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躍進」運動是毛澤東一生中永遠記取的教訓。從1958年冬發現「大躍進」的弊端,一直到晚年,他在不同場合不下50次談論這場運動的錯誤和教訓。毛澤東的反思主要有這樣幾個方面:「這些教訓要牢牢記住,要經常向人們講」;「搞了俄國的革命熱情,沒有搞美國的實際精神」;「不要以我們這些人的壽命來考慮事情」;「馬克思主義者永遠不許剝奪勞動者」;「現在看來,搞社會主義建設不要那麼十分急」,等等。這些反思,突出反映了他不貳過的政治勇氣和政治智慧,也說明了他的一個過人之處,就是善於總結經驗教訓,絕不在同一類事情上兩次犯錯。
遭受嚴重挫折的「大躍進」運動,是毛澤東心中永遠的隱痛,也是他一生永遠記取的教訓。這場運動,是毛澤東領導發動的,但他也是黨內高層中較早發現其中的問題,並努力進行糾正的。
從1958年冬發現「大躍進」運動中存在的問題和弊端,一直到晚年,毛澤東在不同場合不下50次談論這場運動的錯誤和教訓,這在《毛澤東年譜(1949—1976)》裡有大量記載。他的反思,體現出從承擔責任到初步糾正,從痛定思痛總結教訓到沉下來摸索建設規律,進而如履薄冰地對待經濟實踐這樣一種心理軌跡。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裡,他對經濟發展速度,似乎總是心存餘悸,以防止宏觀經濟再出現大起伏大折騰,看來是下了決心不在同一條河流裡兩次失足。
一、「這些教訓要牢牢記住,要經常向人們講」
從目前看到的材料,可以判斷毛澤東是中央領導層中第一個站出來,就「大躍進」運動的錯誤進行自我責備和明確承擔責任的人。1959年2月27日在第二次鄭州會議上的講話稿中,毛澤東就有自我批評的話,並就公社化運動中的錯誤承擔了責任,但是在與會者的要求下刪去了這些話。3月5日第二次鄭州會議結束時,毛澤東同部分省委第一書記再次提起:「這個責任我們得擔負起來。原先這個稿子說了,我本人就是沒搞清楚,有責任。」(《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624頁。)此後,他不斷地講:去年犯了錯誤,每個人都有責任,首先是我。(《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08頁。)主要責任在我身上,應該說我。李富春、王鶴壽有點責任,農業部、譚震林有責任,第一個責任是我。(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115頁。)說人家思想混亂,首先是我們自己思想混亂,突出的是大辦水利,大辦工業。廬山會議時以為,「共產風」已經壓下去了,實際上不是這樣,「共產風」比1958年颳得還厲害。(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511頁。)這幾年出現的高指標等問題,總的責任當然是我負,因為我是主席。(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567頁。)受了懲罰,就要檢討。現在我們受懲罰,土地、人、牲畜瘦了。「三瘦」主要是中央和我負責,我負主要責任。這些話應該在三級幹部會上講。(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597—598頁。)我講了自己的缺點和錯誤。我說,請同志們傳達到各省、各地方去。事後知道,許多地方沒有傳達。似乎我的錯誤就可以隱瞞,而且應當隱瞞。同志們,不能隱瞞。凡是中央犯的錯誤,直接的歸我負責,間接的我也有份,因為我是中央主席。我不是要別人推卸責任,其他一些同志也有責任,但是第一個負責的應當是我。我對經濟建設工作中間的許多問題,還不懂得。工業、商業,我就不大懂,生產力方面,我的知識很少。(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78、79頁。)據《毛澤東年譜(1949—1976)》記載,僅在1962年以前,毛澤東主動提出要承擔責任將近十次。
上面那些話,有的是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說的,有的是在中央部委和省市自治區負責人參加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說的,有的是在七千多人參加的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說的。範圍不可謂不廣泛,心情不可謂不沉重,態度不可謂不坦誠,自我批評不可謂不嚴厲,糾正錯誤的決心不可謂不堅決。
