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有史以來,理想主義者永遠屬於少數,好像也很難真正快樂。因為他們想探求的太多,太深,太遠。人類有史以來,大凡登峰造極的成就,都好似因為懷抱理想的人與上天進行著某種熱誠與神秘的溝通,因為他們思考得太多、太深、太遠。於是,考古,成為穿越、連通、揭示、還原、印證、追趕傳說並理性求證的科學。它充滿浪漫主義的色彩,還需要具有與眾不同的楔而不舍、矢志追求的情懷。
作為有著三十多年考古、文博工作經歷的知名專家,王毅在談到自己的考古體驗時,多次用「幸運」來形容,「
很多考古學家一輩子恐怕也遇不上一次重大考古發現,而我和我的團隊卻經歷了多次
。」
▲王毅:成都金沙遺址博物館館長、成都考古研究院院長
都說王毅是「了解成都歷史最多的人」,他是成都考古文博界的代表人物,從寶墩遺址到金沙遺址的發掘,到老官山織機、扁鵲醫書的發現,他領導發掘的六項「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改寫了成都歷史,重塑了天府之國在絲路中的地位。
業界曾有一個說法是「考古改變了成都」,他說其實成都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只是把一個真實的成都給呈現出來。」
一個下午的採訪,王毅令成都商報記者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這句話,「我們接下來還要砥礪前行,去迎接成都考古的黃金十年。成都考古的黃金時代不是已經過去,而是剛剛到來。」
理解與體悟開放包容,視野開闊
作為公眾和專家票選的「天府文化十大名人」,王毅對社會參與活動的積極程度感到驚訝,他說這是成都人關注天府文化的突出表現。(相關閱讀:我的名人,我的城! 「天府成都·十大文化名人」閃亮揭曉!)
「我非常榮幸,幾十年來一直置身天府文化氛圍去探討理解天府文化的內涵價值和意義。」
自李冰開鑿都江堰後,成都平原誕生了全國乃至世界領先的農業文明,農業的發展與崛起是當時政治、經濟、文化、技術、管理、工業進步的體現。都江堰建成以後,成都「水旱從人,不知饑饉」天府之國的歷史定位得以確立。但此前的歷史人們並不知曉。
30多年前王毅從四川大學畢業被恩師林向教授選派到成都工作,老師說,文獻記載成都先秦時期的歷史不被重視,西漢揚雄的《蜀王本紀》裡記載古蜀人「不曉文字,未知禮樂」,常璩《華陽國志·蜀志》裡說,古蜀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開明五祖,有待於你們去探求,用考古去證實。
以後的數十載,成都平原驚現疊起:
80年代十二橋古蜀遺址和三星堆遺址發現,
90年代寶墩古城遺址的發現,
2001年金沙遺址的發現,
一個波瀾壯闊的古蜀文明從起源走向繁榮的過程呈現出來。
▲2018年1月8日,四川省成都市金沙遺址博物館,修復好的文物
「今天,你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天府文化之根是古蜀文明。曾經所謂『不曉文字,未知禮樂』的年代,其實是一個文明高度發達的時期,它所代表的文明體系是中華文明起源多元一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成都平原作為長江上遊地區的文明起源中心也是中國西南地區文化起源的重要源頭,古蜀發展歷程從距今四千多年開始一直深刻地參與了博大精深中華文明、中華文化的構建。以古蜀文明的考古實證找到了天府文化的源頭,我們要為成都擁有的悠久而璀璨的歷史感到驕傲。」
王毅認為,考古文物見證了天府文化開放包容的特質。
