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三好行雄指出:「毫無疑問,這篇小說的主題是要揭示出拔死人頭髮的老太婆和剝光老太婆衣服的僕人在故事最後發現的『人生哲理』,即為了生存是可以不擇手段的這種過於直白的利己主義」。從全文來看,這個揭示過程是以僕人的行動及心理變化為中心,以與老太婆的相遇為契機,以老太婆的自我辯解為關鍵點而形成的。因此,說僕人和老太婆是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小說整體的完成不僅需要主角,還需要配角。《羅生門》中,除了僕人和老太婆還有蟋蟀、膿包、大刀、火光等配角存在。為什麼芥川龍之介會將它們安排在作品中呢,也就是說這些配角在小說中到底有什麼作用呢,這裡以《羅生門》中出現的「火光」為焦點,探討「火光」在《羅生門》中擔任著什麼樣的角色。
《羅生門》中,「火光」曾經多次出現,《新明解》中解釋到所謂「火」是指「強熱、色澤明亮的燃燒物」,由此可見火具有能發熱、照明、摧毀可燃物的特徵。關於火也有許多神話和傳說。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從統治神宙斯的手中盜取火送給人類;日本古代神話中,女神伊邪那美生下了火神。
另外,在佛教中還有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說法,並且中日都有利用火來達到除魔淨化效果的習俗。不論在神話還是傳說中,火都被看作是神聖的,但是火的出現就一定會帶來好運嗎?《日本神話入門》中曾提到「正是火神的誕生帶來了世間的兇惡。《古事記》在這一事件後轉換了敘事風格,開始在本來和諧、繁衍興盛的世界中加入了對立與死亡。」而希臘神話中宙斯將盜火的普羅米修斯用鎖鏈鎖在高加索山上,並將一個裝入了所有惡念的潘多拉的盒子送入了人間。另外,對於鳳凰來說火不僅是它唯一解脫的道路也是它痛苦的源頭。而日常生活中火雖然能加熱食物溫暖身體,但是稍不小心就會燒毀森林或者引發爆炸。總之,「火」是一把雙刃劍。
那麼,小說中的火和普通的火有哪些相似點呢?《羅生門》中的「火光」首次出現在下面這個場景中:「樓上漏下火光,隱約照見這人的右臉,短鬍子中長著一個紅腫化膿的面疤」。雖然這只是一點「漏下」的火光,但它「隱約」照到了僕人一直都很在意的右臉頰上而吸引了僕人的注意力、挑起了他的好奇心。於是,僕人窺視著樓上,發現了幾具屍骸以及「右手擎著一片點燃的松明,正在窺探一具屍體的臉」的老太婆。
從這一點來看,小說中的「火光」作為普通的火的作用是照明工具,而根據「小心翼翼地向樓房望去」的僕人的觀察,「火光」「這兒那兒地在移動」著,「模糊的黃色的火光,在屋頂掛滿蛛網的天花板下搖晃」,「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朦朧的火光」讓「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
從這些描寫中,可以明顯看出作為照明工具小說中的「火光」並不強烈,顏色也不明亮,搖曳不安。另外,根據小說情節,照明用的「火光」最初是在老太婆手中,最後又回到老太婆手中,似乎和另一個主角僕人之間沒有任何關係。為什麼有「火光」的火把一直拿在老太婆手裡,這樣的設定有什麼特殊意義嗎?而「火光」真的和僕人沒有任何關係嗎?為了解答這兩個問題,首先就要分析「火」與老太婆的關係。
「火光」登場時,被握在老太婆的手中,接著老太婆就把火把「插在樓板上,兩手在那屍體的腦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蝨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著頭髮」,由此燃燒著「火光」的火把就開始充當旁觀者,一直見證著僕人和老太婆的對峙、交談。
芥川龍之介在執筆《羅生門》時曾在給友人的信中這樣寫道:「我覺得善與惡並不是對立的,而是相關連的。喜愛『善』的話也理應喜愛『惡』」。可以說《羅生門》中惡念的代表是那滿嘴胡說的老太婆,對這一點最有力的證明就是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所做的一段辯解了。她用理所當然的態度說道「她幹那營生也不壞,要不幹就得餓死,反正是沒有法幹嘛。你當我幹這壞事,我不幹就得餓死,也是沒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樣都沒法子,大概她也會原諒我的。」關於這一段,菊池弘也指出「這一段是老太婆道德認識的核心部分。她把用蛇幹當魚乾來賣的女人的行為說成是為了生存而不得已為之的事情從而也美化了自己的行為,即一邊承認自己行為是『惡』的,一邊又在行動中淡化這種『惡』的意識。」。
那么正如芥川龍之介所說的「善」與「惡」是相關聯的,如果「惡」是老太婆的話,那麼「善」的代表就應該是一直在老太婆身邊的「火光」了吧。要證明這個觀點,必須弄清「火」和僕人有什麼關係,這是因為《羅生門》中,如果說有或者說曾經有過善念存在的話,那麼就應該是曾經拿不出勇氣去當強盜,曾經覺得老太婆的行為噁心的僕人了。換句話說,「火光」和僕人之間理應是有所聯繫的。
