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風水引述
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東京都立大學教授渡邊欣雄在日本國立民族學博物館研究報告第14號——《漢族與鄰接諸族》發表了一篇論文,題目叫《漢族的風水知識與居住空間》。在這篇人類學論文中,渡邊欣雄寫道:
在這100年到200年之間,亞洲的學者們摒棄了自己的傳統知識而去吸收歐洲的知識,並把它作為「知識的正當性」依據。和歐洲一樣,在亞洲至高無上的知識也在「科學」的名義下形成體系,變成了受限定的知識。所以,當亞洲人想親自回顧「風水知識」時,就理所當然地把它作為低等知識而視同「宗教」;或者是從所謂「科學」的立場出發而把它視為「迷信」。
渡邊欣攤認為:起源於漢族並廣泛流傳到東亞、東南亞的「風水知識」,是以「風水」鑑定專家為中心所持有的高雅的智術。這種知識不是一般普通人能具有的那種知識;要經過更多的學習、訓練和直觀才能具備和運用。風水知識經過高度體系化並受一定的限定,但是一旦被應用,對個人、對社會的影響都很大。它在預知未來世界的同時,還能把目前世界上所存在的因果關係解釋得人皆知悉。所以為了理解亞洲所保存的這種實用的、體系化了的知識,研究者需要有相當嫻熟的「風水知識」。如果研究者本人不具備「風水知識」,就不能理解風水先生的「風水知識」。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地靈人傑」、「福地福人居,福人居福地」的說法,認為土地、環境和人類生活的好壞有因果關係。如果將此稱為「人地相關論」的話,那麼它和歐洲地理學長久以來的觀念其實非常相似。
但是,中國的「風水學」與歐洲地理學的不同之處,在於它不僅具有地理學的一般特徵,而且還具有用於維護人類生活的福、吉、財、壽的特別實踐功能。這種功能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環境評價。
渡邊欣雄認為,所謂「迷信」,一般是指那些從正統的宗教和知識角度來看不那麼合乎道理的知識和信仰。換言之,以某種理性或非理性的判斷來看,所謂「迷信」,就是指不合理的盲目信仰。正是在所謂的科學知識的話語體系之下,「風水」才被冠上「迷信」的稱號而受到歧視。然而問題是,那些把「風水」視為「迷信」的知識霸權者,雖然擁有話語壟斷權,但自身卻不具有起碼的「風水知識」。
最早懷疑「風水迷信說」,認為那種把「風水」視為「迷信」的習慣說法,本身就有問題,其提出者是臺灣清華大學教授李亦圓先生。他在關於「宗教與迷信」的討論中提出了這個問題。
20世紀80年代中期,紐西蘭奧克蘭大學地理系教授尹弘基也指出:中國風水是為尋找建築物的吉祥地點的一種景觀評價系統,它是中國古代地理選址與布局的藝術,不能按照西方概念將它簡單地稱為迷信或科學,因為它同時包含有這兩個部分。
把「風水」作為學問的對象最早向世界予以介紹的則是歐洲人,他們把「風水」稱為「中國科學」或「擬似科學」。在中國內地,近期的學術動向也是要重新科學地認識與評價風水之學。
但渡邊欣雄也認為,把「風水」看成是「迷信」或看成是「科學」,其結局都一樣:如果把「風水」看成是「迷信」,那麼無淪如何也不能真正理解對方即風水先生的知識;反過來,即使把它看成是「科學」,結果,也只能把「風水知識」體系割裂開來。歸根到底,在民間大眾知識裡,存在著當今知識分子並不具備的「風水知識」。那裡存在著知識的「黑匣子」。
「黑匣子」就是「風水」。可以說,離開風水,就無法真正理解中國的傳統建築。接受了現代教育的知識分子,如果能擯棄固有的知識習慣的幹擾,不存偏見,與民間大眾共同去理解「風水」,與「風水先生」和住宅的居住者共有起碼的「風水知識」。那麼,就能洞察到中國傳統建築的「黑匣子」,那些原本看不見的東西也就能夠看見了。
所以說,只能用「風水知識」才能理解「風水」。它既不是「迷信」也不是「科學」。「風水」就是「風水」。這就是渡邊欣雄的結論。
看到這位日本教授對起源於中國的「風水知識」所進行的這番社會人類學研究,我們那些因為僅在某一自然學科領域擁有科學家的頭銜從而就對非科學領域指手畫腳、說三道四的所謂知識精英,不知作何感想。
我們過去一直把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割裂開來,只研究自然的是自然科學,而研究人類社會、人類行為的經濟學、社會學、民族學等,則稱作社會科學。於是,研究「人文」的研究者失去了研究「自然」的必要性。反之亦然。
