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和宣統皇帝同年的周有光先生去世了,生在大清朝的人瑞又少了一個。知道先生這個人,是因為某年在書市上發現一本名叫《比較文字學初探》(語文出版社,1998年11月出版)的書,當時就有一種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的感覺。後來對字母以及拼音的興趣,很大程度上是這本書帶來的啟蒙。
先生出過不少書,百歲之後,書更是越出越多,就像梁左說的:「假如一百歲的老頭兒還能寫文章,大約不管寫什麼,也不管怎麼寫都會有人看的」(《春晚十年》)。
不過我手頭只有四本,除了前面說的《比較文字學初探》,還有《周有光語言學論文集》(商務印書館,2004年12月出版)、《漢語拼音·文化津梁》(三聯書店,2007年9月出版)和《世界文字發展史》(上海教育,2011年7月),倒都是和語言文字的相關。
今天要聊的,就是《漢語拼音·文化津梁》這本書中提到的一段小插曲,本來上周日就開始動筆,結果拖拖拉拉寫了大半周,直到今天才算成型,回頭一看,熱點早已飛到爪哇國去了。閒話不表,進入正題。
每一個方案出臺之前,都會經過若干的草案階段,《漢語拼音方案》也是如此。
有資料稱,「1950年到1955年,全國各地和海外華僑共633人寄來了655個漢語拼音文字方案」,而這些方案經過挑選之後,被編成了兩冊《各地人士寄來漢語拼音文字方案彙編》。
這兩冊書貌似存世不多,只看過第二編的部分內容,也是腦洞大開。
《各地人士寄來漢語拼音文字方案彙編 第2冊》P18
比如上面的這個方案就集合了漢字筆畫和西裡爾字母,書裡好玩的方案還有很多,但可惜沒法看全。當然最終還是決定使用拉丁字母,並在歷史方案(比如國語羅馬字、北方話拉丁化新文字等)的基礎上,形成了《漢語拼音方案》的雛形。
根據《漢語拼音·文化津梁》一書中《拼音字母的產生經過》一文的介紹,在1958年《漢語拼音方案》正式公布之前,曾經有過四個版本的草案,分別是1955年的「初稿」、1956年的「草案」及「修正式」、1957年的「修正草案」。
有意思的是,1955年的「初稿」和1958年公布的《方案》大體上是相近的,而1956年的「草案」卻又作了大改,基本上是走了這樣一個過程:第一稿→大改→第二稿→小改→第三稿→不行→還是第一稿好→改改→就是它了。
先說說1955年的「初稿」。聲母表如下:
和我們熟悉的《漢語拼音方案》相比,1955年版的聲母表只有四處不同,可以歸納為兩點:
(1)g/k/h在a/e/o/u前面讀「哥科喝」,在i/y(衣/迂)前面讀「基欺希」的音;
(2)半元音的i用j而不是y表示(y發ü的音)
這兩處設計明顯帶有「北拉」(北方話拉丁化新文字)的特點。
除了以上兩點,1955年方案還規定了代替寫法:
z/c/s中間加橫線的字母不知怎麼才能打出來
看完聲母我們再來看韻母:
和現在的漢語拼音相比,1955年方案有這樣幾處不同:
(1)ao(熬)寫作au,iao(腰)寫作iau(和國語羅馬字一樣)
(2)有io(ㄧㄛ)這個音
(3)you(優)這個音全部簡寫做-iu,而在現行方案中起碼you是不簡寫的;
(5)因為半元音/j/用j而不是y表示,所以齊齒呼的ya/ye/yao/you/yan/yin/yang/ying寫作ja/je/jau/ju/jan/jin/jang/jing,
(4)現行方案中的ㄨㄥ分為ueng(翁)和ong(轟的韻母)兩種,1955年方案中何為ung
(5)ü用y表示,所以撮口呼的üe/üan/ün/iong在1955年方案中是ye/yan/yn/yng
韻母-i也有代替方案ï。
和現行方案相比,1955年方案更接近於國際音標的標音方式。其他像標調、隔音符號之類的使用,和現行的方案都沒有太大差別。
1955年方案還有幾個有意思的點,一個是「超級簡寫法」:
通過這套簡寫法,需要6個字母的zhuang只要三個字母ƶąŋ三個字母就夠了,也是腦洞頗開;
一個是需要表明「尖音」的時候專門有一套寫法,難道是為了區分同音詞?不是很懂。
一個是重複音節的簡寫法,似乎是從國語羅馬字中獲得的靈感。國語羅馬字有規定:
羅馬字母之v、x二母,不作拼國音用,惟重字可用x代之,如pianpian(偏偏)可作pianx;隔一字重者可用v代,如 kann i kann(看一看)可寫作kann iv;重二字者可作vx,例如feyshin feyshin(費心費心)可作feyshin vx。
一個是字母標調,去聲用h沿襲自國語羅馬字,記得之前林語堂的羅馬字方案中,也提過類似的字母標調法(以r/l/h表陽平、上、去)。
感受一下:dianhbauh shangh kevjiv zaih jingiex mohweiv giashangh zihmuv daihtih shengdiauh fuxhauh.
