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者受於在海、賴曉峰賢伉儷之約,評述賴少其先生的山水畫藝術。賴老山水畫汪洋恣肆,氣象萬千,區區文字,何以盡言!只得將賴老《臨梅清含鄱口》一畫與梅瞿山之作做一比較,撰成《胸中有丘壑,腕底如神助——讀賴少其臨梅清〈黃山湯泉圖〉》一文。今值《賴少其花鳥畫集》榮譽問世,賴、於二位又有所命。承蒙青眼復加,乃略陳數語,聊表對賴老先生花鳥畫的讚佩之忱。
如果套用軍旅語彙,將賴老山水畫比之為「主力」,那麼,其花鳥畫則不妨稱之為「偏師」可也。雖雲偏師,卻也絢爛斑斕,尤以其晚年所作,極盡雲蒸霞蔚、璀璨光華。
壹
賴少其先生的花鳥畫如同其山水畫,浸淫植根於傳統,而於陳老蓮、金冬心用力尤勤。中國古代卓有成就的花鳥畫家眾多,賴老何以偏偏選取了陳、金二位作為他學習的標杆呢?
明代陳洪綬,號老蓮,作畫以人物為擅長,山水、花鳥無一不精。清初周亮工《續畫錄》稱他「作花卉、禽鳥、蝴蝶尤有生趣」。賴老之於陳老蓮,除了藝術上的學習之外,當有更為深層的原因。陳老蓮生逢明清交替、社會動蕩之際,拜明末大儒劉宗周(蕺山)為師,養成剛正不阿、浩然磊落之氣。明亡,具民族氣節的陳老蓮,以緇衣終。而在陳老蓮藝術生涯中,有一點值得引起注意,就是他的版畫藝術為其藝術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且對後世有著深遠的影響。這在中國古代畫家中幾乎是僅見的。正是這種對人格魅力的服膺與藝術經歷的契合,賴少其對陳老蓮的花鳥畫心摹手追,於其畫作的題跋中,對陳老蓮的推崇、景仰之言,不勝枚舉:
此陳老蓮畫也,豔而不俗,真雅人者。——《臨習陳老蓮·月季》
有人說:老蓮畫法,能合古心。餘以為不是從古人之法而得之,而是從生活出發,方能達古人之心。……老蓮畫既能超出生活,又合古心者,何耶?初看不像,實則比像更難。——《臨畫筆記》
老蓮之畫,既高於生活,而不失為有個性之作者,此中中華民族之精英所聚也。——《臨畫筆記》
花卉以陳老蓮為師,有師指引可以事半功倍。——《花卉以陳老蓮為師》
其作於四十三歲時的《一車紅》頗具陳老蓮神韻。
清代金農,號冬心。清人張庚《畫徵續錄》說他「年五十餘始從事於畫,涉筆即古,脫盡畫家之習」。此前,金冬心詩、書、印均超邁,登上畫壇不到十年,即以此四門技藝冠絕一時。金氏廣交遊,講名節,重友誼,與印壇巨擘丁龍泓、著名詩人厲樊謝及鄭板橋、汪士慎、高西唐、羅兩峰(金氏弟子、「揚州八怪」殿軍)交情甚篤。金冬心畫梅,高古、樸茂,饒有逸致,堪稱一絕。賴老與金氏的人品,有如神交。賴老亦喜畫梅,學金冬心,能取乎其上。在學習過程中,心得多多:
金農謂:「仙姝綠萼華,當於玉女窗中夢。見之羅敷,有人呼之欲出。」——《仙姝綠萼》
故賴老的梅花能獨標高格。且看作於一九八二年的《臨金農梅花》立軸:枝幹如籀文,「枝梢如荊棘」(語出明沈襄《梅譜》),高古虯勁,挺拔向上;花朵擁擁簇簇、層層疊疊,誠如香雪之海。題詩以漆書寫就:
「自古畫梅多高士,鶴子梅妻林處士。王冕畫梅稱高標,金農水邊數畫須。」……壬戌早春,客申東湖賓館。劉翁以金農梅畫示餘,因畫之,並記日月耳。
