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地震預測 難難難
全世界的地震預報水平及地震其他研究水平都一樣低
本刊記者 衛毅
實習記者 林珊珊 發自北京、廣州
中國是否進入地震頻發期?此次四川強震是否有前兆?科學家為何沒有預測出來?地震研究為什麼總是滯後?中國的抗震減災機制存有什麼問題?
本刊就此專訪中國地震局地球物理研究所名譽所長陳運泰院士、中國地震局地質研究所構造物理與構造地質學家馬瑾院士及中國地震局前副局長何永年研究員。
中國是否進入地震頻發期?
人物周刊:有專家說地震存在一個百年周期,1900年至1920年前後在新疆等地有多次8級強震,是否現在又進入一個地震頻發期?
陳運泰:地震活動不是均勻的,嚴格來講地震沒有存在周期的問題。有人認為有的地方有周期性,但這不帶有普遍性,沒有肯定的結論。
但沒有周期性不代表沒有規律性,能肯定的是地震有一個平靜,活躍,再平靜的規律。問題是平靜多久才活躍?這次平靜期的長短是不是和下次一樣?這個特點不是很清楚。只發現一兩個比較大的地震,就說活躍期來了,或者說,長期很平靜,就說平靜期很快過去,這些結論都不是太有道理。有些人跟公眾介紹帶有偏向性,容易造成誤解。
所以,綜合地說,很有可能進入頻發期,但也沒充分根據。希望大家認識到國內外的研究現狀,實際上,地震學研究的,大眾關心的很多問題都沒有結論。
馬瑾:從歷史上來說,地震有活躍期,有平靜期。1966年到1976年是活躍期,那段時間地震挺多。1976年到1985年之間,7級以上的大地震就很少。
目前主要是在西部比較活躍。從鄂爾多斯西邊一直到川滇,我們把這一帶叫做南北地震構造帶,這是個地震比較活躍的地帶,汶川發生的地震就在這個地帶上。
從1995年到現在,中國西部發生過好幾次7級以上地震。比如,2001年,在西崑侖有一個8.1級的地震,新疆于田縣前不久也發生了7.3級的地震,但是由於那裡人口比較稀少,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有這些地震。
人物周刊:就您的研究,西部的強震是否還會繼續?
陳運泰:中國西部從歷史上一直到近期,都是地震活躍的地區,比方說1933年疊溪地震,1976年松潘、平武大地震,那都是8級左右的地震。
地震在時間空間上是成串成叢地出現,可能長時期平靜,也可能長期活躍,這次地震後不能麻痺大意,另外西部地區跟東部也有關聯性,所以不能只關注西部,東部如華北地區要特別的注意。
是否預測到汶川地震?
人物周刊:對這次汶川的地震有預測嗎?
陳運泰:西部地區的整體情況,地震學家都很清楚。在長期的觀測中,都認為這個地方是地震很活躍的地方,對於會發生強烈地震有共識。但這只是一種預報,離民眾希望的短期、臨震預報,還離得比較遠。
實際上現在預報最難的也是短期的、臨震的預報。地震學家對一個地區十年、幾十年內可能發生多大的地震,這種預測還是比較過得去的,但這種中長期預報只對抗震建築的設計和建設有用處,對於避免和減少災害損失沒有直接的幫助。
而關於短期預測,地震前兆和地震關係怎麼樣,還處於一個摸索探討的階段,在這樣一個階段,四川阿壩藏族一帶地震臺站又相對比較稀疏 ,所以這些地方的地震即使有可能被預報,恐怕也受到臺網密度的限制。
馬瑾:南北地震構造帶本來就是地震比較多的地方,在這裡發生地震也算是意料之中。這些年,地震局預測地震危險區都要考慮南北地震構造帶,今年在這條帶上也是畫了幾個危險區。
幾年以來,我們都認為南北地震構造帶比較危險,這些年一直在做這些事情,一些地方也加了一些工作。但是,前段時間于田7.3級地震以後,這兒又來一個7.8級地震,恐怕沒想到。
何永年:預測很難,四川山區裡的監測力量也不夠,我們整個人類的科學預報水平也沒到這一步。地震預報從科學上講還是個沒有解決的難題。
震前是否出現先兆?
人物周刊:有報導稱地震前綿竹、杭州等地出現蟾蜍大規模遷移的現象,而此前民間也有人說看到大片地震雲,預測近期有地震。這些現象,是不是地震徵兆 ?
陳運泰:這有可能,但也很難說。其實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在松潘、平武等很多地方的地震之前都出現了成千上萬隻蟾蜍通過公路的現象。但是不是地震前兆,後來沒能肯定下來,根據生物學家的研究,這種現象有動物自身原因,不一定和地震有關,沒有明確的結論。不過這次又出現這種現象,應引起關注研究。
人物周刊:既然此事以前也發生過,那麼5月份出現同樣的情況時,地震專家是否該高度關注?當時生物學家說這是因為當地生態變好,這個結論是否太草率了?