承擔責任,是為了汲取教訓。不是說對「大躍進」只有毛澤東才有責任,才需要汲取教訓。鄧小平1980年明確講,「『大躍進』,毛澤東同志頭腦發熱,我們不發熱?」(《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6頁。)毛澤東也曾從上到下對各級領導幹部的責任作了劃分,意思是「大躍進」走的彎路,首先由中央負責,然後是省委,之後是地委、縣委。他說:大家頭腦熱,上上下下一起熱。這個教訓大啦,公社教訓,糧食教訓,農業教訓,工業教訓。(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75頁。)要承認這些經驗教訓,不然就改不了。(《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0頁。)
認真汲取教訓是改正錯誤的前提。在中央領導層中,毛澤東談論「大躍進」教訓最多、持續時間最長。他希望:這些教訓要牢牢記住,要經常向人們講,永遠不要忘記,想想那幾年鬧了多少笑話。(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481頁。)直到1970年,他還感慨:管經濟很不容易。我們早先不會搞。少不要緊,但搞得太急了,會吃虧的。能辦的就辦,辦不到的就在人民面前,在幹部面前講老實話,說實在辦不到,將來有希望。(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352頁。)由此可見,「大躍進」帶給他的餘痛和餘悸,比其他人都深。
二、「搞了俄國的革命熱情,沒有搞美國的實際精神」
汲取教訓,糾正錯誤,毛澤東選擇的突破口是領導幹部的工作方法和領導作風。拍腦袋決策,花樣翻新提出名不副實的生產指標,爭先恐後放出形形色色的生產「衛星」,是「大躍進」的明顯特徵。毛澤東捅破這層窗戶紙,始於對「浮誇風」的批評。當不少人還處在「大躍進」的興頭上時,他在第一次鄭州會議上就提出:徐水把好豬集中起來給人家看,不實事求是,有些地方放鋼鐵「衛星」的數目也不實在,這種做法不好,要克服。反對浮誇,要實事求是,不要虛報。(《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3卷,第495頁。)
問題的關鍵是,弄虛作假的浮誇風是怎麼來的?毛澤東心裡很明白:有許多假話是上面壓出來的,上面「一吹二壓三許願」,使下面很難辦。(《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35頁。)我們老是要數字,種了多少,產了多少,天天統計,天天上報,橫直就是那樣,你瞎指揮,我就亂報,結果就浮誇起來了,一點也不實在。(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549頁。)上面為什麼要壓下面呢?毛澤東認為,從領導作風看,這緣自脫離實際的瞎指揮。他說:大家做官了,不做調查研究了。我做了一些調查研究,但大多也是浮在上面看報告。(《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555頁。)高徵購、瞎指揮,教育了我們。主要是瞎指揮,高徵購也是瞎指揮。(《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68頁。)總之,「大躍進」的錯誤說明:主觀主義在我們身上經常存在,特別是掌權以後,容易產生自以為是,不肯反覆研究,不肯聽反對意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08頁。)總起來講,所謂瞎指揮的領導作風,一是脫離實際,不調查研究;二是主觀武斷,自以為是;三是貪多、求大、圖快,在「大躍進」運動和總路線的要求中,只記住了多和快,忘記了好和省。
總結瞎指揮的教訓,毛澤東並沒有把自己擇開,往往聯繫自己的經歷。比如,他講自己對「大躍進」運動中的一些指標,有一個從不相信到相信的過程,但最終還是相信了,原因是沒有到處去調查研究,於是,別人「提出一些材料,拿出一些圖表給我證明」,心裡才去掉這些懷疑。(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3卷,第453—454頁。)別人為什麼想方設法證明「大躍進」是可能的呢?這是由於他們希望早些改變一窮二白面貌,並且看準了毛澤東甚至比他們還要迫切。這種心思,依此類推,層層加碼,進而蔚然而成相當普遍的風氣。