到了1956年的「草案」,整個方案畫風突變。
先看字母表。
首先要說的是,1955年的字母表的字母讀音採用的是a/beh/ceh/deh/e/ehf/geh這樣的歐式念法,到了草案版裡則恢復到了注音字母「玻坡摸佛」的傳統念法。
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變化。為了遵循「一字一音」的原則,「草案」增加了幾個新字母:
(1)ŋ = ㄫ(ŋ)
國際音標ŋ從之前「初稿」裡的簡寫取代ng變成了正式的字母;
(2)ч = ㄐ(基)q = ㄑ(欺)x = ㄒ(希)
「基欺希」不再用g/k/h的變音表示,而是採用了專門的字母。其中ч是取自俄文字母,q/x也是第一次被採用表示「欺/希」的音,這一設計也延續到了現在。
(3)ʐ = ㄓ(知)ç = ㄔ(蚩) ʂ = ㄕ(詩)
上一版中用字母組合zh/ch/sh表示的「 知/蚩/詩」三個音,因為一字一音的限制,被改成了加符字母——即在z/c/s三個字母的右下角添加下彎勾(retroflex hook)「 ̢」。
其中ʐ這個字母出自國際音標,不過在國際音標中表的卻是「ㄖ/日」的音;ʂ也源自國際音標,到正好是「ㄕ/詩」這個音,而ç(c ̢打不出來,只能用ç代替)則是一個新造的字母。
韻母部分和1955年方案幾乎沒有什麼差別,比如半元音的/j/都是用j表示等等。
唯一不同的是,「草案」裡設置了被稱為「小型的大寫i」的字母ı 來表示閉央不圓唇元音/ɨ/,即知(ʐı)、痴(çı)、詩(ʂı)、日(rı)、資(zı)、雌(cı)、思(sı)中的元音(土耳其語中也有這個字母,表示閉後不圓唇元音/ɯ/)。
所以「知識」就從1955年初稿中的zhishi變成了ʐıʂı;「自私」從zisi變成了zısı。
而且根據「草案」的規定,ʐ/ç/ʂ/ŋ/ı在印刷、打字、打電報的時候可以用g/zh/ch/sh/ng/i代替,正好和1955年的初稿是反過來的。
曾經讀過人民教育出版社1956年2月出版的《漢語拼音方案(草案)》小冊子,其中有一節專門用來論述「關於擬定漢語拼音方案(草案)的幾點說明」,比如「為什麼要擬定」、「根據什麼原則擬定」云云,其中有幾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點:
(1) 依然認為這個《漢語拼音方案》「可以用來試驗漢語拼音文字,使拼音字母拼寫的普通話逐步發展成為完善的拼音文字」(注意:1955年的初稿全名是《漢語拼音文字方案(拉丁字母式)草案初稿》);
(2)擬定原則。要求為「字母形式」,即「採用國際通用的拉丁字母,加以必要的補充」——這又引出兩個原則,一是要求「有系統」地「儘量用一個字母代表一個音素」,二是關於補充新字母的原則,即「遇到一個音素需要用兩個拉丁字母來表示的地方,或者某音素不能十分適當地用現成的拉丁字母來表示的地方,就補充新字母」,這又導致了用於外國譯寫和機械設備應用的「代用式」的出現;
(3)否定雙字母的使用。用zh、ch、sh、ng表示ㄓ、ㄔ、ㄕ、ㄫ被認為是「比較累贅」的,因此改為ʐ ç ʂ ŋ(「根據原來的拉丁字母加以適當改變,後兩個還是國際音標裡現成的符號」)
(4)ㄐ(基)的問題。既不用g(如北拉)也不用j(如國羅),因為來草案中g表示ㄍ,j表示ㄧ,而是引進了一個俄文字母ч,理由是「和注音字母ㄐ的字形也相像」,g作為ч的代用式。
(5)字母運用和安排的要求。
第一點是要「適應現代各國運用拉丁字母和我國過去運用拉丁字母的一般習慣」,「應該儘可能符合或者接近一般的國際習慣」,同時還要符合歷史上「拉丁字母拼寫漢語」(如國羅北拉)的傳統;
第二點是要求「一個音素只用一個字母」,目的是「使拼法簡單、明確、便於教學」,新字母如果加符應該加載字母下邊,目的是「便於書寫」,且便於「在必要的時候在字母上加聲調符號」;
