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侃
引子:我是上甘嶺戰役首戰師——中國人民志願軍3兵團15軍45師的一員。我曾見到黃繼光生前的形象;我目睹到上甘嶺戰役始發的情景;我曾親歷師機關參戰人員分別時悲壯場面!1952年12月18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祝賀上甘嶺前線我軍的偉大勝利」,概括戰役戰果:我軍在上甘嶺一個半月的戰鬥中,殲滅敵軍25000多名,繳獲和消耗敵人大批軍用物資......我是這場慘烈戰役的倖存者,在這場戰役中有喜悅,也有遺憾。
上甘嶺戰役地形圖
一
我軍於1951年3月入朝參戰,打完五次戰役後,6月到後方休整,師駐遂川下柳洞地區,我在司令部任司號員。當時我們這些警衛員、通訊員、衛生員、理髮員等都是由下面連隊調來的優秀戰士,有的還當過班排長。如四川籍的警衛員小葉、湖北籍的通信員小樊,他一舉一動都能逗得人發笑。特別是北京籍的衛生員王清珍能歌能舞(她就是後來電影上甘嶺中女衛生員的原型)。還有偵察科的小秦,軍務科的李可觀等。
我們這些十七八歲、二十一二歲的青年剛到司令部工作時還蠻帶勁,覺得很自豪,時間久了就不安心了,因為看到原來的同伴有的殺敵立功,有的在訓練中受獎,有的提拔了,就動心了。當時在年輕軍人中都受革命英雄主義的鼓舞,不願意老待在機關,願意下到連隊參加戰鬥殺敵立功當英雄。我們有時打飯碰到一起,就議論原單位的誰誰這次參加偷襲行動繳了多少槍,殺死幾個美國鬼子;誰誰又提拔當排長了等等。領導很快發覺了這些年輕人的思想動向,便由我們管理科的韓新懷科長和王協理員召集開會。
上甘嶺戰役打響前孫侃與師管理科科長韓新懷(左)合影。
王協理員說:幹革命沒有高低之分,前方和後方之分,更沒有機關和連隊之分,哪裡需要就要在哪裡安心工作。韓科長說:你們要求到連隊想殺敵立功的心情是好的,可是在機關做好崗位上工作也能立功受獎嘛。不過有機會一定要你們參加鍛鍊鍛鍊。
不久,機會終於來了。
自從我師1952年3月開赴到上甘嶺前線接防以來,一直沒有進行什麼大的戰鬥,平時冷槍冷炮小型的出擊雖有斬獲,但總覺得不"過癮"。我軍從國內解放戰爭到入朝參戰以來,都以打硬仗、打惡仗而聞名,對這些小打小鬧的,指揮員心中都憋著一口氣。
板門店朝鮮停戰談判。
10月初,上級首長突然傳達了有關精神,說在開城板門店參加朝鮮停戰談判的所謂聯合國軍的美國代表,近來表現很不老實,他狡黠、抵賴、反反覆覆,並於10月9日中止談判,宣布"無限期休會",叫囂什麼"要用飛機大炮來說話"。其時,在紐約就要召開聯合國大會,不難估計,美軍是想在戰場上發動一場什麼"攻勢",以挽回戰場上的敗局,好在大會上裝點面子。因此上級首長命令各部隊加強戰備,隨時準備粉碎敵人所發動的任何進攻;敵人在談判桌上得不到的東西,也休想在戰場上得到。
但是敵人會在哪個部位發動進攻呢,首長們分析過,前不久美軍在東線、西線都碰了壁,這次會不會選擇在中線為突破點呢?中線地處平(康)金(化)鐵(原)三角地區,較平坦,便於敵機械化部隊運動。據偵察部門反映,當時的侵朝美軍第8軍軍長範佛裡特親自三次在金化東北觀察陣地,加之敵軍近來調動頻繁,物資運輸次數增多,這一些動向,不能不引起我們關注。當時我師守衛的中線上甘嶺地區有座五聖山,主峰海拔1061.7米,為這一帶的最高屏障。如果敵人從上甘嶺的幾座無名高地攻佔五聖山,我軍將後撤一百多裡才有防守地帶。因此領導上反覆強調,全師指戰員要特別提高警惕,嚴陣以待。
