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歐陽志遠 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
摘要:生態危機的飆升,使得生態哲學成為當代哲學的主流。緣於生態系統的龐雜性和哲學學科的思辨性,生態哲學研究呈現明顯的模糊,形勢已到必須研究生態哲學本體的地步。「生態哲學」與「生態學哲學」是兩個既有緊密關係又有重大區別的概念。前者是以生態問題為軸線的自然觀和歷史觀的總體研究,後者則是基於傳統生態學包含哲理而對它的暱稱,前者屬於真正意義上的生態哲學。生態哲學雖有各種研究維度,但馬克思主義提供了邏輯最強的理論架構。人類生態學是馬克思主義生態哲學發展的思想源泉,馬克思主義生態哲學是自然辯證法的基質,它研究人類生態學的綜合性和根本性理念。文化是「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的統一,生態哲學體系據此可按物質層面——行為層面——制度層面——精神層面建構,四個層面既相對區分又相互補充。生態文明的本意在物質文化的進步,該層面研究具有決定意義。
關鍵詞:生態;哲學;本體論
生態屏障的急劇崩塌和生態政治的迅速崛起,使得生態哲學隊伍空前壯大。緣於生態系統的龐雜性和哲學學科的思辨性,生態哲學研究呈現明顯的模糊。從外界看,研究之上似缺規範;從內部看,研究之間似有壁壘。形勢已到必須研究生態哲學學科本體的地步,如果不把相關問題澄清,那麼就既不利於社會對生態哲學研究的理解,也不利於生態哲學各種研究的互補。
一、生態哲學追溯
「生態哲學」與「生態學哲學」是兩個既有緊密關係又有重大區別的概念。《自然的經濟體系——生態思想史》的作者沃斯特(Worster D.)說:「『生態學』這個詞直到1866年才出現,而且幾乎在100年後才被廣泛運用。然而,生態學的思想形成於它有名字之前。它的近代歷史始於18世紀,當時它是以一種更為複雜的觀察地球的生命結構的方式出現的:是探求一種把所有地球上活著的有機體描述為一個有著內在聯繫的整體的觀點,這個觀點通常被歸類於『自然的經濟體系』。」所以,生態學往往又被當做一種哲學。沃斯特認為:「關於生態學的闡述以及它在社會中的作用,都突出了真實和希望。這兩個特點為這門學科樹立了一個強有力的形象,一個不僅在美國,而且在全世界都樂於被接受的形象。生態學被廣泛看作是一門極有希望去解決各種環境問題的學科,一個寶貴的分析武器和一種新的哲學概念或世界觀。」由生態學本身產生的哲理性思想,如「平衡」與「失衡」、「穩定」與「失穩」、「利益」與「危害」等,所以可稱為一種哲學,但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嚴格意義上的哲學,需要專門對範疇和規律進行提煉,特別要對自然觀和歷史觀進行系統深入研究。自然觀和歷史觀是整個哲學的基石,各種哲學流派的區分,最終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根源。近代歐洲哲學是從培根(Bacon F.)自然觀開創的,由唯物自然觀再產生「天賦人權」的歷史觀。現代西方哲學雖然流派紛呈,但大體可以分為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兩大思潮,它們都蘊藏著關於自然觀與歷史觀的邏輯。沒有自然和歷史的邏輯,便沒有哲學。
關於生態哲學,國外學者一般都把《寂靜的春天》作者卡遜(Carson R.)尊為鼻祖。首先應當肯定,《寂靜的春天》的確是一本優秀的科普讀物,其作用是驚醒了二戰後世界陶醉於新技術革命的美夢。該書雖然牽涉利害和代價問題,但畢竟只是以事喻理,並沒有抽象出普遍認識。在西方世界,真正帶有生態哲學思想的專著是羅馬俱樂部的報告《增長的極限》。它不但產生了振聾發聵的作用,而且提供了一套自然邏輯和歷史邏輯。它把「地球資源有限」作為前提,把「全球平衡狀態」作為結論,推理方式雖然藉助了數學模型,但思辨的成分明顯,所以被冠以「技術悲觀主義」。而作為對立面的「技術樂觀主義」代表作《最後的資源》,同樣提供了一套邏輯體系,從「自然資源無限」推導出「增長沒有極限」,明顯對自然觀和歷史觀作過思辨。它以反生態立場走到另一個極端,儘管如此,也不妨將其思想歸入另類「生態哲學」。1984年薩克塞(Sachsse H.)所著《生態哲學》是一本篇幅不大但較為系統的生態哲學專著。其論述從「自然概念」到「技術作用」,再到「社會要求」,把技術作為自然通向社會之路。它把生態學問題上升為個體與整體的關係問題,把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歸結為人與人的關係問題,開闢了「關於『辯證推理』邏輯」一節,討論對立互補的辯證把握。薩克塞指出:「我們要儘可能廣泛地理解生態學這個概念,要把它理解為研究關聯的學說。」「生態哲學所探討的正是在這一關聯中如何行動的問題,人如何發現他的作為社會的房子——這就是世界——以及為在其中共同居住應怎樣去布置和安排。」
