,從此,他像笛卡爾、霍布斯、萊布尼茨、洛克、休謨、康德、叔本華等哲學天空上的巨星一樣,終生未婚。
1883年1月,由於「連續幾天完全純淨的日子的恩賜」,尼採一口氣寫下《查拉圖斯特拉》的第一部分;6月和9月,第二部和第三部也相繼完成。尼採這樣評價自己這部著作:「在我的著作中,《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佔有特殊的地位。它是我給予人類的前所未有的最偉大的饋贈。這部著作發出的聲音將響徹千年……」尼採同自己的出版商商談,「僅僅靠我的《查拉圖斯特拉》,就可以成為百萬富翁:這是當今決定性的著作」。出版商卻認為,「這傢伙肯定瘋了」,他曾打算將尼採的版權以兩萬馬克賣掉,但找不到買主,尼採只得自費印了40本。在尼採的全部著作中,賣得最好的要算是《悲劇的誕生》了,那本書初印了800冊,他得到稿酬300馬克。1878年8月第二次印刷時,初版本尚有175冊庫存,也就是說,在長達六年半的時間裡,共售出600餘冊。《悲劇的誕生》出版時,尼採年僅27歲,到《查拉圖斯特拉》出版時,他已四十多歲,並且已經出版過幾本著作,但好評了了,受到的關注也有限,僅在法國和北歐獲得了一些友好的反應。尼採感嘆:「德國人太愚蠢,他們無法理解我精神的崇高之處!」而這時他的精神也出現了崩潰的徵兆。他跟友人抱怨:「我還不斷地一直對此感到憤怒,一旦我想到,我缺少一個能同他談論人類將來的人——真的,由於長久地缺少屬於我的社交,我內心全然地病了,而且受了傷。」他在給妹妹伊莉莎白的一封信中寫道:「一個思想深邃的人需要朋友,除非他擁有一個上帝。我既無上帝也無朋友。」
他徹底崩潰了
1887年,夏季的西爾斯-瑪利亞自八月起就飄起了雪花,四周白茫茫一片,寂靜無聲。住在旅社中的客人們已陸續離去,尼採獨自羈留,像一個苦行僧一樣,一口氣寫完了《論道德的譜系》。而他的病情也愈發嚴重,內心越來越孤獨,「我已經度過了43歲,但同兒時完全一樣,依然如此形影相弔。」他寫信給朋友說,「當我到達高處,便發覺自己總是孤獨。無人同我說話,孤寂的嚴冬令我發抖。我在高處究竟意欲何為?」此後的兩年,尼採更是以一種災難性的加速度相繼寫出了《華格納事件》、《偶像的黃昏》、《敵基督》、《尼採反對華格納》,並進入到雄心勃勃的「重估一切價值」階段。1888年,尼採在他44歲生日時決定替自己寫一本自傳——《瞧,這這人》。在這本自傳中,他希望讀者認識到自己獨特的一面,「聽我說啊!我是這樣獨特而又這樣傑出的一個人。不要把我與任何其他人混淆」。1888年夏,尼採在西爾斯-瑪利亞的最後一個夏天,他開始勤奮地寫作《權力意志》,似乎是在跟逐漸熄滅的生命烈焰抗衡。「自從我日復一日地『重估價值』以來,我非常嚴肅地有理由認為,存在著某種導致興高採烈的厄運和不可避免性。」尼採在日記中寫道:「我不由自主地對人人都沉默無語,因為我越來越沒有興趣讓別人看到我生活的困境。我身邊確實變得非常空曠。」
越來越感覺「空曠」的尼採,開始歇斯底裡地與朋友們絕交,將母親和妹妹視作「完整的地獄機器」,將自己的哲學思考視作「錘子」,不是為了治療,而是為了打破偶像,為了摧毀傳統。「我知道我的命運,」他說,「我不是人,我是炸藥!」1888年的秋天,陽光燦爛,一段微風拂煦的日子,尼採宣稱,他從自己的發現中得出了所有的、也是走得最遠的結論:上帝死了!
1888年冬,火焰般的尼採已化作「超人」,「同偉大的使命打交道,除了遊戲,我不知道任何別的方式。」他時常像他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一樣,跳起印度塵世之神溼婆之舞。有一次,女房東聽到教授在屋子裡唱歌,她透過鎖孔往裡看,發現尼採正光著身子在跳舞。
1889年1月3日,尼採離開了他的住所。在義大利的卡爾洛·阿爾貝託廣場,他看到一個馬夫在抽打他的馬匹。尼採哭叫著撲了上去,抱住馬脖子大叫:「我受苦受難的兄弟啊!」他徹底崩潰了……
幾天後,他的朋友歐文貝克接走了他,將他送進了巴塞爾的精神病院。「我看到尼採蹲在沙發的一個角落讀書,」歐文貝克說,「這個在語言表達上無可比擬的大師,如今只能以最滑稽的舞蹈與蹦跳,來表達他的興高採烈了。」1890年5月,母親把他接到瑙姆堡的家中照料。1897年4月,母親去世,尼採遷居到妹妹家中居住。在尼採的一生中,他的家庭始終是他溫暖的避風港。作為這個家庭中唯一的男性,他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與呵護,但尼採卻毅然捨棄了這一切,像個苦行僧一樣在這個風雨飄搖的世界中飄泊遊蕩。
1900年8月25日,在黑暗和混亂中生活了十年的尼採離開了人世,長眠於故鄉洛肯鎮。「他走向何方?有誰知道?只知道他消失了。」
弗裡德裡希·威廉·尼採(FrieddchWi1he1mNietzsche,1844—1900),德國著名哲學家。在開始研究哲學之前,尼採是一位文字學家,二十四歲時擔任巴塞爾大學的古典語言學教授,後因身體原因於1879年辭職。尼採的著作對宗教、道德、現代文化、哲學以及科學等領域提出了廣泛的批判和討論,對現代哲學影響極大,尤其是存在主義與後現代主義。他的寫作風格獨特,經常使用格言及悖論的技巧。1889年尼採精神崩潰,直至1900年去世前一直沒有恢復。(曉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