戰役地圖
l0月12日下午,司令部全體機關人員開了個會,宣布組成一個小型慰問隊,將祖國人民第二次赴朝慰問團贈給每個志願軍戰士的一幅毛主席像、一個抗美援朝紀念章和和平鴿紀念章、一方手帕、一個搪瓷缸及豬肉、香菸、水果糖等,送到司令部在前線工作的人員手裡。原來司令部在五聖山主峰頂上設有一個觀察所,是作戰科、偵察科、通訊科抽出的幾位參謀並配有一部電臺、兩個搖機員共七、八位同志工作在那裡。慰問隊要代表祖國人民赴朝慰問團將這些珍貴物資送到他們手中;代表師首長去看望他們,並將司令部籌集到的幾具防毒面具、幾張狗皮褥子、新棉衣等,一起給他們送去。會上確定慰問隊由管理科科長韓新懷帶隊,我有幸被選中參加了這次活動。
孫侃珍藏現如今的慰問品搪瓷缸
二
10月13日早晨,我們這支由五人組成的慰問隊在韓科長帶領下出發了。
由司令部駐地真菜洞到五聖山不過20華裡,因沿途要繞過敵人的好多道炮火封鎖線,加上白天走路要注意防空,敵機一來就在路旁尋地方隱蔽,待敵機盤旋幾圈,有時是俯衝轟炸、掃射之後,才拍掉塵土迅速趕路。因此,我們到達駐守在五聖山上的135團二營營部時已是下午的三、四點鐘了。韓科長與該營的領導過去認識,他們非常熱情地接待我們吃飯、喝水。那個胖乎乎、敦敦實實的通訊員很麻利的為我們開了兩個牛肉罐頭和豬肉罐頭。飯後,營參謀長張廣生還領著我們參觀了他們的坑道。
根據我們爬的山路計算,這個營部駐地的位置已是五聖山主峰的中上部了。只見他們在掘開的坑道兩旁用挖坑道時推出來的積土平整了一塊二百多平方的"平地",用樹枝扎了籬笆,裡邊栽種的小白菜一尺見高,周圍還移栽了一圈野菊、金達菜。坑道口有用松枝、柏枝搭起的彩門,由於剛過國慶節,彩門的橫批上還留有"歡度國慶"字樣,兩邊的楹聯好像是"我們是鋼鐵,人在陣地在"。營部和一個連住在這裡。這個大坑道由一條主道分為幾條分道,幾個出口,裡邊還有廁所和洗澡池子。
上甘嶺戰役前夕孫侃留影。
從l35團二營營部駐地出發,順著一條一米見寬的羊腸小路直向五聖山主峰頂上爬去。到了主峰頂的西南端,由這裡到師部觀察所所處的東北端尚有三百來米。警戒哨兵攔住我們提醒說,近來敵人對主峰上的通道封鎖特別嚴密,要提高警惕,注意防備。
五聖山主峰就像駱駝背上的馬鞍型駝峰一樣高高的矗立著。它向東南面伸出去五道山梁,所以叫五聖山,寓意五龍朝聖地。它兩邊為懸崖絕壁,由西南向東北必須從山梁上通過。南面當然不能走,那會暴露在敵人的機槍直射之內。戰士們在北側挖有交通溝,可以作通道,但成了敵人集中封鎖的目標。美軍指揮官好像專門派了兩架值班戰鬥機,它們不停地在上空盤旋、俯衝、掃射、投彈,同時還配有遠射程大炮,也不停地向主峰上轟擊。
我們在警戒哨兵所處的一個懸崖下稍作休息,喘了口氣。韓科長讓大家整理好頭上戴的偽裝圈,按照哨兵的吩咐,注意拉開距離,迅速通過這段交通溝。
孫侃(右)在朝鮮戰場與戰友田相雨合影。
說起來邪乎,當我跳進交通溝內倒產生了安全感。好深的一道交通溝啊,個子高的同志也沒了頂,我當時17歲,個子又小,蹦了幾次想看看溝外的情景而不能。我想只要不是炸彈剛好落在正頂上,敵機的掃射不會有多大作用。但無論如何這是個不同尋常的地段,平時態度非常溫和的韓新懷科長,這時也表情嚴肅地命令大家"拉開距離,跑步前進!"
