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福克勒斯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的第二人,他在戲劇上的貢獻主要是寫出了獨立的、有反抗精神的人而不是神,被譽為「戲劇藝術的荷馬」。他的代表作是《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王》。索福克勒斯所寫的這兩部悲劇都屬於「命運悲劇」,「主要內容是主人公的自由意志與命運的對抗,其結局則是他無法逃脫命運的羅網而歸於毀滅。」①「在古希臘悲劇中,『命運』被描寫成一種巨大的力量,在一種神秘力量的支配下確定主人公的未來,定位著他的人生結局,而這種神秘力量的表現形式為『神諭』,即預示著即將完成和最終確定的人生圖景。」②在索福克勒斯認為,命運是冥冥之中一種極其強大的、難以抗拒的、不可知又無所不在的神秘力量,但更為重要的是人在這種強大力量面前有著自由意志和積極抗爭的精神。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堪稱是悲劇的典範,被亞里斯多德認為是「十全十美的悲劇」,認為它是全部希臘悲劇中最典型、最成熟完美的命運悲劇。俄狄浦斯的悲劇就在於,他的反抗成就了他的毀滅,他的悲劇命運是無可避免的。他的命運早已被眾神決定了,他為逃避命運所作的一切努力卻恰恰在不經意間製造了他的悲劇。俄狄浦斯反抗命運的過程正是步入命運陷阱的過程,對於他來說,命運是一個預先規定了結果的封閉世界,無論向哪個方向努力都會指向同一個結果,一切都具有無可避免性。然而,俄狄浦斯是一個英雄而不是弱者,他在命運前總是努力抗爭,而不是消極順從。而這種抗爭精神是悲劇中最重要的,命運雖然不可撼動,卻可以反抗。俄狄浦斯為了躲避「殺父娶母」的厄運,四處流浪,力圖掌握自己的命運,與命運對抗,雖然最後的結局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但他在與命運的抗爭過程中提升了自己的力量,人性得到了升華,成為了一個令人敬仰的悲劇英雄。與此同時,作品的精神境界也得到了升華,把這部悲劇的「悲慘」上升為「悲壯」,不僅引起讀者的恐懼與憐憫,更重要的是使心靈得到了淨化,起到了鼓舞意志的作用。
《安提戈涅》可以視為《俄狄浦斯王》的續集,說的就是俄狄浦斯的女兒安提戈涅的悲劇。黑格爾認為,「在所有悲劇中,從衝突角度來講,《安提戈涅》是一部『最優秀最圓滿的藝術作品』。」③「根據黑格爾的講解,《安提戈涅》中衝突的雙方克瑞翁和安提戈涅都必須否定對方才能肯定自己,因此又同樣是片面的,必然導致悲劇性衝突。」④安提戈涅對城邦法的控訴,在西方法學中被稱為「安提戈涅之怨」。安提戈涅與俄狄浦斯一樣被預設了無可避免的結局,俄狄浦斯殺父娶母,而安提戈涅終要違背律條:神律或人律。神律還是人律,這是個問題。安提戈涅必須在此做出一個生死的抉擇,而她的最終抉擇使她走上了死亡之路,這是必然的命運。該悲劇所反映的矛盾衝突是安提戈涅與克瑞翁誰是誰非的問題,也就是人律和神律之間的衝突,這也是造成悲劇的根源。安提戈涅的悲劇性在於她敢藐視法律、挑戰權威的那種悲壯和慘烈。而《安提戈涅》這部作品的悲劇實質在於以克瑞翁為代表的冷酷無情的禁葬令對個體情感和人性的粗魯踐踏,以及安提戈涅對人性的勇敢捍衛。安提戈涅對國王禁葬令的反抗,彰顯出人性的光輝,她以死抗爭的意義在於維護了人格尊嚴,捍衛了人性。安提戈涅以年輕生命的過早毀滅實現了悲劇的道德價值和審美價值,整部悲劇折射出維護人性尊嚴的光芒,蘊含了對人性的禮讚和肯定。這部悲劇同樣不僅僅引起了讀者的恐懼與憐憫,更重要的是啟迪了人們,使人們的心靈得到了淨化。
《俄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都是命運悲劇,從一開始他們的命運已經預設好了,這種悲劇的命運具有不可抗拒性,是無可避免的。無論是俄狄浦斯還是安提戈涅,他們對於命運都是積極反抗的,但是他們誰都沒有逃脫最終的悲劇。這是索福克勒斯作品中悲劇人物的共同點。俄狄浦斯一出生就帶著「弒父娶母」的厄運,他試圖努力抗爭,但最終只是徒勞一場,無論如何抗爭都逃脫不了預定好的命運,只會一步步走進命運的圈套。同樣地,安提戈涅對於神律和人律的選擇是命運的使然,是命運使她選擇了神律,是命運使她走向死亡。
