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學發展史上,信仰宗教的科學家大有人在,如哥白尼、伽利略、萊布尼茲、牛頓、達爾文、普朗克、海森堡、愛因斯坦等。英國著名科學史家亞·沃爾夫指出:「近代科學的先驅者們實際上都篤信宗教,事實上都是基督教的兒子。」法國科學史家康德利的研究表明:法國巴黎科學院自1666年成立之後的兩個世紀裡,當選該院院士的92個外國人幾乎全部信仰宗教,其中16人是天主教徒,71人是基督教新教教徒,其餘5人信仰猶太教或不確定。在這些科學家身上,對科學的獻身與對神聖的嚮往並存,對理性的推崇與對上帝的皈依合一。科學家為什麼會信仰宗教呢?其原因是複雜的,涉及認識論、科學自身的局限性和負面影響、科學家的生活環境等等方面。從根本上說,科學家信仰宗教反映了科學與宗教之間關係的複雜性(註:本文中的「科學」僅指自然科學。)。
科學家信仰宗教具有深刻的認識論根源。從認識論的角度來說,科學家信仰宗教與從事其他職業的人信仰宗教的原因是一樣的,這就是人類認識的有限性。可以說,人類認識的有限性是科學家信仰宗教的客觀根源。
認識世界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基本條件。人類只有認識世界才能適應世界和改造世界,從而滿足自身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從人類自身來看,認識能力是人類的基本能力,認識活動是人類的基本活動。從人類歷史的經驗來看,人類必須認識世界,而且人類能夠不斷地認識世界。然而,人類實際的認識活動卻並非如此簡單。從根本上說,人的認識能力是無限的,這就意味著人能夠認識無限的客觀世界。但是,人類的認識能力總是與人類的現實條件相聯繫的,由人類所處的現實條件所決定,是人類現實活動的產物,隨著人類改造客觀世界的實踐活動的發展而發展。從這種意義上說,相對於客觀世界的無限性,人類的現實認識能力又總是有限的。可以說,人類的認識能力既是無限的又是有限的,是有限性與無限性的統一。
客觀世界是無限的。這就要求人的認識能力也是無限的,只有人的認識能力是無限的,人類才有可能認識無限的客觀世界。就人的認識能力具有無限性來說,人類能夠認識無限的客觀世界。然而,就人的現實認識能力具有有限性來說,在具體的現實環境中,人類認識總是不能完全認識客觀世界。換言之,在人類現實的認識活動中,總是存在著人類未能或者沒有認識的事物和領域,人類對於客觀世界的認識總是有限的。例如,對於原始人來說,由於認識能力的低下,他們不明白風雨雷電的真正原因;對於現代人來說,限於認識能力,我們無法知曉是否存在外星人。然而,認識客觀世界是人類不可遏制的欲望和永恆追求,不能認識、暫時無法認識並不等於人類不希望認識、不渴望認識。於是,在人類現實的認識能力所不能達到的地方,猜想、想像等就有了用武之地。例如,原始人認為風雨雷電是風神、雨神、雷神、電神的活動;現代人則對是否存在外星人提出了各種各樣的答案,持肯定答案者甚至描繪了各種各樣的外星人形象。
宗教是人類認識客觀世界的一種形式和努力,儘管這種形式並不科學,這種努力也並沒有取得理想的結果。在人類的現實認識能力所不能達到的地方,宗教試圖通過猜想、想像的方式來提供答案。這是宗教存在於人類社會的根源之一,也是人們信仰宗教的原因之一。
人們通常認為,對客觀世界的愚昧無知和認識匱乏是普通人信仰宗教的原因,而科學家因為是客觀世界奧秘的探索者,具有豐富的關於客觀世界的知識,所以不會、也不應該信仰宗教。其實不然。毫無疑問,作為自然奧秘的探索者,科學家對於客觀世界比普通人具有更深入的了解和更豐富的知識,然而科學在認識客觀世界方面並不是萬能的,科學在認識論上也是有局限性的。實質上,科學在認識論上的局限性就是人類認識有限性的具體表現。因而,科學家對於客觀世界的認識也是有限的,也存在著對客觀世界的無知。這就意味著,科學家同樣存在著信仰宗教的認識論根源。