主觀武斷一旦在領導幹部中形成風氣,哪還聽得進不同意見呢?在上海召開的中共八屆七中全會上,毛澤東就具體談到三件事情:1958年12月胡喬木搞武昌會議公報時,陳雲建議糧、棉、鋼、煤四大指標暫時不要公布,看看再說,結果被胡喬木頂回去了;1959年1月上旬陳雲說今年的生產計劃難於完成,毛澤東自己也沒有聽進去;1959年2月初召開第二次鄭州會議時,有人建議,不要算帳退賠一平二調時從農民那裡拿的東西,毛澤東覺得合心意,也同意了,凡此等等,就是主觀武斷。(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8—10頁。)最讓毛澤東後悔的是廬山會議,本來是要糾「左」,反而把反右搞成大形勢,結果是:講真話,講困難,講存在的問題,講客觀實際情況,都被認為是右的東西。結果造成一種空氣,不敢講真實情況,不講實際了。(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547—548頁。)
從浮誇風的教訓中,毛澤東引出一條黨內領導作風的底線,這就是:「不講經過努力實在做不到而又勉強講做得到的假話。收穫多少,就講多少,不可以講不合實際情況的假話。」「老實人,敢講真話的人,歸根到底,於人民事業有利,於自己也不吃虧。」(《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35頁。)為克服主觀武斷的「瞎指揮」,毛澤東從工作方法和領導方法的角度提倡「調查研究」「多謀善斷」「留有餘地」「勿務虛名而招實禍」等等,甚至搬出歷史上海瑞直言進諫、郭嘉多謀善斷、劉邦肯於納諫、項羽獨斷專行等各種各樣的故事,來提醒各級領導幹部,必須以史為鑑。有意思的是,他還多次提到要學美國的實際精神和科學精神,說「大躍進」的教訓是「搞了俄國的革命熱情,沒有搞美國的實際精神」(《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3卷,第557頁。);在與自然界作鬥爭方面,美國也是我們的先生,經濟建設也是科學(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68頁。)。怎樣才能科學和實際呢?毛澤東提出,各方面的工作光有一個管總的路線指導還不行,還要制定一整套適合情況的具體的方針、政策和辦法。(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80頁。)正是在1960年代初期,中央在工業、農業、商業、科學、教育、文藝各方面制定了一批具體的條例制度,意在使黨對各行各業的領導和管理有章可循,按規矩辦事,不再主觀武斷,從而使領導幹部的決策更符合實際、更科學準確。
三、「不要以我們這些人的壽命來考慮事情」
作為「超英趕美」戰略的重要步驟,「大躍進」運動的突出特徵是追求高速度大規模的發展,諸如大辦工業、大辦農業、大辦鋼鐵、大辦交通、大辦水利、大辦教育,甚至大辦副食品基地、大辦養豬等等,結果是事與願違,留下不少爛攤子。對此,毛澤東的感受是:我們本來想搞快些,反而慢了。1958年到1960年,三個年頭犯了錯誤,整得我們好苦。經過了這些挫折,我們懂得了要謹慎,改正錯誤。(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131頁。)
從那以後,毛澤東看待經濟發展速度,確實格外謹慎。他絕口不再提「超英趕美」,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無論別人說得怎樣天花亂墜,他總是要把計劃中的指標往低處壓一些,說不出理由的,也要讓人們做好完不成任務的心理準備。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寧慢勿快、寧少勿多的想法,總是強調步步為營,時時提防經濟冒進。比如,他提出:我們搞幾年慢騰騰的,然後再說。今年、明年、後年搞紮實一點。不要圖虛名而招實禍。(《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523—524頁。)水利、工業都不能冒進,要分步驟有計劃地一步一步地搞。(《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175頁。)
