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籽溝山神記
文| 劉予兒
住在東天山山腳下的菜籽溝,知道自己有山神護佑。
那些破破爛爛,歪歪扭扭的房子被陽光、霜雪和風煙餵養著,都成了山神、水神的穴。
不過,誰也不會去說破這件事。
從高處和遠處看,往溝裡走的路如一道遊絲,一線草徑,把這小村莊獨獨地藏了百年。在此之前,這裡還有莊戶,還有人家。還有炊煙,還有牧者。只是無史記載。大地歷史常常隱沒自身。菜籽溝之前叫什麼名,是它的隱私,草木可見,人無由問津。
總之,先前住在這裡的人成了真正的隱士。他們隱在草木的氣息中,隱在鬆軟的慄土中,隱在一股股向南吹的風中。把進進出出的影子灌進別的影子中。他們隱去男人女人相愛之事,也隱去了死亡和出生。
菜籽溝人如此就成了隱士的後代。村莊也就成了自然史的一部分。
但是在長草出糧食的地方,還是會留下一些痕跡。土裡有從前的人氣,草綠的樣子,風吹過山頭的樣子,冬天下雪的樣子,都帶著從前的時光。這個菜籽溝人知道,山神也知道。
在《山海經》裡,時間之神叫噎,他總是在吞咽著萬物的瞬息。所以,時間有光,那是萬物的靈化成的。
東天山是古崑崙區域,與天相接的天山,自然也是神話的源頭之一。只是那時古人的眼大、腳大,看什麼都混沌通明。山水貫穿五臟,日月出而化焉。名字晚得後得也就沒有什麼關係了。
上古奇書《山海經》中,有四十方國,海外諸經裡就佔據了36國。大地向西北方去後,山水神獸都住在崑崙山和天山間。
這些神怪畏獸都長得奇奇怪怪的,有的獨目,有的長著三個腦袋,有的留下一個鳥身子,還有人貫胸不死,那個前後可見的洞中塞滿了不死草。這種草應該就是現在還長在東天山上的催生草了。
忠義、頑皮、惡劣、多情。它們的靈魂一個個都比人有趣。
菜籽溝的山神和別處的不同,它們時男時女,很有人情味兒。看那滿山滿溝的樹就知道。
東邊有好多大石頭山,寸草難生。在那些石磙、石磨、石巖中,山神都冷成一張臉,怎麼都捂不熱。
菜籽溝的山都不高,它們是那些更高的山的孩子。
它們老想往天上飛,所以每年順著人的勞動,拼命的長麥子,長樹長草。這些就成了它們的翅膀,長豐滿了,好往天上飛。但一次也沒飛走。
有時夜裡,風湧動著,把它們的翅膀圓圓地鼓起來。樹影全往天上飄。有好幾次,我聽到它們忽忽地扇動著翅膀,差點就飛走了。
到了冬天,它們只好窩在厚厚的白雪裡做夢,等著又一年春天到來。
村裡人有自己對待山神的方式。
他們把每座山都變成了糧倉,麥子一成熟,山就冒高一截子。人們就把麥芒上的山神吃進肚子裡。山就成了一粒一粒的光,補氣。
村裡人有時也把山神當羊放,一群羊趕上山坡,再吆下山窪,不聽話就用鞭子抽呢。
人辛辛苦苦種地,用每年滿山瀰漫的麥香來餵養山神。
村裡人均9畝地,一年一年種下去,死了就埋在山上自家的祖墳裡。村裡80歲的老人,夏收時還上山割胡麻呢。
那時,整座山都搖搖晃晃的,仿佛山神喝醉了。
村裡的動物們都知道有山神。
山神給自己留了許多便道。結草梗的崖邊、地邊,槽子裡長滿紅刺和蕁麻的地方,只要是人難走過的地方,都是山神給自己留的便道。
那些樹洞、石洞、鼠洞、兔子洞、蟲子洞,也都是山神給自己留下的便道。深溝裡有一條幽深的洞子路,彎彎曲曲一直通到山頂的麥子地。這條路,人也走,神也走。人知道不管什麼時候,都要給自己留一倉糧食。
山神有時蹲在煙囟上聞煙味,就知道這家做了什麼好飯食。誰家的煙冷不丁飄歪了,可能就是山神在搗鬼呢。有時它會趴在人家瓦簷上,有時被鳥嘴叫出來。山裡有一種鳥叫「繒」,叫聲像弦子彈出來。別的鳥叫出時間之碎,四濺的光陰。這種鳥卻每一聲都筆直,箭一樣把光陰射出一道火痕。
菜籽溝的山神有時也會馱在貓背上,驢背上。
它知道要有眼睛為村莊守夜。一到夜晚,每一棵星星都照出地上的影兒,村莊明汪汪被扔在荒野中。那時,驢站在牆根下,馬打著噴嚏守在舊年的麥垛前,狗盯著黑黑的村路吠叫,它們都在為村莊守夜。不管是人的,還是動物的,總要有眼睛發現黑,守著黑。從無路的地方開始,大地上的許多角落就這樣被一雙雙黑暗的眼睛看守,不至走失。
那時,就有山神蹲在它們的背上。
尤其是貓這樣東西,整夜在村莊裡遊蕩,見識過最多的幽暗。每到夜裡,它就會從院子的土牆上跳下來,或從挨著炕的火爐邊站起來,悄無聲息的走向外面的世界。夜黑出狗形、樹形、人形,山形,黑出村莊的樣子。那些黑映入貓的瞳孔裡,幽幽閃閃。一個村莊積攢多少黑暗,也就會積攢多少光亮。直到又一個早晨到來。
繪畫:王剛
攝影: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