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恆和不變。」波德萊爾在1863年發表於《費加羅報》一篇題為《現代生活畫家》的文章中,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寫下了上述這句話,幾乎是為現代性定了調子。接著他還說,「這種過渡的、短暫的、其變化如此頻繁的成分,你們沒有權利蔑視和忽略。」
在現代性的問題上,馬克思走得更遠。在分析商品和資本主義特徵時,他認為,舊時代「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可是他並沒有指出,一種新的「理性」卻應運而生。這種「理性」就像豎立在人類面前一座新的高牆,帶著蒺藜和火力防護,還有借屍還魂的僵化傳統。馬克斯·韋伯對這種理性所給出的隱喻「鐵籠」,與福柯筆下形容冷酷權力充斥其間的「環形監獄」(又稱之為「監獄群島」),可以互為印證,都是屬於描述現代社會組織和機構特性的深度意象。
世界現代藝術和詩歌的主流,就是建立在這種「過渡、短暫、偶然」和它的反面「永恆」這兩種基礎之上的。這裡的「永恆」,是指某種「神性」和超越性,這就構成了現代性所賴以存在的時間意識悖論。進入現代社會之後,「永恆」變得模糊了,而「過渡、短暫和偶然」卻那麼清晰可感,撲面而來。於是就有了未知、不確定和迷惘,渾樸的時空感出現了裂隙和虛空。在這裡,藝術、戲劇與詩歌首當其衝,影響深遠。自然,有諸多自我因素開始加入,正如史蒂芬·斯彭德說的,「現代人的寫作是意識到環境活動的觀察者觀察他們自身感受的藝術」。
藝術、戲劇和詩歌上的先鋒派,是在現代性之上發展起來的。沒有現代性,就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先鋒派」。考察一部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藝術、戲劇和詩歌史,我們發現,先鋒派以現代性作為基礎,然後借鑑了它的要素、觀念和形式,並予以變形、抽象和分離,取得出人意料的效果。儘管如此,現代性卻不等於先鋒性。關於這一點,馬泰·卡林內斯庫說的很確切:「沒有一種顯著而得到充分發展的現代性意識,先鋒派是幾乎不可想像的;然而,這麼說並不意味著可以將先鋒派同現代性或現代主義混為一談」。(《現代性的五副面孔》,馬泰·卡林內斯庫)。
何謂「先鋒派」?1959年6月,荒誕派戲劇大師尤奈斯庫在赫爾辛基「先鋒派戲劇討論會」開幕式上,說得非常透闢:「先鋒派就應當是藝術和文化的一種先驅現象,從這個詞的字面上來講是說得通的。它應當是一種超前風格,是先知,是一種變化的方向……這種變化終將被接受。」以我之見,這種「先知」和「先驅現象」,帶有兩個特性,第一,所謂「先知」指的是對人性、意識與變化的預見性,這種先知的感覺,在於先鋒藝術家的社會洞察力和敏銳,在於表達上的變化、純粹與獨創,而非幻覺或現代巫術;第二,這種先鋒性,也就是「先驅現象」,帶有持續性和引領作用。無論從「先鋒」的字面意義,還是它在文化藝術上的本質意義,都應該如此。從浪漫主義向現代主義轉變過程中,我們看到了這一點。即使是現代主義發展到鼎盛,直至後來被「後現代」不斷「侵蝕」,同樣也有「先鋒精神」在起作用。
事實上,文學藝術上的先鋒精神,是沒有窮盡的。
那麼詩歌上的這種「先鋒精神」意味著什麼?「Make it new!」(日日新),龐德的這一詩歌宣言可以看作是對詩歌先鋒精神的最好詮釋。自波特萊爾以來的詩歌,先鋒派們自覺或不自覺地,都在體驗和實踐這一重要的主張。詩歌的先鋒精神,就是佔領制高點,直面變化,挑戰平庸,從而擁有未來。換言之,就是風格上的超前,形式上的實驗,和語言上的「鍊金術」。這種新,不僅僅是詩歌意蘊上的更新,還在於形式上的實驗,甚至不惜走點「極端」。從某種意義上看,「新」就是超越與穿透,「新」就是實驗。