第三點是要「節約字母總數」,特別規定「新字母不可隨意增加」。
這一點的問題在於如何理解「字母總數」這個概念,就是是字母表的字母數量,還是單詞中用到的字母數量。文中說「字母過多會產生一定的困難,至少要減低工作效率」,如果按照後者的說法,我們是否可以理解成這一條的意思是gemiŋʐıʂı比gemingzhishi更節約,但後面又說「草案比通用的二十六個拉丁字母增加了五個新字母,減少了一個v,共為三十個,比注音字母總數少七個」,說的還是字母表字母數的問題;也是夠矛盾的。
第四是要求「系統化」,目的是「為了表達漢語的語音特點」、「便利教學和一般應用」,舉了z c s和ʐ ç ʂ作為對照組。
這個「草案」出來之後,又在全國範圍內組織了大討論,討論的結果還被編成了《漢語拼音方案草案討論集》,一共四冊(這套書我買了一二四,唯獨三市面上已經見不到了)。
最後在1956年8月形成了2個「修正式」:
第一個「修正式」主要是這麼三點:不要「ʐ/ç/ʂ/ŋ/ı」,改成「g/zh/ch/sh/ng/i」,相當於是把代用式再扶正;不要ч/q/x,依然用g/k/h變讀「基欺希」;「ŋ/ı」還是「ng/i」的代用式。
第二個「修正式」主要是這麼幾點:不要「ʐ/ç/ʂ」也不要「ч/q/x」,用j/ch/sh來表示「知蚩詩」,在「衣迂」前面變讀「基欺希」(走回國羅的老路);不要ŋ,改成ng;j因為被調去發「知/基」的音了,所以半元音/j/就改成y(依然是國羅的路數),於是y就不再發「迂」的音,而用「ü」來表示,典型的連帶反應。
「修正式」出來之後,文改委又開始收集群眾意見,結果支持「第一修正式」的佔62.5%,支持「第二修正式」的只有7.1%。之後又給審訂委員會審議,結果「第一式」的支持率依然達到58.1%。
但是最後出來的「修正草案」卻是以「第二式」為基礎的,改動僅僅是把變讀「欺希」的ch/sh改為q/x,使得「基欺希」全部由單獨的字母表示,所以j也不再發「知」的音,改為由zh表示,另外韻母的au/iau/ung/yng改為ao/iao/ong/iong,以免手寫時出現混淆,也是參考了國羅的合理設計。
有趣的是,《方案》還留了一個幾乎沒有用的小尾巴,即「在給漢字注音的時候,為了使拼式簡短,zh、ch、sh可以省作ẑ、ĉ、ŝ,ng可以省作ŋ」,ĉ/ŝ都是世界語獨有的字母,發的正好是/tʃ/和/ʃ/的音,文改會的成員中有不少世界語者,也許這樣的設計並不是巧合(至於為什麼用ẑ而不用ĝ,當然是為了對位咯)。
到此,我們今天使用的《漢語拼音方案》已經成型了,1958年2月11日正式公布,一直沿用到了今天。
被廢棄的方案也從此成為了歷史的邊角料,逐漸被人遺忘了,而今天翻出這段歷史,完全是出自一種趣味,原來我們今天熟悉的拼音,還可能是另外一種樣子…
以上。
ps. Sueiran shieele jehme duo yeouguan Hannyeu Pin-in de waangshyh, dann woo hairsh shiihuan Gwoyeu Romatzyh, erl jeh joong shieehuan sh meeiyeou liiyou de.
ps. ʐege pinjin cauan yŋ qilai ʐenʂı gou mafan de, dazıчi je meiju ʐeme duo zımu a, xie qilai je feiчin.
пс. Ўоо ай Гўоюүү Ромазыь, данншыь ўоо гәңь ай Кирил зыьмуу шущиее дь пинйи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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