有件事值得一說。1966年春天,毛澤東在湖北聽取王任重匯報農業機械化工作後,非常感興趣,想搞一個五到十年的發展農業機械化的計劃,爭取再用十年左右的時間讓全國基本上實現農業機械化。為此,他讓其他中央領導人研究討論這項計劃,還給劉少奇寫了封長信談論自己的設想。但不久他猶豫起來,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說:我給少奇的信不要印了,不準確。我不放心,找了王任重、陳伯達談。找他們一談,就知道不準確。(《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69頁。)準備大搞農業機械化運動的設想,隨後也不了了之。看來,他終究擔心這個決策引起一哄而上,造成欲速則不達的被動局面。
在糧食生產上,毛澤東此後對高指標的做法一直保持著警惕,屢屢給一些頗有雄心壯志的地方領導幹部潑冷水。他對江西省委負責人講:你們現在畝產500多斤,五年達到800斤,每年增長50多斤,不少了嘛!做得到嗎?(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51頁。)中南局負責人匯報,黃淮區域準備到1970年畝產達到500斤,淮河以南地區達到800斤,毛澤東聽後並不興奮:你們可以努力去做,也可能達到,也可能接近,也可能根本達不到。看來需要再長一些時間,再多十年實現也可以,不能勉強,勉強是不行的。(《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52頁。)湖南省委負責人對他講,湖南今年增產一成左右的提法低了,毛澤東當即指出:一年增產一成左右就了不起了。你們的農業廳長一年就要跨過「綱要」(即《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七年全國農業發展綱要》。「綱要」提出了糧食增產目標:從1956年開始,在12年內,黃河、秦嶺、白龍江、黃河(青海境內)以北地區畝產達到400斤,黃河以南、淮河以北地區達到500斤,淮河、秦嶺、白龍江以南地區達到800斤。),是不懂農業生產吧?少講一點(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60—561頁。)。湖南省委負責人希望他為韶山灌區題詞,得到的回答是:要高產才算,靈了再寫。(《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95頁。)這些撤火的話,與毛澤東「大躍進」運動時期的勁頭,簡直是判若雲泥,反映出他內心世界似乎有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餘悸。
發展經濟總是要做計劃,做預案,在計劃經濟時代,還要制定很具體的指標。「大躍進」運動後,毛澤東對待經濟發展計劃的心態,一貫是寧可保守,把困難估計充分一些,甚至是一看到具體的指標數字,就似乎有種條件反射式的挑剔。
1964年,在醞釀1966年到1970年實施的「三五計劃」時,毛澤東多次聽取國家計委領導小組的匯報,發覺各方面要求上項目的勢頭又起來了,立刻表示:橫直被沒有錢擋住了。只能是有多少錢辦多少事,不要以我們這些人的壽命來考慮事情,要以客觀規律來辦事。建設也有客觀規律,搞多了,不行。就是有了錢,還是要打殲滅戰。財政收入不要打得太滿了,打滿了危險!過去我們吃過虧,把收入打得滿滿的,把基本建設戰線拖得長長的。要說服地方同志,工業、農業、國防和其他建設事業只能搞那麼多了。必須留有餘地。留有餘地,過去講是講了,但是沒有做。(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348頁。)1965年「三五計劃」方案出來後,毛澤東看了不太滿意:那麼多項目,投資那麼多,不僅各部門各地方提的要求高了,你們的指標也高了。安排得少一點行不行?鑑於過去的經驗,欲速則不達,不如少一點慢一點能達到。我看五年搞1080億元的建設規模大了,留的餘地太少了。糧食4800億斤能達到嗎?要考慮來個大災或者大打起來怎麼辦;鋼1600萬噸就行了。你這個數字壓不下來,就壓不下那些冒進分子的瞎指揮。絕不能超過客觀可能,按客觀可能還要留有餘地。(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00、501頁。)由此,他強調要注重農業、輕工業和重工業的結構平衡,把老百姓的吃、穿、用放在突出位置,還提出了「備戰備荒為人民」這個「三五計劃」的指導方針。由此,「三五計劃」的投資規模從最初設想的1080億元降到850億元,這是比較符合實際的。