陳運泰:生物學家的說法有他們的道理,還是要認真聽他們的意見。要根據這一兩個現象敲定地震的到來,根本拿不出說服自己和別人的理由。
人物周刊:有一種說法,認為地震有沒有徵兆還是一個問題。
陳運泰:目前科學家花好幾十年去探測去研究,提出很多可能的前兆,只是這些前兆沒有在科學上得到認可。就好像一個人在他的實驗室得出了某種結論,但在別人的實驗室還做不出來,得不到普遍的肯定。不是沒有前兆,而是沒有研究出確切的和地震有必然相關性的結論。
人物周刊:目前已總結的地震徵兆大致有幾種?
陳運泰:有很多,地質活動本身就有前兆 ,其他的如電磁波異常,地下水空氣含量,放射性氣體有變化,地傾斜,天氣,動物等出現異常現象。
地震預測為什麼這麼難?
人物周刊:地震預測為什麼這麼困難?
陳運泰:這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要預報地震,必須抓出它的前兆來研究,但地震發生在地下,看不見,摸不著。人卻不能鑽到下面去觀測。只能在地上設一些站臺,這大大限制我們的認識。
第二,同一地點兩次地震間隔時間通常比人的壽命還長,就算一個人窮盡一生去認識研究都很困難。
第三,地震本身是很複雜的現象,因地而異。廣東的地震跟福建的不一樣,福建的又跟西部的不一樣,地震發生的環境過於複雜,也是一個大難題。
何永年:舉個例子,地球的半徑是6370千米,人類現在能打的鑽最深的才12千米,我們國家打的鑽最深才6千米。就像是一個雞蛋,連雞蛋殼都沒打破。我們對地球的了解還很少。
人物周刊:有沒有成功預測大地震,然後避免了大災難的例子?
馬瑾:1975年對遼寧海城地震的預測算是全世界的首例。成功預測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海城大地震的前震非常明顯,大地震之前發生了若干個中等的地震,而且越來越密集。當時臺站的人就做出決定,貼了地震布告,把老百姓組織去看露天電影,大地震來的時候,避免了很多傷亡。這是很少的例子,不是所有地震都有前兆。
人物周刊:中國預報地震的水平在世界上處於一個什麼水平?
陳運泰:因為地震災害是各國政府和人民很關注的問題,而地震的發生也是跨區域的,所以各國經驗交流很頻繁,別人有什麼進展我一定要學到,所以,說得好聽點,全世界的預報水平及地震其他研究水平都一樣高,說得難聽點,都一樣低。
馬瑾:全世界預測地震的水平都不能說高。但是美國、日本等國家有很多的觀測手段,就研究水平而言,我覺得人家有很多先進的地方。我們國家有制度,每年都得預報,有不少人每天都在琢磨這件事情,從國家到縣裡頭都有地震局。
人物周刊:如果汶川這樣的地震放在其他國家,您估計他們能預測得出來嗎?
何永年:報不出,最近7級以上地震多得很,誰也報不出來。
人物周刊:短期預測是一個難點,也是學界研究的重點嗎?
陳運泰:考慮到預測水平很難一下子提高,世界上的共識就是要在更廣意義上來體現預防和減輕地質災害,加強對地震的監測,在震後對震情快速確定,報告和響應,快速到現場救援,最後是減輕災害影響,恢復重建。不能把眼睛只盯著短期預測的突破,不能指望著什麼都不幹,等著來研究出短期臨震預測來減少損失。
人物周刊:有報導披露,一位中國地震局地震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在五年前的論文中提醒,四川地區下一次7級以上地震孕育已經成熟。這樣的論斷是否曾引起注意?
陳運泰:這屬於中長期預測。對於這種預測,只要有一點道理,都會收入中國地震局一年一度的地震會商裡頭來。但要是有一定關注,你會發現,沒有應驗的預測也是挺多的。一種預報方法是否真的靈,還要看它的成功率。
人物周刊:總體來講,地震預報的成功率是多少?
陳運泰:什麼叫成功,什麼叫不成功,各有各的說法,不同圈子有不同的標準,所以統計出來的結果五花八門,很難一概而論,但不管怎麼算,這個地震預測的成功率也是很低,即使膽子很大的人算得很寬鬆,也是30%就很了不得了,有人認為實際上還要低得多。
人物周刊:中長期預測出來的結果,一般會做怎樣的處理?
陳運泰:每年都有一種年度的會商,意見通過一定程序就能反映到會商的專家手裡,大家認為有一定的科學道理,都會吸納到意見中來,然後形成正規的意見報國務院,讓有關的地方了解這些情況。
每個地方會根據每年會上的意見部署他們的工作。這一點我認為中國做得還是挺不錯的。
預報程序是否過於複雜?
人物周刊:預報要有三要素(指所預測地震發生的時間、地點和震級)才能發布,這是否太過嚴格?
陳運泰:具備三要素是必須的。預報如果不能把這三要素說清楚,那麼就沒有它的意義,可能還會引起副作用。全國都在圍著它轉,損失和影響就會更大。
人物周刊:可要預測出這三要素太困難了。如果觀測到很多徵兆,而無法確定三要素,要怎麼處理?