例如,作為經典力學的創始人、萬有引力定律的發現者、科學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牛頓的科學探索精神之頑強和關於自然界的科學知識之豐富都是無庸置疑的,然而他卻無法從自然科學的角度回答為什麼宇宙具有如此完美的秩序,只能用宗教神學來解釋。在牛頓看來,由太陽、行星和彗星構成的最完美的體系,只能是來自一個全知全能的主宰者的監督和統治。所以,牛頓認為是神性的遠見阻止了恆星彼此發生碰撞,避免行星偏離軌道或者衝進太陽。牛頓還對行星運行軌道具有同向性、共面性和近圓性感到不可思議,對行星橫向運動切速度的來源難以解釋,於是提出了著名的「神的第一次推動」假說。牛頓還說:「所有鳥、獸和人類的左右兩側(除內臟外)形狀都相似;都在面部兩邊不多不少有兩隻眼睛;?…為了視覺而造得形狀如此精巧、配合得如此巧妙,以致決非是任何一個藝術家所能改善的東西,這些又是從何而來呢?……諸如此類的考慮,已經並且將永遠使人們相信,有一個創造萬物並且主宰萬物的上帝存在。」
又如,生物進化論的創始人、生物學家達爾文明確指出科學家在認識上的局限性是信仰宗教的重要原因。他說:「相信上帝存在的另一種起源,是同理智有關,而同感情無關;我覺得,它要重要得多。這就是因為我們極其困難或甚至不可能把這個廣大的奇妙的宇宙,包括人類及其對遙遠的過去和未來的洞察能力在內,想像成為盲目的偶然或必然的結果。我在作這樣的思考時,就感到不得不訴諸於造物主,他具有高度的理解力,在某種程度上類似於人類的理性;也就是說,我應該被稱為有神論者了。」
再如,相對論的創立者、同樣也是科學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的愛因斯坦也認為存在著科學所不能認識的東西。愛因斯坦指出:「在我們之外有一個巨大的世界,它在我們面前就象一個偉大而永恆的謎」,「我們認識到有某種為我們所不能洞察的東西的存在,感覺到那種只能以最原始的形式為我們感受到的最深奧的理性和最燦爛的美」。「任何一位認真從事科學研究的人都深信,在宇宙的種種規律中間明顯地存在著一種精神,這種精神遠遠地超越於人類的精神,能力有限的人類在這一精神面前應該感到渺小。」正是因為客觀世界「象一個偉大而永恆的謎」,「有某種為我們所不能洞察的東西的存在」,「這種精神遠遠地超越於人類的精神」,所以愛因斯坦提出了「宇宙宗教」,坦承自己「是一個具有深摯的宗教感情的人」。
諾貝爾獎獲得者、著名物理學家楊振寧在談及科學與宗教的關係時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楊振寧說:「一個科學家做研究工作的時候,當他發現到,有許多可以說是不可思議的美麗的自然的結構,我想,應該描述的方法是,他會有一個觸及靈魂的震動,因為,當他認識到,自然的結構有這麼多的不可思議的奧妙,這個時候的感覺,我想是和最真誠的宗教信仰很接近的。所以你問:相信不相信在不可知的宇宙中有造物主在創造一切?這個話,我想我很難正面回答是或者不是,我只能說,當我們越來越多地了解自然界一些美妙的不可思議的結構後,不管我們是正面問這個問題還是不正面問這個問題,都確實有你所問的這個問題存在,是不是有人或者是有神在那裡主持著?我想,這也是一個永遠不能有最後回答的問題。」
所以,科學認識的局限性是科學家信仰宗教的客觀根源。
科學家信仰宗教不僅具有認識論根源,而且具有科學本身的原因。具體說來,科學自身的局限性和負面影響構成了科學家信仰宗教的重要原因。
首先,科學無法解決價值問題。近代以來,隨著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及其在人類生活中影響和作用的不斷增加,人們曾經極度崇拜科學,一度陶醉於科學的力量和福社之中,認為科學能夠解決人類所有的問題,提出了「科學萬能」的口號。然而,隨著人類對科學依賴程度的不斷提高,人們卻發現,科學並不是萬能的,它也存在著局限性。科學最大的局限性就是它無法回答人類生活的意義問題,無法為人類生活提供價值根據。科學能夠告訴人類怎麼做,卻不能告訴人類為什麼要這麼做,能夠回答「如何」的問題,卻不能回答「為何」的問題。愛因斯坦指出:「我們所謂的科學的唯一目的是指出『是』什麼的問題。