先鋒詩歌不僅刺穿荒謬,還建構真正的存在。在現時代,固然是「沒有荒謬不成現實」,需要不竭的語言裂變和形式更新,但先鋒詩歌最終要確定的,是對現象、存在和人性的建構,以及在此之上的持守。先鋒性不惟破壞,更在守護。有時,沉默也是語言,先鋒詩人藉助於「沉默」這一最高意義上的「語言」,向世界進行發問與詰難,所謂「天問」是也。雄辯和沉默,是語言的雙重性,也是先鋒藝術的雙重性。與此同時,先鋒詩歌特別關注自我和他者、時間和空間、詞和物之間的關係。就主體間性而言,正如拉康所揭示的,無意識的主體是主體性存在的根本維度。作為先鋒詩人,總是要在言語主體和欲望主體中,與無意識的創傷性內核相遇,從而儘可能多地獲得真相,並賦之以詩的形態。
一言以蔽之,先鋒詩歌既揭示,又消解;既呈現,又隱遁。既強調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又引入他在性(alterity)。這就是先鋒詩「左右逢源」之處,也是它的懷疑論所在。
「所謂先鋒派,就是自由」,尤奈斯庫如是說。
二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詩壇就出現了「先鋒詩」。九十年代以來,更是形成了一種不可忽視的力量。唐曉渡所使用的「九十年代先鋒詩」概念,就將1980年代中後期「實驗詩」中的一部分作為其源頭,將個人寫作、綜合意識、反諷、敘事性等作為「先鋒詩歌」的重要特徵。周瓚在其《當代中國先鋒詩歌論綱》中,認為中國先鋒詩歌是指1980年代中後期以來,少數意識到並仍然堅持一種以個人性的立場寫作的詩人的詩歌實踐,是那些始終重視和保持純粹的精神價值關懷的詩人寫作。在當代中國文學的發展中,先鋒詩歌體現了介入現實生存和把握個體經驗相結合的綜合意識。
按照桑克的說法,可以將「先鋒派」分為「舊先鋒派」和「新先鋒派」,時間上以1990年初期為界。前者以破壞性和突破性為印記(「外破詩歌專制之壁壘,內破詩歌語法之累贅」),後者以反對異化、有序實驗、提倡建設性為標誌。當然,這也只是一種分類方式而已,但從中我們看出中國當代先鋒詩歌的一些發展線索和譜系。從「北回歸線」等中國先鋒詩歌流派的實踐來看,先鋒詩歌的寫作,從一開始就呈現了突破和建設並重的氣象,並不完全是由初級的先鋒進階到成熟的先鋒,舊的先鋒演化為新的先鋒。
以梁曉明、劉翔等人於1988年創建的中國先鋒詩人群體「北回歸線」,不僅獨立,而且包容。它始終是一個動態的先鋒群落,一個大平臺,一次連續的集結。它所進行的「破壞」是對詩歌專制的大破壞,它要從事的「建設」是面對新世紀的詩建設。梁曉明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就拿出了《開篇》這樣一部討論存在與虛無、死亡與新生的傑出作品(更不要說他的充滿現代性甚至具備後現代感的《玻璃》和《各人》了),劉翔也從那時開始進行了非常具有前瞻性的詩歌批評和詩歌創作實踐。可以說,以「重現和提升人的根本精神」為方向的「北回歸線」詩歌群體,在眾多作品中所發出的聲音,更多的是一種希望、一種引領與上升。從美學上分析,「北回歸線」的詩歌正如劉翔所說的,堅持了一種「節制而優美」的品質。
「北回歸線」的開放性和活力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包括本期在內的十期「北回歸線」刊物中,孟浪、王寅、餘剛、臧棣、西川、翟永明、王小妮、沈葦、藍藍、池凌雲、唐曉渡、耿佔春、陳超等幾十位在中國有影響力的重要詩人、批評家發表了他們的作品和文論。多年來北回歸線仍然保持先鋒精神,同人性質,南北方詩歌交融的特質。更為可貴的是,至今為止,北回歸線仍然堅持它的包容性和建設性,尤其堅持它的出發點:先鋒性。除了梁曉明、劉翔的持續堅持之外,稍後加入「北回歸線」的阿九、南野、汪劍釗、晏榕、傷水、馬越波、草樹、張典、紅山等人,在「北回歸線」先鋒詩創作中發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南方抒情詩歌的重鎮,聚集在《北回歸線》上的詩人自覺地與當下把玩口語、日常生活,標榜反文化的詩歌寫作拉開距離,開拓了抒情詩的領域和境界,增加了現代抒情詩對當下生活的感受力。