陳運泰:是特別困難,要真能預測出一個要素,也可以提供很重要的參考。政府部門還是會多聽專家的意見,但問題是所有這些臨震預測的方法和手段都處在探索階段,政府部門會參考到什麼程度,那就很難講。所以意見不被採納也是有道理的。
地震預報是很敏感的,必須統一才能發布,而要是報不準,就容易引起社會的恐慌和動亂。
人物周刊:短期預測水平低,而發布預報又必須很謹慎,這樣通過預報來減災可能性很低了。
陳運泰:在目前來講是這樣的。收到地震預報達到防震減災實效的,例子還真是不多。即使預報已經過關,還是有防震減災的問題。
人物周刊:個人預報地震的情況多嗎?
馬瑾:經常有人直接就捅到某一級領導那裡了。雙方都說自己的理由,最後領導也不好辦。預測地震是一個很有爭議的事情,但準確到時間地點,得拿出根據來。
何永年:關於地震的消息很多,幾乎每天都會有人報地震的。如果給地震局報那倒好辦了,我們會進行科學的分析。很多人往往給政府報,政府也經常鬧得很緊張,最後還得我們去處理。當天天有人報地震的時候,你就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
人物周刊:如何聽取不同人的意見?
何永年:科學家可以有不同的觀點,但政府決策就沒這麼簡單了。瞎報是不行的,造成的混亂給這個社會帶來的損失也非常大。以前有個老教授預測北京有地震,說要發生7.3級地震,結果沒有,當時朱鎔基總理親自召開會議,我們在那開會,弄得非常緊張。
人物周刊:如果專家們的意見不一樣,那聽取誰的意見呢?
何永年:我們有個專家委員會進行評估,要根據科學依據來進行評判。要有科學依據,而不是少數服從多數。
地震研究面臨什麼問題?
人物周刊:目前來看,汶川是否存在預防做得不夠的問題?
陳運泰:根據我粗略的了解,在中國的西部,經濟比較不發達,一般老百姓的房子抗震方面的考慮都比較少,因為這個緣故而引起這次損失增加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馬瑾:你看這次,醫院、學校震壞了,這是最需要堅固建築的地方。看著這些孩子被壓在裡面,我很心疼。南北地震構造帶的房子應該要建得比較結實,國家搞規劃的部門應該考慮這些事情。
人物周刊:西部地震頻繁,但經濟不發達,老百姓抗震欠考慮,結果是這些中長期的預測對他們也沒實質幫助了,這其中存在巨大隱患要怎麼解決?
陳運泰:就我所知,中國地震局一直在關注這方面的問題。其實地震監測分工很細,有些抗震建設方面的專家也關注這些生活在地震危險區的人民,研究和當地老百姓習慣相符、花錢少、但抗震性能好的房子。這方面的工作做得不少,但畢竟人那麼多,不是每個地區都普及到。或許這次地震可以暴露一些問題吧。
人物周刊:如何評價我們國家目前的抗震減災機制?
馬瑾:大規模的觀測得有資料,廣大的研究人員沒數據拿什麼做分析?另外,應該做好資料的共享,讓更多人拿到資料。讓我感觸很深的是,汶川發生地震當天,美國地質調查局立刻在網上公布了地震的位置,數據立刻處理出來,比我們快。還有,地震年度會商的時候,得有一批人對預測的地方加密觀測。我覺得這些工作做得還是不夠。前幾天我們剛剛在西安開了會,還說能不能開展一個關於南北構造地震帶綜合的研究。惦記了幾年沒逮著這次地震,覺得很遺憾。
何永年:現在慢慢地理順了。比如,由中國地震局提出對某個地區防震減災的要求,然後由建設部門來負責建築物的抗震能力。還有水壩、核電、化工等等的問題,各個行業都要負責,保證工程的抗震能力。有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防震減災法》來作為指導。目前貫徹的力度不平衡,這有一個過程。如果貫徹得好的話,這次災害就會輕得多。
人物周刊:對於地震的研究是不是會經常讓人產生遺憾?
馬瑾:我們出去做調查,看見這麼多墳頭,心裡很難受,也就是這幾年,我們國家經費才多一點,以前做點事情都是緊巴巴的。
說句心裡話,我們的人才培養有問題。我們現在判斷所有人的工作都是看文章,把文章看得太重了,太計較誰是題目負責人。本來呢,地震研究這一攤事,有人搞設備,有人想問題,有人做實驗,有人做觀測,他們能夠組合成一個整體,有一個總指揮就行,但有的人覺得,你要當個負責人,他怎麼辦?他不能當負責人他就提拔不了,當不了研究員。那麼好吧,所有的事情大家分攤,現在大家當負責人,誰也不聽誰的,誰都只能做小題目。現在的機制把所有人都變成一種類型的人了。
地震研究本來就有很多分工,大家應該結合起來,資料共享,判斷不同分工的人應該有不同的標準,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得有一個統一的組織,建立一個協調的機制來對付地震。
(責任編輯:馬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