與司令部駐守在這裡的同志幾個月沒見面了,現在到一起大家好親熱呵。他們說上午接到通知,知道我們要來,就在一直盼望著。同時也很擔心我們路上的安全,因為近來敵炮對我發射的數量增加了,敵機出動的次數也多了。
這個觀察所雖然建築在五聖山主峰之巔,其實它是主峰北側掘開式挖進去的一條坑道,南面已挖穿了,僅留下幾個瞭望孔,其餘全部堵上,外面做好偽裝,不易被敵人發現。為了安全,坑道中心又向下深挖數米,形成生活區。為了歡迎我們的到來,晚上他們開了好幾聽牛肉罐頭,炒了幾盤醃蘿蔔條,倒了幾碗酒,大家圍坐在一起,一邊會餐,一邊由韓科長代表祖國人民赴朝慰問團,代表師首長向他們發紀念品,講祖國日新月異的建設情況和全國人民大力支援志願軍抗美援朝的情景,同志們都激動得哭了。後來還用留聲機放了幾張《歌唱祖國》的歌曲唱片。
上甘嶺戰役中,志願軍某部前線指揮所。
我是第一次到前方觀察所來,一切覺得新鮮、好奇,當別的同志在坑道裡睡下後,我拉著在這裡工作的參謀李慶祿要他帶我到上面的觀察所看看。
透過五聖山頂峰這個地處最高的觀察所瞭望孔向下觀察,真是別有一番情味。雖然夜幕沉沉,寒星泛泛,但敵方陣地上射出的幾支擎天探照燈,卻使五聖山下上甘嶺的幾道山梁顯露得清清楚楚。李參謀說,原來敵人每晚只有兩支探照燈打出來,近幾天增多了,有時有六、七支,主要是防止我空軍的襲擊和為他們的汽車運輸照明用,有時也射向我軍陣地上,為他們的大炮指點射擊目標。
"為什麼我們不用大炮把它轟掉呢?"我好奇的問。
李參謀笑笑,"你晚上看著它蠻近,其實它離我們前沿陣地好幾十公裡,我們的大炮沒有這麼遠的射程。"
孫侃在朝鮮戰場與戰友張立春(左)合影。
陣地上並不平靜,敵人的夜航機盤旋不停,不斷扔照明彈,將我前沿陣地照得一片譁白。敵人的輕重機槍不時發射過來一串串火舌,同時也能看到我方戰士還擊過去的火焰。當看到敵人大炮出口發出的火光和我們的炮彈在敵陣地上爆炸形成的火光時,很像我小時候在廟會上看到的焰火。呵,在這些黑黝黝的山坳中,敵我都埋伏有千軍萬馬,雙方劍拔弩張,隨時都準備吃掉對方。
清晨我被一串串的爆炸聲震醒了,整個坑道像在晃動。沙石譁譁下落,掛在洞壁上的一些東西也脫落了,小瓷碗叮噹亂滾,蠟燭點燃了幾次都被震動掉在地上熄滅,只有拿起來再點。坑道內所有的同志都緊張起來。搖機班的同志滿頭大汗,不停的在操作手搖發電機,以供電臺發報用電。報務員不停的在呼叫著,有時在對下聯繫,有時在對上報告。這時只聽一位參謀向韓科長報告說,四點三十分左右,敵人向我前沿陣地發射了一陣猛烈的炮火,接著用了約7個營的兵力開始向我上甘嶺主陣地以南的537.7和597.9兩個高地及另外五個陣地發起猛烈進攻。在我537.7和597.9兩個高地上,我軍已擊退敵人數次進攻,戰鬥很激烈。
597.9高地戰鬥概要圖。
韓科長一面安慰和鼓勵大家,一面讓昨天來的同志替換著幫助操作手搖發電機,他帶著我等爬上觀察所通過瞭望孔對外觀看。
