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神論』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實質是什麼?它與西方的一神論文化傳統的同異?在正題開始之前要先提一下2016年法國高考哲學作文中一道論文題:『道德倫理觀是經驗的嗎?』換句話說,道德是單單由家庭社會教育養成的習慣?還是人先天性的本來就有道德心?
對問題這個問題的回答很簡單:基督教中有關上帝的主題思想,如:至善、慈悲、寬容之類,在主導中國傳統文化的儒家中也同樣是處於主流位置的。不同的是,在西方這些性質屬於上帝,而在「無神論」的中國傳統文化,它們是屬於人的,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標誌。
這裡不是說中國文化曾認為人就是上帝。而是說,中國古人對這些素質的終極探討止於人心人性,社會實踐的道德起點亦是人心人性。
就此而言,中國的傳統文化的實質與西方一神教傳統相比,是人文的。(固然,中國古代儒家思想也依託於天道觀,——所以「無神論」被掛上了引號。但中國的老天爺是不言的,天的『代言者』,比如周公、孔、孟與『天』並無神跡關係)。
要完全理解中西傳統文化的異同,如前所述,中、西(一神教信仰)傳統文化的宗旨在最最概括的意義上是一致的,此為二者之同。不同首先在於,再如前所述:基督教所宣示的『愛』屬於上帝,——人帶著亞當夏娃的原罪活在世間要通過信仰、遵從教規、友愛等等得到至善的上帝的寬恕和救贖。
而在人文性質的文化,把基督式的『愛』假設為人人固有是否太遠離現實了?(墨家的兼愛之所以敗給儒家的仁愛,原因在此)。儒家所談的仁愛(至善的形式之一)在理論上從惻隱之心,羞恥之心……等等討論仁愛等道德良知的可能性。實踐上,儒家將親子關係的天然之情看作維繫仁愛的最小細胞。而啟發出更高仁愛之心的途徑是詩書禮樂的教化。
此二者的不同接下來便是,由於宗教的教化手段是簡單的,能輕易的深入和規範到社會的所有階層、角落。但是另一方面,而在西方的歷史上一神教宗教統治的時期,教會會因認為自己的所信具有宇宙最高的道理而不容置疑性而犯下罪行,發動信眾進行異端迫害(布魯諾)、宗教戰爭……
在人文傳統文化一方,人文教化需有經濟實力及家教承傳甚至悟性能力,這樣,儒家的詩書禮樂的教化在古代也總有其跛足的一面。無前述資源者就只好去直接信仰各路『神』、』鬼』以獲得生活中諸等大事的支持寄託、保護及安慰。但是這樣的信仰實際上是個人的(與一神論統治一方天下的情況還是截然不同):無所謂異端、叛教,宗教戰爭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固然,當把親情固定為綱常走時也是會遠離人心人性的,在所謂道統觀念治下的離經叛道者與宗教制下的異端在下場方面恐怕難比高下。
但是,無論如何,今天的我們,有幾千年歷史匯成的浩瀚如煙的文化經典得以消享,修心,思考研究,則全要拜我們歷史文化的人文性質所賜。(中華文化在世界範圍內獨一無二的幸運)。且,這樣的人文的性質是中國文化的包容、同化能力幾千年來綿延不絕並長期是世界上文化物質最繁榮之域的原因。
說到這裡,可能在有人的印象裡,『人文』二字是西方文化的專有詞彙。沒錯啊,從字面上看確是這樣,歐洲中世紀之後在與教會神權的鬥爭中產生了人文主義。要拿現代人文的內涵與『論語』、『孟子』中的仁論做一比較嗎?不過,請別忘了兩者之間有著近兩千年的時間跨度。
西方文化的人文性的現實流行是從近現代才開始的。歐洲告別中世紀開始人文化的歷程始於13世紀的文藝復興運動。在文藝復興重視實踐知識教育的背景下,人文主義主張:通過語法修辭、歷史、詩歌、道德哲學等人文教育使人過向善的生活。這裡我們可見其與儒家學說啟發人性的總體思路極其相似。
文藝復興,即復興古希臘與羅馬時期的『文』與『藝』。即,要把幾百年教會神權教義信條信仰至上的人的精神層面、教育等等全面拉回到世俗、自然。把時時刻刻望向『天』的眼光移到人的世間。
不是不要上帝,而是要用另一種方式信仰上帝。歐洲的人文主義也就是在此時產生的。