過去,歐洲人的思維方式一直是重視時間和效率,它假定自然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種自然觀其實是一種工業化的思維方式。
工業化的自然觀現在依然存在,它和「風水學」的思維方式格格不入。在「風水學」裡,自然是有限的決定性的因素,因而需要人類予以維持和保全。
「風水」思想不是那種經過苦思冥想後得出一個答案的那種思想方法。英國一位人類學家在論文上說,歐洲人能夠理解「美麗的大自然」,卻難以理解「風水師尋求的心情舒暢的大自然」。
的確,「風水」就是想在人類生活中實現心情舒暢的大自然的一種方法論。怎樣才能把自然吸收到文化中來呢?這就必須遵從風水學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不是文化支配大自然,而是文化要適應大自然。
例如要理解心情舒暢的景觀,比起理性知識來,人們更需要具備直觀的知識,否則就不能理解。類似的東西在風水裡還很多。
要看清環境是否和諧,需要有嫻熟的精神。用「風水學」的話來說,人所持有的氣和自然所具備的氣要互相感應,互相協調,融為一體。只有這樣,才能進入「天人感應」的境界,才能感覺到「心情舒暢的大自然」。
歐式思想把自然(Nature)和文化(couture)相對立。而在中國,則把自然和文化作為統一體,認為自然現象和文化現象共有著相同的基本原理。例如《易經》與陰陽五行學說,既是自然科學如醫學的基本原理,同時也是社會科學如政治學的基本原理。「文化即自然」,這就是中國天人之學的核心思想。
近些年來,美國人阿爾多·李奧帕德所著的《沙郡年鑑》成為環保主義者的必讀書。在該書第四部《消失的野地》裡,作者寫道:「想擁有一個可補強和指引土地與經濟關係的倫理規範,必須先擁有一個觀念:在心裡將土地視為一個生物機制。只有涉及某種能夠看見、感覺、了解、喜愛或信任的事物時,我們才有倫理感可言。」「倘使人們對於土地沒有懷著喜愛、尊敬和讚賞之情,或者不重視土地的價值,那麼,人和土地之間的倫理關係是不可能存在的」。
強調「重視土地的價值」,強調重視「人和土地之間的倫理關係」,是現代環保主義者的一個主要價值取向。在此基礎上,一門新興的現代學科——環境倫理學,在西方誕生了。
而在中國,古代的風水理論從一開始就非常「重視土地的價值」,也非常重視「人和土地之間的倫理關係」,其中所包含的大量的環境倫理學的知識,對於現代人非常具有啟發意義。例如成書於隋唐五代,最遲不晚於公元10世紀末的風水經典著作《黃帝宅經》,開篇即寫道:
夫宅者,乃是陰陽之樞紐,人倫之軌模。非夫博物明賢,未能悟斯道也。就此五種,其最要者,唯有宅法為真秘術。凡人所居,無不在宅,雖只大小不等,陰陽有殊,縱然客居一室之中,亦有善惡。大者大說,小者小論,犯者有災,鎮而禍止,猶藥病之效也。故宅者人之本,人以宅為家。居若安,即家代昌吉;若不安,即門族衰微。墳墓川岡,並同茲說。上之軍國,次及州郡縣邑,下之村坊署柵乃至山居,但人所處,皆其例焉。
現在不是流行「以人為本」的說法嗎?古人將住宅看做是「陰陽之樞紐,人倫之軌模」,認為住宅關係著一個家庭的陰陽寒暑與冷暖變化,決定著一個家庭的倫理關係與道德水平;主張住宅「亦有善惡」,認為「宅者人之本,人以宅為家。居若安,即家代昌吉;若不安,即門族衰微」。這些說法都十分深刻十分鮮明地闡述了住宅這種環境要素對人類社會倫理關係的決定性影響。它們,哪條不是「以人為本」?1000年前,古代的風水學家就能將住宅上升到「人之本」,上升到「陰陽之樞紐,人倫之軌模」這樣的哲學高度,真是令人稱奇。看來,在文化與哲學思維領域,我們現代人也不一定凡事都能超越古代人。有些關乎人倫自然的道理,古人倒可能比我們要認識得深刻些。
在中國古代,有個流行的故事叫「孟母三遷」,說的也是住宅對人成長發展的重要性。
既然住宅關乎著人倫道德,那麼,作為一門專門研究住宅的應用性學問體系,自然就不能迴避倫理問題。而倫理說白了無非是一些行為規範,無非是一些有關人應該如何如何的道理。這些行為規範與道理大多屬於應然範疇,而不屬於必然範疇,所以,並不能都用科學知識去解釋它。這就好比我們難以找到人們必須「尊老愛幼」的科學道理一樣。風水學中的許多禁忌、許多說法,雖然從科學上找不到什麼理論根據,但是卻可以從倫理關係方面得到解釋。所以說,科學是科學,倫理是倫理,二者各有其應用領域,我們不要試圖用科學去「軍管」人類的一切認知領域,對待「以人為本」的風水知識也應該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