呵,主峰腳下前沿陣地一片火海,輕重機槍的聲音早被大炮的吼叫聲、炸彈的爆炸聲淹沒了。敵人的兒支探照燈加夜航機投的照明彈將我軍陣地照得如同白晝,敵人的轟炸機像烏鴉樣不停地對我前沿陣地進行俯衝轟炸。一切事物都有其兩面性,敵人的探照燈和照明彈顯然為敵人炮火指明了目標,為敵軍發起進攻照亮了道路,但也使我軍看清了敵人的動向,看清了敵人丟在我前沿陣地上的一片屍體。
在這天早晨的戰鬥中,我軍設在五聖山主峰東側的兩門山炮發揮了重大作用。兩門山炮架在坑道口上,向進攻的敵群進行直接發射.顆顆炮彈都在敵群中爆炸,使進攻的敵軍血肉橫飛。由於這兩門山炮的位置奇特(是在主峰北側挖坑道穿過南面的,上部為懸崖峭壁),敵人用輕重機槍射不到它,遠程曲射炮吊轟不到它,飛機也奈它不何,所以它能在戰鬥中對敵進行重大殺傷。
孫侃(右二)在師指揮所與朝鮮人民軍戰友合影。
早晨六時,天微明,韓科長將司令部前來參加慰問的同志召集到一起,傳達了師首長要我們迅速返回司令部接受任務的命令。這時外面炮彈如雨,途中危險性是很大的,但是大仗打起來了,司令部的任務相當繁重,我們必須按照師首長的命令下山。
守在觀察所的同志與我們一一握別,囑咐我們路上千萬要小心;我們也再三鼓勵他們堅持下去,爭取立功當英雄。
出了觀察所的坑道口,眼前一片由霧靄和硝煙組成的"海",四處不斷爆炸的炮彈、炸彈就像浪花一樣,閃成一片,連成一方。僅僅兩個多小時,五聖山主峰上那條作東西通道用的兩米來深的交通溝完全變形了,變得僅剩下不到大腿深的小溝渠。這時別無選擇,隱蔽也無用,大家牙一咬,拉開距離,跑一段,匍匐前進一段。好在到處都是炮彈炸的虛土,上山來時難爬的羊腸小道已無,現在坐在地上一溜就下去了。到達135團二營營部所在的坑道時,更使我目瞪口呆,昨天那整齊、壯觀的彩門和兩邊花園式的菜地,全給炸得一塌糊塗。該營的領導見到我們也非常吃驚,說:"你們怎麼從炮彈縫裡鑽過來的,了不起!了不起!"並說白天走路確實太危險,一再勸我們留下晚上再出發。韓科長向他們解釋了師首長的指示,並祝他們在這次作戰中多殺敵人多立功。
在坑道口向我們招手告別時,那個敦敦實實的通訊員也在其中,不過這時他已全副武裝,胸前挎上了衝鋒鎗,膀間皮帶上多了兩個手榴彈。呵,後來才知道,他就是捨身用胸膛堵住敵人槍眼的英雄黃繼光。
45師宣傳科拍攝的衛生員為黃繼光烈士整理遺體。
三
戰鬥打響了,一切都緊張起來,在通往前方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各團運輸連的戰士冒著敵人飛機和炮火往前面運送物資。山溝內的野炮、榴彈炮陣地上更是一派繁忙,有些炮手打著赤臂在裝卸炮彈向敵人發炮。山頭上,原來偽裝得很好的高射炮、高射機槍這時都不停地向天空敵機噴射著火舌。特別是八五口徑的高射炮,它的炮彈在空中爆炸是一團團黑煙,使許多敵機栽倒在他們的炮口下。
當天下午回到司令部駐地真菜洞。兩天時間,這裡也變了樣,飯堂挨了炮彈,被炸飛一口行軍鍋。我們管理科住地落了兩顆炮彈,炸倒了幾棵松樹,有一個小防空洞被炸塌。好在人員安全。
後來聽說設在五聖山頂上的45師觀察所經敵炮和敵機重磅炸彈的多次摧毀坍塌了。原在那裡工作的同志以後再沒有見到他們。