「北回歸線」也是始終警醒的。詩人南野一針見血地指出,「我認為中國當代先鋒詩歌目前的話語症候,在於普遍喪失追尋自由的意願。內驅力意向的轉移,其原因不外乎現實世界規則效應的日益凸顯。一切盡由於『自由的代價是高昂的……』」。詩人晏榕則認為,面對著龐大無邊、荒謬紛亂的時代景觀和文化語境,如何保持高貴和清醒,恪守藝術信條和詩歌理想,絕對是一個原則問題。他還提出了「回歸先鋒」的概念,事實上就是如何堅持先鋒精神,持守當代詩歌創作的實驗性、前衛性和交融性,以更好地兌現我們的初衷:包容性和純粹性的結合,歷史感和現代性的結合,南方抒情詩傳統與現代多元詩學的結合,詩歌創作與詩學理論建設的結合,以及先鋒前衛姿態與對現代詩歌傳統之尊崇的結合。
是時候了。必須對「先鋒性」進行正本清源,必須提出中國先鋒詩歌的「再出發」。反思,本身就是「先鋒性」極為重要的表現。縱觀1980年代以來的中國先鋒詩歌創作,我們覺得有必要對先鋒性作如下幾個方面的思考,開列如下:
1)先鋒性究竟意味著斷裂還是揚棄?
2)先鋒性是毀壞還是建設?抑或兼而有之?
3)先鋒性是抽離還是在場?有無中間路線?
4)有沒有「原始主義」的先鋒性,或先鋒意義上的「原始」?
5)中國當代先鋒詩歌與西方先鋒詩歌的異同點如何?
我所羅列的上述問題,應該是非常值得討論的。就這方面而言,唐曉渡和張清華一次關於先鋒精神和先鋒派的對話,或許對我們有一定啟示性。唐曉渡是這樣說的——
重要的或許是:放棄那種從一個只能是虛構的「原點」或核心生發開去的一元的、線性的、本質主義的眼光和思路,而嘗試一種多元的、交叉複合的,從根本上反「歷時性」的眼光和思路,以把人為設定形成的成見及其影響減至儘可能小。……當代先鋒詩的譜系如同艾略特所說的「秩序」一樣,是一個動態的概念,處在不斷的變化和調整之中,其契機是創新,但也包括人們的重新認識,而重新認識往往根源於前在的寫作作為範型對後起者所產生的影響、啟示,甚至激起的反抗。
三
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內容上看,本期「北回歸線」都有所變化。《北回歸線》出到第十期了,中國當代詩壇有了巨大的變化,需要在編輯方針、作品取捨和編排形式等方面,都能有所調整和改變。
本期《北回歸線》在欄目上作了新的調整和組合,首次開闢了帶有聚焦性質的「絕對信號」,梁曉明的近作《死亡八首》和耿佔春對梁曉明詩歌的評論,是這一期的重頭戲。本期的「詩歌方陣」欄目,展示了「北回歸線」重要詩人的力作,值得強烈關注,從中可以看到「北回歸線」成員們近年來創作的變化和進展,表明大家正在向中國先鋒詩歌的縱深地帶突進。「精神聯盟」欄目,則是精選與「北回歸線」聯繫比較緊密的詩人的作品,這既是一種「聲援」,也是某種意義上的詩壇「風向標」。我們將這些詩人朋友稱之為「北回歸線之友」,包含著多重意味。最後是北回歸線詩人和批評家的文論欄目:「身份、隱喻與記憶」,非常值得注意。這些文字,既有具備深度的詩學研究,也有隨筆式的創作談和回憶文章(劍心回憶「北回歸線」創辦之初情形的文字讀來饒有興味),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北回歸線」是一個詩歌作品與詩歌理論、詩歌批評高度融合的群體。
值得強調的是,在各種變化之中,「北回歸線」的先鋒精神不會有任何改變,詩歌創作和批評的獨立性不會有任何改變,以詩歌和批評本身說話的寫作姿態也不會有任何改變。萬物皆流,自由創造精神依然。
先鋒,就是一次次的再出發。
2015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