不同時期長江中下遊、黃河中下遊、乃至黃河上遊的多種文化不斷匯聚成都平原的路徑、形態清晰可辨,但這片土地的文化整合能力卻特別強,相遇、碰撞、融合後衍生的結果是極具特色的三星堆文化、金沙文化,包括青銅立人像、神樹、青銅面具、黃金面具、太陽神鳥金箔和色彩斑斕的各種玉器,構建了一個神的、藝術的、充滿想像力的獨具特色的文化內涵,令世界為之驚奇。
「多種文化的融合、整合成為創新、創造的動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些岀自考古人之手獲取的信息解譯了成都城市興起、文化藝術、精神氣質古今聯接、一線貫之,為我們重新認識古代成都人,塑造今天成都人的新生活頗具意義。」
先秦時期的古蜀文明是成都歷史上的第一次崛起,而秦漢則是成都第二次發展高峰:「列備五都」地位,城市規模擴大,手工業異常發達,人文薈萃。一種特殊產品開始影響世界,這就是蜀錦。
不過,人們從未見到「錦官城」生產的錦,直到2013年,在成都天回鎮老官山遺址岀土四部織機模型,這種迄今所見當時世界上唯一可以織出五種以上美麗絲綢紋飾的複雜機器,幫我們找到了天府之國與絲綢之路的緊密關係。
▲四川省成都市蜀錦蜀繡博物館裡的手工織機
到了唐宋,包括蜀錦在內的巴蜀絲綢遠銷世界,成都已是世界織錦之都,享有「揚一益二」美譽,成為長江流域的經濟和文化中心,鑄就了成都歷史上第三次崛起的輝煌。
「成都的每一次崛起與興盛,都是一種開放的成果,視野廣闊,文化獨特,魅力十足,創造能力令人嘆服。」
運氣與浪漫功夫在詩外
王毅的工作,是通過考古發掘研究來了解歷史,證明歷史。傳奇的是,特別多的重大考古發現都跟他有關係。
「我特別幸運,在我30多年的考古生涯中,一次次重大發現與我結緣。我和我的同事以對數以千計的古代遺存發掘、出土數十萬件文物和文物標本的戰果不斷改寫成都歷史,這種機會不是所有考古人都能遇到。」
曾有一個說法,考古改變了成都,「我說其實成都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只是把一個真實的成都呈現了出來。」
成都商報記者一直感興趣的是,對於王毅這樣的重量級考古專家來說,三十多年的職業生涯最讓他印象深刻的考古細節與感受是什麼。他神秘地回答「功夫在詩外」。
其實王毅大學期間讀的是考古專業,嚴謹的源自地質學的地層劃分、器物分型分式總是呆板、枯燥的,實證科學留下的「刻板」的印象被無情放大了,而川大傳統的歷史學、文字學、民族學、民俗學、文化學等眾多學科知識讓人眼花繚亂,原先作為文科生寫詩寫散文寫小說的少男少女的浪漫被迫放棄,另一種「絕塵」苦行僧式的「浪漫」附體一一你不由自主把課外很大一部分時間投入其中。回過頭看,後來每一次重要考古發現,考古訓練之外的其他知識幫助了他,這種「功夫在詩外」的積累,一步步指引著王毅走得更深更遠。王毅還談到了他的老師童恩正一一著名考古學家、文學家、科幻小說作家給他的幫助,他說「中國西南地區的考古大有作為,三星堆只是撩開古蜀國歷史深垂大幕的一角,有太多謎團等著你們去揭示」。
80年代,囿於文獻的桎梏以及文明起源中原中心論,在三星堆發現後許多研究者不敢正視本土文明崛起的事實,要麼把年代定晩500年,要麼說是異域文明。
但是隨後在成都平原發現早於三星堆城牆的寶墩古城城址群、緊隨三星堆之後的金沙,以無可辯駁的事實修正了這些觀點,取得了一系列遠超預想的驚豔成果。
「考古人沉靜之下釋放岀非凡想像力所建立的自信幾乎伴隨我整個考古生涯。於是得出一個結論:我們遠遠低估了祖先的創造能力。」
王毅覺得特別重要的是,考古更多的是嚴謹踏實的工作,每一次重要發現稍有不慎就與你擦肩而過。同樣,只要努力,一次重大發現或許就會突然降臨。
他依然記得,大學畢業當年(1984年)即受命赴新津調查,那時新津有一個文物愛好者湯玉玖拿著幾件磨製石器帶他到寶墩村一個土埂子,石器自然是岀於其中的,卻不敢想像這是一處新石器時代晚期城牆遺蹟,因為當時國內尚在爭議這一時期是否已經出現了「城」呢,以後無數次穿越那些土埂,總是多瞄幾眼,心中惦記著一定要找個機會弄一下。