其畫與書俱深得金冬心三昧。
貳
賴少其晚年花鳥畫一如其晚年山水畫,仍立足于堅實的傳統基礎之上。賴老花鳥畫極少用沒骨法,舉凡枝幹、莖葉、花朵,以至水禽、木石,莫不以線勾勒,然後施色。設色穠麗而且絢爛,加之背景多以對比色暈染,故能呈現出與同期藝術家迥異的獨特風格。除早期受陳老蓮、金冬心等人影響之外,其作品還使人聯想到日本的浮世繪。賴先生曾參加我國文化代表團或受邀數度訪日,見到風格獨特而又視覺強烈的浮世繪藝術,將其有機地糅進自己的繪畫,當屬自然。如作於一九八七年的《刺桐與玉金榕》《灑金榕與老來紅》等。尤其是「丙寅變法」之後的作品,融入了現代藝術元素,使其作品呈現一種絢爛之美。在《劍葉灑金花與黃蝦花》中題云:
餘於丙寅歸故裡,住羊石齋中。吸收中畫與西畫之長,實行變法,既不似中畫,也非西畫,姑稱為中國人所作之畫可也。
賴少其先生八十以後所作,漸給人以渾淪豁脫之感,可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語見《埤雅·釋獸》)。這很容易使人想到白石翁與黃賓老暮年之作。
白石翁在其最後的時光裡,以風中牡丹的圖式(包括葫蘆),所作凡數十張。眾所周知,因採用「瞞天過海」之法,老人自署之年比實際年齡大兩歲,其最後一年為九十七歲。而以此畫款識「九十八歲白石老人」看,人們有理由揣測老人此時是否已經處於一種精神恍惚的狀態。但看到畫面上花之鮮豔、葉之濃鬱,整株牡丹迎風而立之動感;葫蘆已略不成形,而藤蔓纏繞之錯落有致且不失健爽遒勁。凡此種種,人們不能不驚嘆老人旺盛的生命力和蓬勃的藝術創造力。
捷克藝術理論家海茲拉爾說:「(齊白石筆下的)牡丹在狂風的逼迫下搖晃不已,像是在激烈的戰役中飄動著的旗幟。有意思的是,齊老畫中類似表現主義的表現方式也在著名風景畫家黃賓虹的作品中出現過。」(郎紹君《齊白石的被發現》)
傅雷先生說黃賓老晚年山水畫「近觀極不類物像,遠觀則景物粲然」。黃賓老九十歲自題《疊嶂幽林圖》云:「範華原畫深黑如夜,山沉鬱蒼厚,不為輕秀,元人多師之。」這一年黃賓老一目失明,一目視物模糊,幾乎純憑感覺作畫。視其九十以後所作,竟依然黑密潤澤、渾厚華滋。
賴少其先生晚年,尤其是輾轉於病榻之所作,似與齊黃二老有異曲同工之妙。賴老生前侍畫的小林感嘆,繪畫真是賴老生命的一部分。這時賴先生已很難在畫案的宣紙上揮毫,而是靠在病床上,多用水粉或水彩顏料,在一塊小木板墊著的卡紙上作畫。從茲也,傳奇式的人生經歷,豐富多樣的藝術實踐,對世間萬事萬物的多方位感知,對親情、友情、鄉情的眷顧與依戀……「精騖八極,心遊萬仞」(語出晉陸機《文賦》),思遐以舒捲風雲,神遠而吞吐物象。千山萬壑奔來筆底,百卉千花聚至毫端。所畫有的很難分辨是山水還是花鳥,渾無構成而無不構成,不可方物而美輪美奐、臻於化境!
我讀賴少其先生花鳥畫,爰作如是觀。
二〇一四年處暑於湘潭苦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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