向前沿陣地運送物資。
當晚,司令部的全體成員開了緊急會,有一部分人要到前方指揮所去,師長崔建功、副師長唐萬成、參謀長崔星等都在那裡指揮戰鬥。管理科長韓新懷帶幾個人到前方一個公路交叉點去負責車輛的疏導工作,因為戰鬥打響後上下車輛和行人增多,往往在那裡造成交通堵塞。另外成立了接待組,為前來支援的兄弟部隊及報社新聞記者帶路,還要接待當地朝鮮政府不斷前來的慰問團。此外,每個科室按人員多少,分配了抬擔架任務,將一些重傷員由前方一個營的包紮所抬到師後勤部的衛生營。我們管理科有兩個女同志,會計白佩珍、文化教員何彩英和我都擔任了抬擔架、護送傷員的任務。
戰鬥是殘酷的,上甘嶺前面我師守衛的537.7和597.9兩個不到四平方公裡的狹小高地上,第一天就落了幾萬發炮彈和炸彈,戰後這兩個山頭平均被削平了兩公尺多。敵人參戰的部隊有美軍步兵第七師、美25師、美空降187團,南韓部隊第2師、第9師,還有什麼阿比西尼亞營、哥倫比亞營,外加17個野戰炮營、5個坦克連,總共5萬多人。
孫侃及其戰友在上甘嶺戰役後與朝鮮小女孩合影。
我方也採用了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的辦法,調集了許多特種兵前來參戰。入朝參戰兩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了我軍的坦克部隊前來參戰。他們戰車上插著偽裝樹枝路過司令部駐地時,我們還招待他們吃了飯。也是在這次戰役中,我第一次見到了第二炮兵部隊派來的"喀秋莎''大炮(過去是在蘇聯的電影上見過),只見它的車廂上架著一排排鐵軌,我曾好奇的問他們。沒有炮筒,炮彈怎麼射出去呢?
當地朝鮮政府也積極組織群眾參加戰勤工作,著名的擁軍模範、朝鮮人民的英雄女兒石吉榮,過去為給志願軍挖野菜曾被美軍的炮彈炸斷了一條腿,上甘嶺戰役打響以後,她拄著拐杖帶頭在真菜洞下設立茶水站,為過往的軍民提供茶水。
孫侃及其戰友在上甘嶺戰役後與朝鮮人民軍戰士及朝鮮姐妹合影。
四
在激烈、殘酷的爭奪戰中,我軍大量的殺傷了敵人,但我們自己也付出了很大代價,我師先後補充了兩次新戰士。10月25日下午,司令部、政治部全體人員集合,師黨委號召機關同志下連隊參戰殺敵,我與大家一起踴躍報了名。當時的青年都崇尚革命英雄主義,參軍想打仗、當英雄,對流血犧牲看的淡然,因此在機關工作青年常有鬧著要求下連隊的。
當天司令部、政治部從各科室報名的人員中各組成一個班,另外將配屬在司令部擔任對空警戒的高射機槍排抽調一個班出來,共組成一個排的參戰兵力,每人發了四個救急包,沒有腰帶的發了腰帶,會餐後當晚出發上前沿。我們平時輿論著要下連隊的一夥年輕小夥子都報了名,高興的互相握手祝賀。機關留下的同志,也湧來與我們握手道別,連平日很少與男同志熱鬧的女同志,也擠來和我們握手。這畢竟是生死離別呀!是的,到前線,不是當英雄,就是當烈士,或者致傷殘。大家都心底明了,此時聲音都帶有悲愴的氣氛:"注意安全,多保重!""放心,決不當狗熊!"