畢竟是來自不同的文化歷史承傳,所以無論在內涵還是在思路具體操作層面,中、西的人文性其實有著很大的不同。不同的關鍵點在於看待宇宙的方式和與此相關的科學因素。
傳統的一神信仰認為宇宙的終極是萬能、至善的上帝。在歐洲歷史上的中世紀,天主教會曾利用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的學說從理論上證明上帝的存在。與此有關的亞的理論是:宇宙是由材料——形式,個別——一般,種——屬……一級級抽象上去的邏輯式的封閉體系。宇宙間各種事物的最高概括點,最高的概念,便是宇宙的終極原因,即上帝。
這同時也就在說,從對個別的事物現象經驗可以抽象出一般和普遍性的形式。在此信念下亞里斯多德總結出一些定律,它們在文藝復興後的若干年被質疑,最終全被更精細的實驗與觀察的結果所推翻。然而,我們的眼所見身所處屬於一個有序的大系統,個別現象背後有更一般的規則(規律)的觀念則潛移默化在西方的精英階層的意識中。最終有他們中的個別才俊成就了現代科學的誕生。
在此不妨提一下,似乎不能同意易中天先生在『先秦諸子百家』講壇中說中國古人的『天道』觀,就是規律。『天道』與『規律』的不同不難判斷,如果天道即是規律,那麼科學恐怕早在先秦時候就在中國出現了。
對比:中國古人不討論天道的終極問題。認為『天』是不言的(孔子:天何言哉),換成今話:天道在人的言語理性的理解力之外。還有道家的『道可道非常道』、『有生於無』,『陰陽太極』。這裡如將世間萬物視為『有』,『天』則是『無』的力量。
有趣的是,中國古代的天道觀至今不能被現代科學打入謊言之列。然而在此觀念影響下的後人視『天』的方式使其文化無緣成為科學認識產生的溫床。相反,鋪墊了科學認識方式產生的宇宙觀:宇宙是形式邏輯下的封閉系統,對否?科學早已有了清楚的答案。
所以如果有人問為什麼科學不能產生於古代中國,建議同時還應該問,為什麼中華文明的先驅:周、孔、孟沒有像耶穌那樣的神跡,死去又復活再升天?為什麼『女媧補天』類的創世傳說在中國從古至今只處於神話故事的地位而不被納入經典?
通過以上對比的結論是:人類文明史的走向曾是由歷史上的個別大智慧者的令人信服的思想+偶然引導的。
亞里斯多德的大一統的邏輯思想的令人信服性導致了前述科學的認識方式的出現,不僅如此。亞里斯多德立足於有限事實用邏輯推導終極真理的做法還影響歐洲從中世紀後期直到近現代的一些思想家以類似的方式去構建理論性的真理體系。直到我們所熟悉的卡爾·馬克思。
中國古代文化的人性論與天道觀,一,不能被今天的科學推所翻,二,會被今天大多數人在捫心自問時認同。這已足夠理解它能在幾千年中的被人信服。
有一句被今天的中國人廣泛熟知的名言(非原譯):世上有樣東西讓人心生敬畏——頭頂上的星空與心中的道德法則。這句名言的作者康德(18世紀德國著名的哲學家)以大部頭的著作論證,人的理性是不能達到上帝這樣的宇宙終極性的認識的(以為理性能把握終極是出於人的狂妄)。然而理性所不能到達的『彼岸』人所先天而有道德感能夠達到,(因為道德之心來自『彼岸』)在道德律中生活的人(感覺上)是自由的。
這是否能讓我們想起『不言』的天道及《論語》中孔子對顏回的讚揚:『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為什麼顏回會一貫愉快呢?因為他活在心合於『道』的自由之境。
歐洲人的認識轉了幾個彎子終於出現了上面這個我們所熟悉的聲音。現在此聲音不再會壓抑科學的認識,因為科學已產生,且,科學愛好者不會因為把握終極無望而停止對未知的探索。
而人類的理性於終極的謙遜和懷疑的態度則可以避免自認掌握真理的權勢或人侵害文明與人道(包括其自身)而帶來的災難。
回到前篇開頭提到的法國『高考』哲學論題。道德倫理是社會教育立下規矩令人養成的習慣,還是人本來就有道德心?後者便是孔、孟、康德的觀點。絕大多數人會答二者皆有。因為絕大多數的人會由自身心路經歷肯定道德心的存在。論述從自省自尊心,廉恥心,同情心,並非出於恐懼的誠實心等等的展開就可以了。大的方面,歷史上的一些變化也有其例。雖然這些在實際中遠非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