這兩部悲劇的主人公的悲劇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於他們自身的「美德」。悲劇人物的「美德」是悲劇精神的特徵之一,正如羅念生所說:「他之所以遭受苦難,與其說由於自身的過失,毋寧說是由於他的美德。」⑤首先,俄狄浦斯有著超人的智慧和勇敢。當忒拜城的人們處於獅身人面女妖的恐懼當中時,他挺身而出,以自己的聰明才智解開了斯芬克斯之謎,剷除了獅身人面女妖,挽救了忒拜城。因此,他當上了忒拜城的國王,並且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娶了自己的母親。然後,他當上王位後,以他的才幹和仁愛平和地統治忒拜城十六年,當瘟疫降臨時,面對痛苦掙扎的民眾,他誓要找出解決方法,拯救人民。所以,便有後來的尋找殺死前國王的兇手,接著發現一連串導致悲劇發生的真相。俄狄浦斯的美德最扣人心弦的則是尋找兇手的堅決與信念,即使他知道真相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他也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處境與命運,但他仍然宣告了自己的決心與勇氣,一定要找出真相,找到兇手。他尋找真相的過程,就是一步步把自己推向命運的陷阱的過程。當他發現了真相,知道自己「弒父娶母」的罪行時,他痛苦萬分,但沒有逃避,而是勇敢地承擔了責任,刺傷雙眼,自我流放。俄狄浦斯的這些美德就是用自己的雙手給自己掘墓。同樣地,安提戈涅自身的「美德」也使得她一步步地走向死亡。安提戈涅不顧國王禁令,勇敢站出來埋葬了自己的哥哥,因此獲罪致死。她是出於一種友愛、忠誠、人道,所以才勇敢站出來公然反抗禁令的。在她看來,死已經是對人的最大懲罰,無論她的哥哥犯了多大的錯誤,她都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哥哥暴屍荒野。對她而言,讓波呂涅克斯的靈魂得到安息,不僅僅是她作為妹妹無可替代的義務,也是一個生者對死者責無旁貸的義務。這是一種善舉,同時也體現了對宗教信仰和人性的維護。安提戈涅明明知道自己的行動會孤立無助,她也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必然會遭致毀滅性的後果,但她依然義無反顧,也正是她的這種勇敢、執著、堅定的精神給她帶來了死亡。
俄狄浦斯和安提戈涅同樣都是被神諭預設好了命運,但對於神諭的信仰,兩部作品有著不同的詮釋。《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一出生就被神諭決定了「弒父娶母」的命運,無論是俄狄浦斯的父母還是他本人,從知道這個神諭開始就盡力去逃脫,但無論如何努力,神諭都一步步地實現。這體現出神諭的確定性,一旦出現,無可改變的現實。《安提戈涅》中,雖然安提戈涅的命運無法改變,但是面對生死,她有一個選擇的機會。人律和神律的抉擇,正是她選擇生死的過程。雖然,最後她的良心、家庭觀、榮辱觀等因素決定了她必然要選擇神律,也就選擇了死亡,也就成就了悲劇命運,但在這個過程中,體現出一種選擇。從確定性到選擇性的逐步變化,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的作品從寫「神」到寫「人」的轉變,體現出一種對現實的傾向。
命運的力量很強大,但兩部悲劇的主人公都積極抗爭,這樣的精神才是悲劇精神的實質內涵。然而兩部作品的主人公抗爭的形式不一樣。俄狄浦斯王從知道自己「弒父娶母」的厄運後,採取的抗爭方式是逃避,避免悲劇的發生。俄狄浦斯為了避免神諭的成真,毅然離開科林斯並發誓永不回來,出走流浪,導致了後來一系列悲劇的發生。而安提戈涅反抗命運的方式是公然、堅定地反抗。她明知道安葬自己的哥哥是違背了國王了命令,因此會獲罪致死。但她並沒有退縮,反而與國王氣勢凜然地對峙,堅持自己的真理。從兩個主人公的反抗方式看來,我們看到的是越來越激烈的對抗,自由意志與命運的抗爭是越來越強烈,人們的抗爭意識越來越清晰,抗爭力量越來越強大。