到1969年,又該制定經濟計劃了。中央二三月間召開全國計劃工作座談會期間,毛澤東特意交待:「在訂計劃的時候,必須發動群眾,注意留有充分的餘地。」(《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230—231頁。)一年後,準備在1971年至1975年實施的「四五計劃」方案出來了,毛澤東表示:我看了計劃會議的文件,這次計劃會議是20年來最好的一次計劃會議。但是我就是擔心口子開得太大了,五年加上今年一共六年就要搞到年產4000萬噸鋼,還要搞7000萬噸石油。(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292頁。)現在我們還沒有超過2000萬噸鋼。在1000萬噸到1800萬噸鋼之間來回徘徊了十年左右,還是上不去。現在倒要警惕,要防止有些人動不動就要翻一番。這個積極性一上來,又要發生事。(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352頁。)正如毛澤東擔心的那樣,「四五計劃」中的4000萬噸鋼產量指標,確實制定得冒了,1975年才達到2390萬噸,直到1983年鋼產量才達到4000萬噸。
在戰爭年代,消滅敵人,壯大自己,雖然也有不能實現目標和計劃的時候,但多數情況下是可以完成任務的,有時候甚至還會取得超乎意料的勝利。諸如淮海戰役以少對多硬是啃下了硬骨頭;關於解放戰爭,毛澤東最初預計要打五年,結果只打了三年。劉少奇在西柏坡1948年9月13日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講話時說到:「早日勝利,可能是『勝利逼人』,而多有兩年準備,勝利得比較圓滿一些,我們應當很好準備。」此時,毛澤東插話說:「全國勝利恐怕還要十年,十年也不一定全國完全完成土改,而是都實行減租減息。」(《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459頁。)結果是只用了一年就建立了新中國,新中國成立後只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就在全國範圍內完成了土地改革,而且中間並沒有經過減租減息的階段。或許受過去經驗的影響,毛澤東覺得,解放戰爭和新中國成立初期既然能夠創造飛躍式前進的奇蹟,取得意外的勝利,在我們取得了政權,群眾熱情又空前高漲的情況下,鼓鼓勁,創造打「經濟仗」的奇蹟又有什麼難處呢?然而「大躍進」運動受挫折之後,毛澤東打「經濟仗」心理底線開始收縮,回到了他在延安時期經常講的,「在最壞的可能性上建立我們的政策」(《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88頁。);回到了他在1955年3月全國黨的代表會議上也強調過的「從最壞的可能性著想,總不吃虧。不論任何工作,我們都要從最壞的可能性來想,來部署」(《毛澤東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04頁。)。這樣的決策心理,就是我們今天說的「底線思維」。
四、「馬克思主義者永遠不許剝奪勞動者」
「大躍進」運動的又一個突出特徵是刮「共產風」。思想上誤認社會主義為共產主義,誤認按勞分配為按需分配,誤認集體所有制為全民所有制。具體做法上,就是在所有制上追求「一大二公」,公有化規模求大,程度求高;在產品分配上搞一平二調,實行平均主義,無償調撥下面的勞力和產品。最極端的例子,是河北徐水縣宣稱搞全民所有制,對所有人從生到死實行「十六包」,處處按需分配。
毛澤東從「共產風」的教訓中,深化了兩個理論認識。一是在社會主義社會必須尊重價值法則,要搞商品交換;一是社會主義集體所有制,不能盲目擴大規模。
糾正「共產風」的錯誤,在實際工作中首先面對的問題,是怎樣處理上級從下級、比較貧窮的社隊從比較富裕的社隊無償調用的財物。對此,毛澤東逐步明確的主張,是要堅決退賠。他講:縣、社一定要拿一部分實物來退賠,破產也要賠。馬克思主義者永遠不許剝奪勞動者。有實物退實物,有錢退錢。縣、社幹部可能不滿意我們,但是這樣才能得到群眾,得到農民滿意,得到工農聯盟。苦一下,痛—下,才能懂得馬克思主義的等價交換這個原則。(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510頁。)有些同志講到要破產還債。這個話講得不那麼好聽就是了,實際上就是要破產還債。無產階級不能剝奪勞動者,不能剝奪農民和城市小生產者,這是一條基本原則。(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523頁。)用徹底退賠來教育幹部,使幹部懂得什麼是社會主義。(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589頁。)萬萬不能再搞一平二調,不要把戶養的豬調上來,調一頭豬也要受處分。(《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174—175頁。)