十多年以後他覺得有必要去觸碰這座傳說中與諸葛亮有關的神秘的「孟獲城」。接下來對城牆解剖發掘的結果令人震驚,王毅清晰地描述了當時駐守考古工地現場的負責人、現在已是四川學術帶頭人的江章華院長,在確認城墻屬於新石器時代晚期修築後的激動心情。
「我還記得當時他是拿著磚頭般大小的移動手機給我打電話,『王隊,我們整到了一個大傢伙!』我問什麼大傢伙。他說這個城牆上疊壓了早期遺蹟,肯定不是漢代的,也不是三千年前的,是比三星堆城牆還早的四千多年前的。長江上遊第一城寶墩古城就這樣發現了,被認為牽住了古蜀文明起源研究的牛鼻子。」
同樣也屬偶然的,2013年成都地鐵建設3號線排水溝穿過天回鎮老官山地點,一個墓葬被鑿破,流水不止,通常的做法是就地回填水溝改線,但王毅堅持要全面發掘。
隨後在建設單位的配合下對幾個並不起眼的漢代木橔墓葬進行了發掘,雖然企盼中的絲綢沒找到,卻在底箱發現了更重要的四部織機模型,另外一個墓葬還出土900多支跟扁鵲有關的竹簡,織機改寫了世界機械製造史,竹簡和經絡漆人填補中華醫學史空白。
王毅說,以考古文物重新確立天府之國在南北絲路的地位,推動學術界形成了統一認識:絲綢之路上絲綢產品的大棕源自天府之國,縱有崇山峻岭,擋不住成都與世界的緊密聯繫。
「考古,確有運氣成分,但惟有那份近乎痴迷的堅守、大量的前期研究、學術的敏銳度,不放棄任何一條細微線索,幸運之神才會降臨」。
考古的浪漫只是短暫一瞬,更多時候它是枯燥無味的,無數的陶片、碎屑、遺痕一點一滴緩慢釋放信息,在與考古人默默地對話,箇中甘苦常人難知。
「考古比想像中要浪漫,更比想像中要乏味」。
歷史與現在構建成都文博全新面貌
值得一提的是,以成都博物館新館在天府廣場落成開放這一重大文化事件為節點,成都文博界再次以新的面貌呈現在公眾面前。越來越多的成都人在博物館外排起長隊,感知歷史,瞭望世界。
▲在成都博物館外排隊的市民
王毅作為一個考古人、文博人,認為這正是這座城市的希望所在。
「成都人最可貴是擁有包容友好的心態,他們享受生活,卻從不坐井觀天,自以為是,成都人有著與外界交流的強烈願望,這種渴望是創新創造的原動力,推動了城市的每一次崛起與發展。」
王毅過去幾十年參與了眾多國際交流,足跡遍及歐美亞非,對世界各國博物館的發展有深度了解。他開玩笑說這種閱歷有點打破常規,當各地在與國外比拼高樓汽車的時候,自己卻感受到與先進發達的國家和文化基礎設施上的巨大差距。
他覺得城市發展到一定程度,需要博物館這類構築精神家園的設施,而這正是成都所缺乏的。理想主義的他抓緊金沙發現的歷史機遇,幾年下來,金沙遺址博物館建成並開放,這裡成為了中國文化遺產標誌的誕生地、國家首批考古遺址公園、國家一級博物館,也是成都第一座具有國際理念的大型標誌性現代博物館。它的展陳表達、表現,在十多年後的今天看來依然時尚當代。
金沙遺址博物館,園區平時營造的靜謐,彰顯其神秘與尊嚴。
但王毅認為金沙是成都文化之根,博物館必須與城市產生互動、融為一體。他想了很多,要在春節期間舉辦太陽節,一時成為爭議,他說金沙是祭祀文化,古代的祭祀不僅僅有莊嚴肅穆,也有樂舞歡樂,祭祀區岀土石磬音色純美,春節期間人們以節慶方式祭祀祖先,「娛神」又「娛人」,讓一座博物館與城市共同渡過一個歡樂的節日,就這樣堅持了下來,現在大家已經不習慣沒有太陽節的成都春節了。
他說金沙人是胸懷世界的,千裡之外的四方神物寶器曾匯聚於此,因此每年太陽節中要舉行境外文物、藝術品大展,已經舉辦了羅馬大展、埃及大展、龐貝大展,明年還要做瑪雅文明大展,要讓異域文化在金沙遺址博物館呈現。這符合金沙人的境界,也是當代成都人的國際觀。
▲2018年2月8日,《龐貝:瞬間與永恆——龐貝出土文物特展》,公元一世紀的大理石像
遺憾與榮光成都人不出城市,也能眼觀世界
作為一個備感「幸運」的考古專家,遺憾註定也在所難免。
