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的音樂如同紛繁世界的投影,他對愛與生命的思考,就像是這個世界的靈魂。
有哪位作曲家,可以同貝多芬競爭世人最愛之交響曲作者的位置?莫扎特、勃拉姆斯,還是柴可夫斯基?
答案是馬勒。世界上許多樂團的演出數據已證明,當代聽眾對馬勒交響曲的熱愛完全不亞於對貝多芬的青睞。
今年是奧地利作曲家、指揮家古斯塔夫·馬勒160周年誕辰。他在音樂中,表達了自己對愛與生命的思考。
他的時代如洪水般到來
馬勒在世時,有著非常成功的事業,卻並非是作曲家的事業。他是當時歐洲最重要的指揮家之一。彼時,正值奧匈帝國的最後輝煌,如果說維也納是音樂之城的象徵,那麼由馬勒坐鎮的宮廷歌劇院就是維也納的象徵。他的作品並未受到忽視,有的首演也很成功。但它們是否獲得普遍接受?完全沒有。
事實上,直到馬勒去世後50年,他的交響曲仍是非常需要推廣的作品。馬勒生前對此耿耿於懷。「我的時代終將到來」,他留下這句話,被人們反覆引用。
如果當年有人告訴馬勒本人,僅僅一百年後,他的交響曲受歡迎的程度就會追平貝多芬,恐怕作曲家絕對不會相信。馬勒的交響曲在當時難以推廣,除了音樂形象之外,演奏難度本身也是關鍵。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背景下,樂隊的演奏水平大多無法勝任這些作品,要演繹得精彩就更不容易了。如今樂隊的基礎技巧大大進步,演出馬勒不再成為問題。音樂中的很多技藝挑戰本身自帶美感。在19世紀末的背景下,管弦樂隊的規模與演奏技巧獲得極大的發展,目前我們熟悉的「現代樂隊」的概念已經形成。
作曲家們推動這個過程,也受其激勵,開啟全新的創作思維。有時,新音樂對於力量的訴求,也呼應著當時哲學中的「超人」思想。馬勒的同時代人理查·施特勞斯甚至直接以尼採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為主題,創作交響詩。然而,相對於施特勞斯帶給聽者的震撼,以及那種目眩神迷的管弦樂音響的天才,馬勒的交響曲喚起了人們更深、更強烈,也更為持久的感動。作曲家曾向西貝柳斯談到自己對交響曲的創作觀念——他認為交響曲就像世界一樣,應當包含一切。
馬勒時代的維也納宮廷歌劇院
沛然的表達,深刻的體驗
馬勒說交響曲要像世界,而以往的交響曲是怎樣寫成的?古典交響曲的核心之一,就是簡潔。由少數的素材發展出規模龐大的樂章,無論素材本身,還是發展的邏輯,都擁有不同層面的簡潔。但「世界」註定是紛繁的,發展的邏輯並非永遠清晰,而是隱含在龐雜的表象之下。說到做到,馬勒的交響曲正是這樣的作品。
之前的浪漫派交響曲已經為此做了準備。邏輯性總是約束著自我的表現,浪漫派作曲家卻不願意受到這樣的約束,或者說,古典風的邏輯在舒伯特身後,差不多已經由高峰而走到盡頭。熱愛幻想的舒曼寫交響曲寫得很辛苦,革命性的李斯特則將傳統形式解體再造,交響詩由此出現。馬勒不傾向於單樂章的構思,對於「包含一切」的目標而言,多個樂章的交響曲對這位作曲家都似乎太小了。
他將太多的東西寫入其中,五光十色的管弦樂效果,獨唱、重唱與合唱的人聲形象,種種戲劇性的構思,有很多的衝突和分裂,卻又反覆抓住傳統形式中的凝聚統一。有時,馬勒直接展現了他關於生命和死亡,天堂與人間的思考,且由人聲進行表現,而非隱喻性的手法。如此豐富的內涵綜合到一起,引發了當代聽眾的狂迷,人們的激動愈演愈烈,某些極端的情況甚至被稱為「馬勒症候群」。
某次,指揮家海廷克收到一位女樂迷的信。其中提到,她聆聽馬勒的音樂實在太激動,聽海廷克指揮某部交響曲時,她幾乎從頭至尾都在慟哭。指揮家卻表示,他讀完信之後最直接的想法是:你該去看心理醫生了。
指揮家的意思是,馬勒的音樂雖富有激情,飽含前所未有的感官衝擊,可每一部作品不僅有縝密的設計,也意在呈現深刻的情感體驗,而絕非引導聽者進入情緒的失控。
馬勒的作曲小屋
歌唱的需要,結構的反思
馬勒是藝術歌曲的大師。原本藝術歌曲以人聲搭配鋼琴為主流,他則全面奠定人聲與樂隊配合的完美典範。樂隊歌曲並非他所首創,但馬勒的作品有劃時代的成就。他創作的重心單純集中於「最大的」和「最小的」兩種體裁,前者是交響曲,後者就是藝術歌曲。
交響曲是器樂創作集大成式的表現,藝術歌曲則是最為細膩、內在的表現形式。馬勒卻驚人地實現了二者的綜合,以至於他的第一個交響曲的創作階段(第一至第四號交響曲),有時被稱為「歌曲交響曲時期」。古典交響曲中主題發展的構思,要求主題本身相對簡潔,有點類似於種子的生長。歌曲的旋律卻往往比較長,其實是不適宜發展的。馬勒卻將他《旅人之歌》中的著名旋律,放在《第一交響曲》非常核心的位置,如此在交響曲中縱情歌唱,是維也納樂派的傳統所沒有的。