這兩部悲劇作品的主人公都是令人敬仰的人物,他們的精神令人欽佩,鼓舞人心。然而,他們兩個是不同意義上的英雄。俄狄浦斯是忒拜的國王,救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和平統治忒拜城16年,是一位受人敬仰的國王。他集智慧、勇敢、慈愛、堅強於一身,敢作敢為,不屈不撓,充滿遠見卓識,是古希臘神話中傳統意義上的英雄人物。安提戈涅不顧阻撓,勇敢站出來安葬自己哥哥,從她以死抗爭,捍衛人性尊嚴的角度上說,她是一個女鬥士,女英雄,她的行為折射出人性的光芒。但是,她沒有卓越戰績,沒有豐功偉績,在這之前,她一直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她之所以勇敢站出來安葬自己的哥哥,是出於一種友愛的心,出於一種對親人的義務,這只是她個人的行為,嚴格來說,她並不是古希臘神話中傳統意義上的英雄式人物。從主人公形象的變化,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轉變:神化了的英雄——理想化的形象——現實中的人。作者正是朝著現實人物的方向一步步走近,體現出神的形象逐步淡化,人的地位逐步升上來。
還有一點,兩部作品的主人公代表的立場是不同的。俄狄浦斯代表的是國家的利益,站在人民的立場上,是一種集體主義。忒拜城降臨瘟疫,他為了拯救百姓,誓要找出殺害前國王的真兇。到最後,真相給了他有罪的證據,他勇敢承擔起責任,刺瞎雙眼遠離城邦。這一切出於贖罪,出於他對城邦百姓的責任,出於國家的利益。而安提戈涅代表的是個人利益,還有家族的利益,是一種個人主義。禁葬令是一種國法,國法是一種維護城邦、國家和社會秩序的法則,代表著國家主義原則。而安提戈涅公然反抗禁葬令,就是違背了國家利益。她所要維護的是個體情感、個性尊嚴和家族的榮譽與利益。她認為安葬哥哥是在維護家族榮譽與利益,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是一種神聖的義務。在她心目中,家族榮譽與利益高於一切,高於國家的義務。所以,她公然反抗 的行為,站在了人性主義的立場上,站在了家族利益的立場上,選擇了違背國家利益,只是一種個體主義的表現。這樣的改變,突顯出了人性的光輝,把人的地位大大提高了。
這兩部悲劇都是索福克勒斯的經典之作,劇中營造出極其悽美、悲壯的氣氛,產生震懾人心的藝術效果,能使讀者在欣賞過程中逐漸擺脫「痛感」,慢慢產生「快感」,讓從前的心靈得以淨化,精神得以提升。「真正的悲劇不僅僅是讓人傷心流淚,鬱結難解,更重要的是使人由悲劇本身引起悲憫與畏懼心情,進而產生『快感』,汲取到新的力量。」⑥誠然,俄狄浦斯與安提戈涅的悲慘遭遇使我們悲痛壓抑,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在悲痛之餘感受到了主人公那種積極進取、勇敢無畏、奮起反抗的無窮威力,體會到生命與意志的永恆不朽。
注釋:
① 馬林剛:《從〈俄狄浦斯王〉看悲劇精神的本質內涵》,《長春師範學院學報》,2004年第23卷第2期。
② 郝瑞麗:《古希臘悲劇命運觀的審美特徵》,《中國政法大學外語學院學報》,102249期。
③ 黑格爾:《美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13頁。
④ 劉楊:《〈安提戈涅〉:人的時代的到來多麼不易》,河南大學劉楊的博客,地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5f0fb9320100iy19.html。
⑤ 羅念生:《索福克勒斯悲劇二種·譯本序》,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
⑥ 婉琳:《一部堪稱完美的悲劇》,網上來源,地址:http://www.hwxz.com/html/2006-07/2006071922210JJEG.html。
參考書目:
① 索福克勒斯著。呂東譯。俄狄浦斯王〔M〕。吉林攝影出版社,2001年。
② 鄭克魯。外國文學史〔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
③ 索福克勒斯著。羅念生譯。索福克勒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