王毅記得大學時經常走過的明代萬曆年間的九眼橋在80年代後期因為城市建設被拆掉了,當時很多專家都在呼籲保留,但最終沒能成功,那是王毅最痛心的一件事,這是城市走向溫飽過程留下的無法修復的傷痕。包括老街老建築的大量消失也是那個年代必然要付出的慘重代價。
不過,王毅說他過去作為城市建設「絆腳石」的形象今天已經「轉正」了。
令他感動的是,對金沙遺址的保護如果沒有各級政府相關部門大力支持是絕對建不成博物館的,「今天我們城市的管理者和建設者與考古人的心一起跳動,他們克服種種困難,去保護祖先留下來的珍貴文化遺產,這是前所未有的。」
王毅在採訪中談到,金沙遺址博物館跟成都博物館新館是姊妹篇,有了前者才有後者。
金沙遺址博物館建成後,人們更加渴望了解成都5000年歷史中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如何能在家門口觸摸世界各國的文明成就。一個有遠大抱負的特大城市需要高水平文化設施,這直接影響到了成都博物館新館的選址、標準和規模。
▲成都金沙遺址博物館
現在來看,當初的構畫與判斷是正確的,博物館位於城市中心,交通便捷,建築簡潔大氣、氣質悠雅、理想主義色彩的設計,與百年古寺相映協調,彰顯著城市的歷史與榮光。
「成博是構建新天府文化的一個具體做法,但效果卻超出了我們最初的設想」王毅在國外看到的扶老攜小參觀博物館的場景今天終於也在成都出現了,而建館之初是絕無這種把握的。
他說成博一樓900平米臨展廳是精心設計的,設備好、標準高,可以接待國內外眾多文物藝術大展,從倥傯的鄉愁張大千大展、乾隆大展、敦煌和絲路大展、俄羅斯夏宮展到法國近現代繪畫藝術展、阿富汗珍寶,每一次都凝聚了他和他繼任者的精心設計與竭力呈現。尤其《天府之國與絲綢之路文物特展》全國28個省市自治區72家文博機構將鎮館之寶帶來,觀展人數突破108萬。
▲2017年12月31日,成都市博物館,市民在參觀成都國際友城交流展
「網紅」成博單日萬人觀展是常態,最多一天達三萬多人次,可見成都人對高雅文物藝術的欣賞力與渴望。人們以這種方式給予了他和他的戰友們最高褒獎。王毅說自己的白髮多半是成博新館建設八年給染的,那一定是真實可信的。
夢想與守望成都考古的黃金時代剛剛到來
王毅是文博事業的守望者,已與他的事業融為一體。他曾以極大的勇氣和魄力在國家的支持下創建中國皮影博物館,於是,成都有了世界上收藏最多、有30餘萬件皮影藏品的博物館。
但他說成都還應該擁有名符其實的幾十座、上百座博物館,張大千藝術博物館、建川博物館聚落、中國博物館小鎮等等星羅棋布於城市農村、大街小巷,無論是國有、民間、企業、高校,必將是構建世界文化名城重要支撐;成都眾多歷史建築的使用也有必要向有文化、高品質的功能逐漸轉變。但要做成這些卻很難很難。
因為是考古人,王毅對文化遺產有著特殊的情感,在他的帶領下,成都構建了從考古發掘、文物保護到遺址和博物館展示「一條龍」隊伍體系,這在國內外並不多見,但他說要達到國際一流水平仍需不拘一格降人才。
▲人山人海的成都博物館
他認為,過去二十年成都考古有了大發展,但是成都考古的黃金時代才剛剛到來。
成都考古之謎太多:古蜀國兩千多年,傳說中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開明等蜀王在哪裡?古蜀文明的起源來自何處?秦漢成都的城市遺址尚待探尋。
穿越歷史,構築城市的精神家園是考古追求的目標之一,正如太陽神鳥圖案源自三千多年的金沙,卻代表和象徵著成都城市的今天和未來。
從王毅憧憬目光中你感受到了他對成都考古的期待。他說過去巳成歷史,成就重新歸零,但心中的「考古夢『卻是永存的,考古夢與中國夢、城市發展之夢重疊並同樣絢爛,這個過程,註定是快樂和幸福的。
成都商報記者 謝禮恆 攝影記者 劉海韻 部分圖片據東方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