搞一平二調有經濟管理體制上的原因。中央管得過多,上級統得太死,為中央從地方拿得多,縣、社從農民手裡拿得多創造了條件。毛澤東在反思中直面這個經濟體制弊端,從中汲取了兩個教訓。
一個是生產積累的分配要向老百姓傾斜,進而樹立「藏糧於民」的思想。毛澤東說:向老百姓徵稅徵糧,多了會鬧翻,不行的。這是個原則問題。要留有餘地在老百姓那裡,不能搞得太緊。(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01頁。)務必達到藏糧於民的目的,絕對不可以購過頭糧。(《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21頁。)藏糧於民,要下一番苦功夫。還有苛捐雜稅,抓住幾個縣,調查研究一番,搞個辦法,報告中央。(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51頁。)國家積累不可太多,要為一部分人民至今口糧還不夠吃、衣被甚少著想;再則要為全體人民分散儲備以為備戰備荒之用著想。(《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65頁。)
一個是要重視地方積累,提高地方上擴大再生產的積極性和自主權。毛澤東的思路是:要為地方積累資金用之於擴大再生產著想。(《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65頁。)不能都集中到中央而地方不能擴大再生產。現在就是不讓人家有積極性,上邊管得死死的,妨礙生產力的發展,是反動的。中央還是「虛君共和」好,只管大政方針、政策、計劃。中央計劃要同地方計劃結合,中央不能管死,省也不能完全統死,計劃也不要統死。不能竭澤而漁。(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69、570頁。)中央下放企業的產品,應該給地方一些,應該分紅,不分紅不能調動地方的積極性。(《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261頁。)一個省有幾千萬人口,等於歐洲一個國家,沒有一點自治權力那還行呀!(《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292頁。)
「共產風」在所有制問題上的教訓是盲目擴大社隊規模,以為農村公有化程度越高,越能提高生產力,結果導致平均主義弊端。糾正的步驟,首先是縮小「大躍進」期間形成的人民公社的規模,把全國兩萬多個公社逐漸劃分為近六萬個,使其大小回歸到原來的鄉。接下來是改變公社內部的經營分配體制。1959年曾經提出人民公社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但公社、大隊和生產隊這三級的關係事實上並沒有理清。比如,隊為基礎的隊,是大隊還是生產隊,當時大多理解為大隊。這就形成毛澤東說的一種怪現象,「腳」在生產,「腰」在分配,自然導致富隊與窮隊的平均主義。他主張把生產隊而不是大隊作為獨立核算、自負盈虧和收益分配的基本單位,明確提出:什麼叫隊為基礎,就是以現在的生產隊,即過去的生產小隊為基礎,三級所有,基礎在隊,在「腳」。(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31頁。)毛澤東還專門給中央政治局常委寫信說:「我們對農業方面的嚴重平均主義的問題,至今還沒有完全解決,還留下一個問題……就是生產權在小隊、分配權卻在大隊」,「我的意見是『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即基本核算單位是隊而不是大隊。」「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過去過了六年之久的糊塗日子(一九五六年,高級社成立時起),第七年應該醒過來了吧。」(《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32、33頁。)後來正式通過的「人民公社60條」,最終寫明生產隊為基本核算單位,還決定30年不變。