作為西方學者,薩克塞在書中不僅沒有對馬克思主義持偏見態度,相反,在很大程度上採用了馬克思主義的自然觀和歷史觀,甚至直接引用了經典作家的話語。俄羅斯學者希林(ШилинК. И.)更是將俄文前綴эко(生態的)與名詞философия(哲學)組合,構成俄文新詞экософия(生態哲學),以區別於экологическаяфилософия(生態學哲學)。2000年,希林在其專著《K.馬克思的生態哲學(Экософия К. Маркса)》中,深入研究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自然觀和歷史觀。當然,之前中國學者也對此作了大量發掘。《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提出:「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通過勞動實踐與自然界相聯繫,勞動的本質在於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通過實踐按照美的規律改造自然界,證明自己是區別於動物的有意識的類存在物,這就是自然的人化,所以「歷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個現實部分,即自然界生成為人這一過程的一個現實部分。」然而現實是人的本質力量外化成為與人對立的力量,結果是人的身內自然和身外自然都遭到嚴重剝奪。「共產主義是對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有一段在手稿中被刪去但十分重要的話:「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
在自然觀和歷史觀上,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深度。依循以上思路,《自然辯證法》提出:「我們不要過分陶醉於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每一次勝利,起初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往後和再往後卻發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最初的結果又消除了。」同時提出:「只有一種有計劃地生產和分配的自覺的社會生產組織,才能在社會方面把人從其餘的動物中提升出來,正像一般生產曾經在物種方面把人從其餘的動物中提升出來一樣。」《資本論》提出:「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於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一種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於和最適合於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有人認為這是烏託邦性的預言。實際上,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有段過去注意不夠的論述:「人的依賴關係(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式,在這種形式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小的範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係、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於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造條件。」這就回答了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因此,馬克思主義哲學是生態哲學的精華。
出於意識形態隔閡,馬克思主義生態哲學思想在西方長期被抵制和扭曲,其影響一直波及社會主義國家的學界。馬克思(Marx K.)在《資本論》中把「價值」和「使用價值」進行了區分,認為價值是凝聚在商品中的一般人類勞動,自然形態的物質只有使用價值而沒有價值。有人稱,這就是自然資源被無償侵壞的理論根據。應當看到,馬克思當時力圖解決的主要問題是剖析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特別是要深入探究資本主義生產的基本矛盾,所以他關注的焦點是勞動價值。當時資本主義國家可利用的環境容量還相當充裕,它們可以輕鬆地從國內外獲取豐富的自然資源和人力資源,同時又可以從容地向環境排放廢棄物質並向海外輸出過剩人口,其生態影響還處於量變階段,所以資源價值問題在《資本論》中被暫時剝離。這樣做,並不意味著馬克思就忽略了自然價值。《資本論》在從商品的兩重性追溯勞動的兩重性時,就特別強調了自然因素的強大。基於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物質變換過程的思想,馬克思在研究剩餘價值的時候,始終強調了它的自然物質基礎。馬克思認為,剩餘勞動是受一定的自然條件推動的。他說:「資本的祖國不是草木繁茂的熱帶,而是溫帶。不是土壤的絕對肥力,而是它的差異性和它的自然產品的多樣性,形成社會分工的自然基礎,並且通過人所處的自然環境的變化,促使他們自己的需要、能力、勞動資料和勞動方式趨於多樣化。」自然再生產的名稱及其與經濟再生產和人口再生產的辯證關係,就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所創。毫無疑問,馬克思主義需要發展完善,但基本方向和方法還無可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