貝多芬在《第九交響曲》的末樂章採用合唱,雖然開交響曲創作融入聲樂之先河,這個樂章本身嚴密的結構卻仍是傳統的。馬勒「第二」的終曲則不然,半小時左右的篇幅已在全曲中顯得過重,整體發展更是戲劇內容的表現多於結構的緊湊。
馬勒一生都害怕病和死,這部分與他童年的經歷有關。《復活交響曲》的末樂章幾乎完全脫離傳統構思來發展,正是因為作曲家非常執著地想要描繪,生命雖難免一死,死後卻依然能盼望復活的主題。他以合唱表現的復活場景結束這一巨作。再後來,馬勒雖依舊豐富地運用人聲,又擴充篇幅,對於結構的緊密構思,卻有了新的追求。
《第三交響曲》的演奏時間差不多有一百分鐘,幾乎是所有經典交響曲文獻中最長的。馬勒為不同樂章賦予標題內容,如「花兒向我說」「夜晚向我說」,也豐富地運用獨唱與童聲合唱等等。可對於多樂章平衡的安排,以及在終曲鍛造凝練的結構,由此導出強有力的分量收結全篇的做法,對比前作,馬勒的思考顯然都更為深化了。通常,大型交響曲會以快板結束,作曲家卻將「第三」的末樂章標記為「緩慢平靜而充滿感情」。音樂的形象漸漸發展為高聳入雲般的宏偉,堪稱晚期浪漫派的豐碑樂章。
強健的筋骨,隱遁與留戀
「第五」和「第六」兩部交響曲中,馬勒完全放棄了聲樂。更重要的是,他仿佛不再追求打破傳統,而是深深地求諸傳統的結構,希望從中獲得更強健的筋骨,以承載他要表達的世界。《第五交響曲》採用五個樂章的形式,並以第三樂章為中心,幾乎有點刻意地構成了前後樂章「兩兩平衡」的設計。第四樂章是單純由弦樂和豎琴演奏的小柔板,據說是作曲家獻給後來的妻子阿爾瑪的音樂情書。
《第六交響曲》是擴大的最傳統的四樂章形式,馬勒在其中寫下悲劇性的預言,儘管彼時,他還不知道這是預言。作曲家將終曲形容為,一個英雄受到三次打擊,最終像一棵橡樹一樣倒下了。該作完成之後,三次打擊真實地降臨在馬勒身上:他由於維也納排猶的氛圍失去了宮廷歌劇院的職位,年幼的女兒因病夭折,作曲家又被診斷出嚴重的心臟病,無法繼續高強度地工作。
馬勒以中國古詩的譯文作為文本,創作的《大地之歌》是很多人熟悉的名作。這部作品仿佛將樂隊歌曲的概念擴充到極限,它究竟是另一部交響曲,還是最大規模的歌曲?關於馬勒的專著裡,不時會探討這個問題,我們也可以在自己的聆聽體驗中尋找答案。
關鍵在於,相對先前的交響曲中,反覆穿梭於死亡、復活、天堂、人間的手筆,馬勒在此尋覓一種新的精神土壤,一個讓人隱遁世外之處。在該作的最後樂章《告別》中,他似乎是找到了。
其後的《第九交響曲》則是真正的告別,也堪稱馬勒交響曲創作的至高成就。該作的第一樂章極為長大,又無比扣人心弦。奇妙的是,主要的旋律形象幾乎僅僅完整出現過一次,之後就裂解為片段,在多聲部的復調(多線並行)中此呼彼應。某些現代作曲家會採用類似的手法刻畫冷漠、荒蕪的效果,馬勒卻正是他們的對立面。幾乎沒有一部作品像馬勒「第九」那樣,如此堅定地站在傳統與現代的分界之上,又引發聽者最為強烈、真摯的共鳴。馬勒將很多民間舞曲做了醜化運用,代表他眼中的世相,可在作品的末樂章,他對即將告別的世界,終有無盡的愛與留戀。登峰造極的樂隊復調寫作的技巧,既是無處不在,又全然在這樣的情感表現中隱身——完全抹去技巧的痕跡。
馬勒留下未完成的《第十交響曲》,目前庫克依照作曲家遺稿補全的版本已獲得普遍接受。這是馬勒筆下最痛苦的音樂,他並不會與自己、與世界和解,而是徘徊在天堂與地獄,超脫與大苦之間。真正的大藝術家,基本都不會選擇和解的。貝多芬走向偉大之巔的勝利,莫扎特以近乎絕對的完美傲視人間,馬勒則永遠徘徊,如果他能再多活些年,也勢必會繼續徘徊下去吧。
無論對於結構的反思,還是樂隊效果的駕馭,馬勒取得的成就在他的時代,都是如此超群。然而這一切,僅僅是表現的手段。他的音樂如同紛繁世界的投影,而作曲家對愛與生命的思考,就像是這個世界的靈魂。哪怕,有時他得到的答案不美,馬勒也會用一個崇高的藝術境界來表現它。而當作曲家想要逃離,音樂也會讓你相信,他要前往一個值得的地方。
現代人把「和解」當成口號,本質上卻對其充滿懷疑,但他們也很難再信任莫扎特、貝多芬所打開的天堂之門。於是,馬勒就成為一個自然的選擇,他以曠世天才建造出一個獨立的世界,現代人在其中各取所需。
【來源:上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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