崔建功師長(右)在研究部署作戰方案。
"集合"。突然負責帶隊的尤參謀一聲喊叫:"參戰的同志集合,聽首長指示。"
出徵的同志迅速到一起排隊。我們司令部13個同志在前站成一排,我年齡小,個子也矮,當然只能站在最後。這時,分管機關工作的師副參謀長戴光來到大家面前,大聲地說:"同志們,我們45師在過去20多天的戰鬥中打的英勇頑強,大量消滅了敵人,現在上級命令兄弟部隊來接防,可是我們還有597.9一個高地沒有收復。師黨委決定,我們要組織有生力量,堅決拿下597.9高地,交給兄弟部隊一個完整的陣地,否則決不下火線。同志們,你們殺敵立功的機會到了。希望同志們到前線服從指揮,奮勇殺敵,師首長等待你們的好消息。"
然後,戴光副參謀長嚴肅地向出發的隊伍瞄了一眼,突然我聽到他轉向韓新懷科長說:"小孫的名字不是報到軍校去了嗎?"只聽韓新懷科長說:"是"。馬上他便喊道:"小孫出列!"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使我一驚。我說:"上軍校等打完仗下來再去。"韓新懷科長卻嚴肅地喝道:"服從命令,出列!"那邊尤參謀已喊口令:"向右轉,出發!"望著遠去的戰友,我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也憤憤不平,覺得倒黴、遺憾。
崔建功將軍在朝鮮戰場的寫給孫侃的題詞。
不錯,戰後我是到軍校住了學,回來後分配到師文工隊工作了幾個月,後提升到師電訓隊當文化幹事,又到師政治部文化科工作了一段時間。但在我的腦子裡,始終裝著這樣一個疑問:為什麼在戰鬥最激烈、最需要補充人員上前線的時候偏偏把我留下來?直到多年後,看了美國電影《拯救大兵瑞恩》我才悟醒,美國影片宣揚的人道主義,其實在我軍中早有實施。
大約是在1956年冬,一次我在武漢碰到了曾給戴副參謀長當過警衛員的葉才仁。他告訴我戴副參謀長已經轉業到湖北體委工作了。我談起上甘嶺那件事時,他說:"戴副參謀長知道我是兩代單傳……"。是的,我父親是上無兄,下無弟,也沒有姐妹。現在到我,也是如此(我父親在1949年逝世)。平時機關裡每個人的身世副參謀長是了如指掌的。僅此而已嗎?可惜以後我沒有機會見到戴光首長。
2002年6月,孫侃與老師長崔建功(右)合影。
2002年在上甘嶺戰役勝利50周年前夕,我在孝感的廣州軍區空軍幹休所拜訪到了老首長韓新懷。
時隔五十年,老了白髮人。當年戰場上這些叱吒風雲的指揮員,現在都已白髮蒼蒼,病魔纏身了。當然他們也對我感到驚奇,當年戰場上的小司號員,現在也兩鬢染霜,年近古稀了。我們緊緊地握手,一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老首長告訴我,他已八十又三了,心臟安了起博器,已經闖過了閻王爺的幾次關。詼諧的話語緩和了初見面時的一些緊張氣氛,但勾沉憶舊,撫今追昔。吃飯時我才慢慢向他談起上甘嶺,問那次反擊作戰的晚上他和戴光副參謀長為什麼要將我留下。
老首長深思了一下說:"在你們要出發的時候,戴副參謀長突然提到你要住學的事,因為你的名字已報了上去,我知道他的用意。再說我們司令部編的一個班有多的,能多留一個就多留一個,司令部的工作還得要人幹。所以……"呵,拯救我的原因就是如此:我是兩代單傳、已安排我去住學、司令部編一個班有多的……種種幸運之神都落在我的頭上。我是名副其實的倖存者。呵!可是我知道,那次大反擊跟韓新懷多年的通訊員也上去了,最後血灑異國土地……回憶之此,老首長的聲音沙啞了……
2002年,孫侃與老首長韓新懷(左)合影
五