至於決定『應該是』什麼的問題,卻是一個同它完全無關的獨立的問題。……至於怎樣決定這些道德目標的本身,就完全超出科學的範圍了。「科學方法所能告訴我們的,不過是各種事實是怎樣相互聯繫,相互制約的。關於『是什麼』這類知識,並不能打開直接通向『應當是什麼』的大門。人們可能有關於『是什麼』的最明晰最完備的知識,但還不能由此導出我們人類所嚮往的目標應當是什麼。……終極目標本身和要達到它的渴望卻必須來自另一個源泉。」著名西方哲學家、思想家羅素也認為「科學確實不能解決各種價值問題」。他說:「堅持認為科學是木夠的那些人訴諸這樣一個事實:科學不講『價值』。這我承認」。「宗教的捍衛者們斷定,關於『價值』的問題–也就是說,關於善或惡本身,不論其效果怎樣,是什麼的問題一一是在科學的範圍以外。我認為在這一點上他們說的是對的」。
與科學相反,宗教則以解決價值問題作為自己的使命,致力於系統地回答人類生活之意義問題。愛因斯坦指出:「……終極目標本身和要達到它的渴望卻必須來自另一個源泉。應當認為只有確立了這樣的目標及其相應的價值,我們的生存和我們的活動才能獲得意義,這一點幾乎已經沒有加以論證的必要。……弄清楚這些基本目的和基本價值,並且使它們在個人的感情生活中牢靠地建立起來,我以為這正是宗教在社會生活所必須履行的最重要的職能。」「人類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或者聯繫到這個問題來說,任何生物的生命的意義是什麼?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意味著要有宗教信仰。」著名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也指出:「科學是同客觀的物質世界打交道。……宗教是同世界的價值觀念打交道,它研究的是世界應該是什麼樣的,或者我們應該怎麼做,不應該怎麼做。科學所關心的,是發現什麼是真理或謬誤。宗教所關心的卻是,什麼是善良或邪惡,什麼是高貴或下賤。科學是技術的基礎,宗教是倫理學的基礎。」
對於人類來說,不僅要活著,還要為了某種意義而活著,因此不僅要解決「是什麼」的問題,還要解決「為什麼」的問題。科學家也是人類的成員,也要面對人生意義和價值問題,也必須解決「為什麼」的問題。當科學不能回答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問題時,科學家必然要在科學之外尋找答案,宗教就成為最可能的選擇之一。
其次,科學具有負面影響。在現代科學興起之初,人類對於科學充滿了樂觀主義。16世紀英國哲學家、近代實驗科學的鼻祖弗蘭西斯·培根提出了「知識就是力量」的著名論斷。培根豪邁地宣稱:「人的知識和人的力量合而為一」,「……達到人的力量的道路和達到人的知識的道路是緊挨著的,而且幾乎是一樣的」。毫無疑問,科學有力地改變了人類生活,極大地造福了人類。然而,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和它在人類生活中作用的不斷增大,它也造成了諸多的負面影響。它給人類帶來了許多新的問題和難題,如環境汙染、核威脅、能源危機、技術冒險(如複製人類);它使得某些本已存在的問題加劇和惡化,如科技增大了戰肇的破壞性。兩次世界大戰所造成的人類生命和財產的巨大損失,無疑與科學技術在武器方面的使用有密切的關係。著名英國哲學家、思想家羅素在20世紀30年代就指出:「科學技術的各種直接效果也決不是完全有益的。一方面,它們加劇了戰爭的毀滅性,……。我們時代的所有這些弊病部分地是由於科學技術所造成的,因此歸根結底是由於科學所造成的。」更為嚴重的是,科學的負面影響往往是科學自身難以徹底消除的。