毛澤東以為這個問題就此解決。可是,總有人好了瘡疤忘了痛。1969年,有的地方又提出要把核算單位從生產隊提高到大隊。毛澤東知道後十分警覺,看得很嚴重。他同江西省負責人講:大隊為基本核算單位不能搞,現在還是三級所有制,不能變。有個別少數的條件好,要搞也要經省委批准。(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259頁。)在浙江,省革委會負責人陳勵耘匯報有地方準備搞擴社並隊,毛澤東當即勸阻:這個事要謹慎,富隊與富隊並、窮隊與窮隊並,是可以的,富隊與窮隊並就不好辦,合併後還是隊為基礎。要特別謹慎呀!陳勵耘說目前停不下來了,毛澤東表示:如果群眾都同意,還要省革委會批准。群眾同意,領導批准,生產隊為基本核算單位。改變基本核算單位,群眾不一定贊成,就是幾個幹部在那裡要搞,他們是最積極了。(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260—261頁。)毛澤東心裡明白,搞擴社並隊,無非是窮隊想沾富隊的光,結果會導致富隊提前殺豬砍樹,影響生產。雖然在浙江當面勸阻了,他還是不放心,擔心其他地方也在搞擴社並隊。1969年7月28日,他派身邊工作人員悄悄回老家搞調查,並說,「我在杭州等你匯報」。這位工作人員回江蘇海安縣家鄉調查了20多個生產隊,發現沒有要合併的。聽了匯報,毛澤東仍然不放心,又讓周恩來向全國打招呼,「生產隊不要並,要穩定農業生產」。有地方攀比說,大寨就是大隊核算嘛,毛澤東回答:大寨是個70戶人家的一個大隊,實際上是個生產隊,再加上他們自力更生,所以能夠以大隊為經濟核算單位。(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292頁。)正是在毛澤東的一再堅持下,以生產隊為基本核算單位的人民公社體制,一直穩定到改革開放後人民公社解體。
五、「現在看來,搞社會主義建設不要那麼十分急」
從根本上說來,毛澤東從「大躍進」運動中得出的最深刻教訓,是真切地體會到探索社會主義建設規律很不容易,進而對建設社會主義的複雜性和長期性有了新的認識。從1959年12月到1960年2月,他組織讀書小組,閱讀討論蘇聯出版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中的社會主義部分,得出一個結論:社會主義「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不發達的社會主義,第二個階段是比較發達的社會主義。後一階段可能比前一階段需要更長的時間」(《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264頁。)。隨後,又寫了篇《十年總結》,承認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還有一個很大的盲目性」(《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420頁。)。此後還感慨,對經濟建設,「十二年我們還沒有學會」(《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31頁。)。
弄清楚什麼是社會主義,怎樣搞社會主義,是一件讓所有共產黨執政的國家頭痛的大事。俄國十月革命成功後,建設社會主義一開始也是豪情萬丈。列寧比較早地冷靜下來。他在1922年和副財政人民委員弗拉基羅夫談話時提出,不要當詩人,不要說大話,「由於養成的習慣,我們經常用革命的詩歌代替幹實事。例如我們不假思索地說什麼再過5至6年我們將有完全的社會主義,完全的共產主義,完全的平等和消滅階級」。
30多年後,毛澤東幾乎面臨著完全相似的情形。1958年10月,山東範縣的縣委書記在大會上公開講,全縣兩年可實現工業化、電氣化,農業生產萬斤化,科教文衛事業大發展,到1960年基本實行「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分配製度,讓「人人進入新樂園,吃喝穿用不要錢」。毛澤東看到這個材料,儘管覺得「時間似太促」,但心裡是高興的,認為此件「很有意思,是一首詩」,「三年完不成,順延可也」。(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3卷,第494頁。)那時,不少領導幹部包括毛澤東本人都覺得,搞幾年「大躍進」,不僅可以建成社會主義,還可以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大躍進」運動的挫折讓毛澤東很快冷靜下來。此後,他不僅不再提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事,就是對社會主義建設成就的宣傳也相當低調。