到前線參加反擊作戰的同志出發後,機關剩下的人員立即編成4個組。我被分配到第3組,除要完成本職工作外,還要負擔通訊員的一切職務,另外,還與會計藏喜仁、會計白佩珍組成擔架組,每天要往十多裡外的一個營包紮所裡將傷員抬到師後勤搶救站,然後再將前方所需要的物資帶回。說是3個人一個組,實際上白佩珍是女同志,只能背著我們3個人的水壺跟著來回跑,抬和扛的任務主要靠我和藏喜仁倆人。我們肩膀壓腫了,磨破了,我咬咬牙,仍然堅持完成每次任務。我們已不分晝夜,只要領導一聲令下,到炊事班拿幾個饅頭就出發。洗臉只能到中途一個小水溝裡打溼毛巾擦幾把,洗澡那是一個月以前的事。
後來獲知,我們機關下去參戰的同志參加了對597.7高地的決定性反擊作戰,勝利奪回了陣地,鞏固了陣地。以後,我師按照上級命令將陣地交與兄弟部隊,全師北撤到50餘裡外的兵馬地區休整。
軍長秦基偉等首長與八連從上甘嶺下來的僅存的六位官兵合影
上甘嶺戰役中,我師從10月14日至11月4日的22個日日夜夜裡,共與敵人進行了29次大規模的爭奪戰,斃、傷、俘敵14000餘人。其中全殲敵9個連又12個排,擊落敵機21架,擊毀敵軍坦克40輛,擊毀敵大炮20餘門,繳獲火炮17門,各種槍枝1920餘枝。當然,我師也付出了5600餘人的重大代價。
休整期間,首要的任務是總結經驗。司令部的人員以科為單位,我們管理科集中在一個坑道裡進行。會議中,全科同志一致推舉我與尤參謀應立三等功。在偉大的上甘嶺戰役中立三等功,並可獲得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的軍功章一枚,自然是有意義的。我心中樂滋滋的。
孫侃在上甘嶺戰役結束後休整時留影。
不料在會議下半場出現了一個插曲。當韓科長宣布:以上大家都沒有什麼意見,現在休息十分鐘,以後回來安排工作時,大家都急著出外透透空氣。這時坐在坑道口織毛衣的文化教員何才英的毛線糰子一下滾落在地上,恰巧又被我絆了老遠。我連忙將毛線團撿起送回,但何教員不依了。她惡狠狠地說我沒長眼睛呵,這麼大的東西都沒看見……
我當時年輕氣盛,也不甘示弱的回她:"你在開會打毛線,不遵守會場紀律……"在同志們的勸說下暫時罷戰。在繼續開會時何才英要求首先發言。她說:"對小孫評三等功我不同意。他雖然在戰役中一個人幹了幾個人的工作,但不見得樣樣都幹得好。"
2003年4月,孫侃與老戰友都志成(左)合影。
她的發言立即遭到張副科長和田大會計等同志的駁斥,大家仍然同意我立三等功。可是天算不如她一人算,因為掌握評比立功的生殺大權掌握在王協理員手中,而王協理員當時正在追求何才英。何才英長得並不漂亮,但在這個以男性為群體裡,仍然物以稀為貴。他們每天嗲聲嗲氣的,同志們都有反應。
最後,王協理員在全司令部人員大會上宣布只給我一個嘉獎,即記好一次,三好才算一功。這樣,在偉大的上甘嶺戰役中,我的檔案上只有個嘉獎。
幾十年過去了,現在回憶起來,如果我當時撿到毛線糰子時對何才英說聲"對不起!"就不會造成我終生的遺憾。
作者:孫侃
作者簡介:孫侃,中共黨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生於1935年,1948年4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51年元月參加中國人民志願軍,歷任司號員、文工隊員、文化幹事。1956年軍轉。1996年離休前為湖北省當陽市政協文史委員會主任、當陽市作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