面對科學帶給人類的負面影響,科學家不可能漠然置之,必然要尋求補救的辦法,而補救的根本辦法就是在科學之外尋找價值支撐,用正確的價值觀來指導人類合理地利用科學技術的成果,使科學真正服務手正當的目的而非罪惡的目的,造福於人類而不遺禍於人類。愛因斯坦在1931年對美國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的學生們演講時就明確指出:「……只懂得應用科學本身是不夠的。關心人的本身,應當始終成為一切技術上奮鬥的目標;關心怎樣組織人們勞動和產品分配這樣一些尚未解決的重大問題,用以保證我們科學思想的成果會造福於人類,而不致成為禍害。」宗教的根本精神是勸善止惡,博愛世人,其主要功能就是提供價值觀和生活準則,指導人類生活。所以,科學家要彌補科學帶給人類的負面影響,自然容易走向宗教。
科學不能解決人類生活的價值問題,這是科學自身的局限性;科學在創造物質福利的同時,也給人類生活帶來了諸多問題,這是科學的負面影響。這兩者都屬於科學自身的問題。就此而言,科學自身的問題也是導致科學家信仰宗教的原因之一。
科學家信仰宗教還與科學家的生活環境具有密切的關聯,文化傳統和家庭環境的影響是科學家信仰宗教最直接的原因。
科學家信仰宗教往往與其所屬的文化傳統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人是文化的動物,總是生活在一定的文化傳統之中的,而文化傳統則在潛移默化地影響和塑造著人。如果一種文化傳統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或者說就是一種宗教文化傳統,那麼生活於其中的人必然很容易形成該文化傳統所推崇的宗教信仰,成為這種宗教的信徒。眾所周知,在西方歷史上,基督教曾經在社會生活中長期佔據統治地位,完全支配西方人的精神生活,從根本上重新塑造了自古希臘羅馬以來的西方文化。可以說,基督教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西方文化的象徵。也正因此,人們常常把西方文化稱為基督教文化,把西方文明稱為基督教文明。生活在基督教文化傳統之中,長期浸潤著基督教信仰的氣息,西方科學家自然容易接受基督教信仰。例如,克卜勒、哥白尼、伽利略、牛頓、萊布尼茲等都信仰基督教,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實際上,在絕大多數西方人看來,信仰基督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不信仰基督教才是咄咄怪事。正如在絕大多數中國人看來,相信天地良心是理所當然的,不相信天地良心則是令人奇怪的。同樣,生活在具有其他宗教色彩的文化傳統中的科學家則容易信仰其他宗教。例如,生活在伊斯蘭教文化傳統中的科學家容易信仰伊斯蘭教,生活在印度教文化傳統中的科學家容易信仰印度教,生活在猶太教文化傳統中的科學家容易信仰猶太教。
科學家信仰宗教也與其家庭環境具有密切的關聯。如果說文化傳統構成了科學家信仰宗教的外在社會環境原因的話,那麼家庭環境則構成了科學家信仰宗教的最直接的環境原因。家庭對於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教育學家指出,家庭是人生的第一所學校,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位老師。從科學家信仰宗教的實際情況看,家庭環境具有濃厚的宗教氣氛往往是導致科學家信仰宗教的重要原因。例如,牛頓出生在虔誠的基督教徒家庭,其家人信仰正統基督教,家庭宗教氛圍濃厚。牛頓的繼父是一位牧師,並且是教區長,虔誠信奉英國國教,收藏了許多基督教著作和神學論文。牛頓曾經讀過其繼父收藏的許多基督教著作,並做了筆記。1661年6月,在牛頓做牧師的舅父勸說之下,牛頓被母親送到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學習,以獲得牧師的職位。又如,著名德國物理學家普朗克也出生於基督教徒家庭,其親屬大多是高級和中級神職人員,其祖父則是頗負盛名的神學教授。
可以說,具有濃厚宗教色彩和氣息的文化傳統和家庭環境是導致科學家信仰宗教的重要而直接的原因。
文/尚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