建設和發展社會主義不能急,成為他的口頭禪。他常說:現在看來,搞社會主義建設不要那麼十分急。十分急了辦不成事,越急就越辦不成,不如緩一點,波浪式地向前發展。社會主義建設,不能急。違反客觀事物的規律,硬去實行,要受懲罰。(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第523、597頁。)把時間設想得長一點。三百幾十年建設了強大的資本主義經濟,在我國,五十年內外到一百年內外,建設起強大的社會主義經濟。(《毛澤東文集》第8卷,第302頁。)寧可把時間放長一點,不要提「前列」。對我國現有的水平不要估計過高,估計低一點。(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252頁。)有帝國主義存在,建設共產主義是不可能的。現在我又想了一下這個問題,就是在帝國主義統統打倒的情況下,全世界都變成了社會主義,哪一年建成共產主義也還是說不定的。(《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71頁。)1969年6月下旬,毛澤東修改一篇社論時,將文中「社會主義強國」改為「社會主義國家」,並批示:「請注意:以後不要這種不合實際情況的自己吹擂。」(《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258頁。)一直到晚年,毛澤東對社會主義建設步伐都保持了低調,顯然與「大躍進」帶來的警示和教訓有關。
「大躍進」運動帶來的這個警示和教訓,不僅有益於中國慎重看待並相應調整社會主義建設的前進步伐,對其他發展中國家搞建設也是有啟發意義的。毛澤東晚年接見了許多對社會主義中國充滿好感的外國領導人,會見時總是把「大躍進」運動的錯誤,作為治國理政的重要教訓介紹給那些願意向中國學習的外賓,提醒他們建設國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要遵循規律,不要著急。比如,他對烏幹達總理奧博特說:我們犯了錯誤,要搞多,要快,結果證明是不行的。經濟要逐步上升,發展只能根據可能,不能只按照需要。(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08頁。)對印尼客人說:搞經濟不要太性急,我們早幾年吃了太性急的虧。(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32頁。)對越南的胡志明講:建設可以逐步發展。我們吃了搞急了、搞多了的虧。那時就是貪大、貪多、貪全。(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92頁。)對尼泊爾王國太子比蘭德拉說:要把煤、鋼、機械等工業搞起來,需要很多時間。(《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598頁。)對剛果國務委員會副主席拉烏爾說:你們現在愁你們的經濟,我們也愁怎樣把經濟搞上去一點。我們犯過許多錯誤,你們不要走我們的彎路。(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第312頁。)
中國近代以來,長期糾結於「悲情」和「趕超」這兩種心態。「悲情」緣自帝國主義的侵略和掠奪,「趕超」是由「一窮二白」的國情所逼。這兩種心態互相激發,轉化為「落後就要挨打」的普遍認識,促使從上到下都想在短時期內用非常方式改變落後面貌;同時以為,只要大幅地改變生產關係,就能大幅度地激發出超越其他國家的社會生產力,社會主義的強大繁榮也就指日可待。「大躍進」運動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毛澤東痛定思痛,對社會主義建設的看法回歸常態,他對外賓講的「發展只能根據可能,不能只按照需要」,就是對社會主義發展常態的經典表達。
毛澤東一生成功地做了許多大事、難事,但「大躍進」運動是他做的一件大的錯事。對這件事,他先是不諉過,接著是採取了一系列亡羊補牢的舉措,然後不厭其煩地談論、總結和反思,著實把「大躍進」運動這口教訓之井挖得很深很深。這突出反映了他不貳過的政治勇氣和政治智慧,也說明了毛澤東的一個過人之處,就是善於總結經驗教訓,絕不在同一類事情上兩次犯錯。
〔作者陳晉,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研究員,北京100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