在行為上,「火光」與僕人並沒有任何接觸,但在小說的文脈上卻並不是毫無關聯的。小說中,雖然只有一處作者直接寫道:「他的惡惡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樓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來。」將僕人的「惡惡之心」即他的善念形象地描寫為「烘烘地冒出火來」,但從小說整體來看,還有其他的地方顯示了僕人的心理變化和「火光」的關聯。
僕人被主人趕出來流浪到羅生門下走投無路時,他「一邊不斷地在想明天的日子怎樣過———也就是從無辦法中求辦法,一邊耳朵裡似聽非聽的聽著朱雀大路上的雨聲」,雖然他在思考過程中也認為「要從無辦法中找辦法,便只好不擇手段」,但結果他「想來想去結果還是一個『倘若』。」對於以後要去幹的「走當強盜的路」,當然是提不起積極肯定的勇氣了,這表明了僕人當時的心理狀態處於猶豫不決,迷茫的狀態。
接著,僕人想要走到羅生門樓上避寒而發現了「火光」的存在。這時的「火光」並不明亮,色澤暗淡,搖曳不安。隨著僕人進一步向樓上窺探,他發現老太婆正在拔死人的頭髮,本來這時僕人因為四處飄散的惡臭而捂住了鼻子,而看到這一幕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情,奪去了他的嗅覺」,「一種生理性的厭惡中斷了僕人關於『倘若』的想法,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好奇心和恐怖感。」
而這時,燃燒著「火光」的松明本來在老太婆的手中,隨後被插到了地板上。當僕人繼續看著老太婆拔死人的頭髮時,他覺得「恐怖也一點點消失了,同時對這老婆子的怒氣,卻一點點升上來了——不,對這老婆子,也許有語病,應該說是對一切罪惡引起的反感,愈來愈強烈了」,這時如果再問僕人是願意餓死還是願意當強盜的話,「大概他將毫不猶豫地選擇餓死」,因為他毫不猶豫地認為「在雨夜羅生門上拔死人頭髮,單單這一點,已是不可饒恕的罪惡」。
小說發展到這裡,僕人的心理狀況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正如菊池弘指出的那樣,僕人「對這個老太婆個人的厭惡已經升華到了對所有的『惡』的厭惡。換句話說,他並不思考『惡』究竟是什麼,而是站在一般人的角度上判斷了老太婆的行為從而產生了巨大的感情波動」,此時,燃燒著的「火光」的松明雖然插在地板上,但火勢就如同僕人對「惡」的厭噁心一般高漲。
從小說情節來看,到這裡以外就沒有明顯描寫「火光」與僕人心理變化的地方了,「火光」就如同旁觀者一般見證老太婆和僕人的對峙與交談,而這個過程中僕人的心理變化還在進行著。首先,當他意識到老太婆的生死完全掌握在他的手裡時,他感到一種工作圓滿完成時才會有的得意與滿足,隨後他聽老太婆敘述了是在拔頭髮這種「普通」的理由時,又對老太婆感到「一陣失望,剛才那怒氣又同冷酷的輕蔑一起兜上了心頭」,最後當他聽完老太婆的辯解時,「他的勇氣就鼓起來了。這是他剛在門下所缺乏的勇氣,而且同剛上樓來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種勇氣。
他不但不再為著餓死還是當強盜的問題煩惱,現在他已把餓死的念頭完全逐到意識之外去了。」最後僕人立即將這種想法付諸行動,扒光了老太婆的衣服,留下燃燒著「火光」的火把,獨自消失在黑夜中不知去向了。
所以,「火光」和僕人的關係就十分明顯了。僕人從主人家被趕出來,擔心著明天怎麼度過,想到了餓死還是去做強盜時,他的心裡雖然有不擇手段的想法,卻拿不出做強盜的勇氣,他的內心是不安、迷茫的,正如稍後吸引他注意力的「火光」一樣是搖曳不安的。但僅此還不能確定這「火光」到底是他的善念還是惡念。接著,僕人看到老太婆驚人的舉動以後,對她的厭惡,對世間所有惡的厭惡,即他的善念一下子就洶湧起來,正如同插在地板上的松明燃燒的「火光」一樣。
之後,隨著僕人的心理活動由得意變成由失望帶來的厭惡、蔑視,再變成拿出變成強盜的勇氣,這一連串的變化已經不是善念,僕人與「善」漸漸遠離,最終他心中的「善」被「惡」取代,正如「火光」由暗淡、搖曳不安變得火勢熊熊,最後被僕人拋在腦後一般。另外,《羅生門》中也有不少關於時代背景、環境的描寫,無一例外都給人恐怖、黑暗的感覺,而唯有老太婆的照明工具——松明上的「火光」給人以光明的形象。
老太婆代表著「惡」,而與老太婆在一起的「火」代表著僕人的「善」的一面,搖曳不安。「善」與「惡」是共存的,有惡的存在才能體會到「善」的可貴,有「善」的存在才能了解「惡」的可惡,「善」與「惡」在僕人心中天人交戰,最後「善」敗給了「惡」,僕人也消失在黑夜裡,走上了強盜之路,而火把被留給了老太婆,在漆黑的夜裡,還殘存著一點火光,是黑暗中的光明。
【參考文獻】
吉田精一:日本文學鑑賞辭典,東京堂出版社。
金田一京助:新明解國語辭典,三省堂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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