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麥克尤恩的《阿姆斯特丹》,有一些零碎的細節頗有趣味,是關乎通感。主角克萊夫是個音樂家,他的腦海裡常常有起伏的旋律,但是注意!麥克尤恩都是直接用視覺印象來析出這些樂符的。「這正是克萊夫為短笛所譜寫的一組轉音啊,音樂展現在他面前,那是一段展開的梯子,從閣樓的地板或屋頂的活門滑行著降落下來,他聽到了,捕捉到了,一路下滑的音階」。「那是樂章結束前的過渡,它是一段古老破舊的臺階,逐漸把人引向桃源。」
通感使很多信息的傳遞非常結實高效
在麥克尤恩的短篇裡,也有這樣的用語習慣,比如《夏日的最後一天》裡,他老說珍妮是粉紅色的,我的印象裡,珍妮就是一個胖胖的,憨拙的,內心柔軟,孩子氣的粉紅色女人。顏色真是很有種隱性的說服力,比如《安娜·卡列尼娜》裡,稚氣清淺的吉蒂就是粉紅衣服,結果在舞會上輸給了黑色包裹的安娜。通感使很多信息的傳遞非常結實高效,比如《阿姆斯特丹》裡,克萊夫老是「看見」然後又錯失他的音符,這使人覺得,這個音樂家是非常忘我地在投入一項工作中,而且他的狀態很枯竭,焦灼,不安……麥克尤恩的文字總是很有鏡頭感。
文學領域中的通感,錢鍾書先生曾下過一個定義:「在日常經驗裡,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動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鋒芒。」
我們常可以看到所謂通感,或者說移覺。它有時是一種流麗的修辭技術,中國古代詩詞裡就常常有「寂寞沙洲冷」「豔靜如籠月,香寒未逐風」「風隨柳轉聲皆綠」這樣的句子,直接把官能打通,互相置換,如將嗅覺兌換成溫度,顏色換算成情緒值,剔除過渡的闡述性段落,造成動態的心理起伏。比如「風來花底鳥語香」。這個句子非常不講理,但是嬌媚動人。
通感和類比是近親,納博科夫和張愛玲都是比喻句高手
但是有些天才藝術家,他們確實在混沌的潛意識裡,就把這個技術完成了,比如張愛玲,她就覺得音符是有顏色的,越往高音處越淺淡,越明亮,桃紅這個顏色是香的,又有什麼字形,看上去就髒相,不乾淨。法蘭西這三個字是潮溼多雨的,英格蘭就清爽潔淨。這是一種直覺力,不是可以人工複製的,後來學張的人,比如須蘭(包括胡蘭成)他們,都在仿這個技術,《黃金牡丹》裡,那些大段的主觀移覺,只讓人覺得笨重累贅,務虛過度,虛弱的好像一陣穿堂風,沒有實意得支撐。潔塵的通感還比較節制「黑是一隻獸」「紅是最輕和最重的顏色」。
女人的思路比較感性,麥卡勒斯筆下的少女米克,躲在鄰居屋簷下偷聽交響樂,她說「第二樂章是黑色的」,杜拉斯寫她媽媽為無聲電影彈琴配樂,說那聲音是「翻滾的一鍋熱粥」……人物內心的心潮起落,立時自現。
納博科夫的訪談錄裡,也提到過「V是蒼白的,略帶透明的粉色,N是灰黃色,我妻子也能從字母中看出顏色,後來我們發現,我十歲的兒子也能。有次我們列出字母表,發現,有一個字母,我看見的是粉色,我妻子是藍色,我兒子看見的是紫色」——紫色是藍加粉的調和色,如果這個橋段不是納博科夫的戲說,那就說明通感是有生理遺傳力的。通感和類比是近親,因為這個先天敏感度優勢吧,納博科夫和張愛玲都是比喻句高手。
有人的文字是視覺型的,有人的是聽覺型的
有一次朋友寫「有人的文字是視覺型的,善於場面的描述和調度。有人是聽覺型的,文字情緒裡的變化如同音樂」。大概是篇幅不夠,朋友沒有把這個話題打開寫。這句話讓我思籌了很久。
偏視覺型的作家,例子確實很多,比如納博科夫,他幼時隨多布任斯基學畫,這位畫家之於彼得堡,猶如卡納萊託之於威尼斯,他長於精確的線條素描,而不是印象派那種大寫意式的表達,這正合了納博科夫的胃口,這個觀察訓練,沒有讓納博科夫成為畫家,但是卻造就了他精細的寫實功夫。看納博科夫的小說,那種工筆的視覺效果,無論描繪人物還是景色,落筆都是非常鮮明的。另外隨手可舉的,還有黑塞,他定居瑞士後的隨筆集《堤契諾之歌》,就是密布著甜美的景語,黑塞的畫也很優美。還有丘彥明,她辭職後去歐洲學畫,她的田園隨筆,畫面感很強。
音樂型的,村上春樹,他酷愛爵士樂,「追蹤著這栩栩如生的記憶,青豆腦中像背景音樂似的,朗朗地鳴響起雅納切克《小交響曲》的管弦樂那節慶般的齊奏。她的手輕柔地撫過大冢環軀體上的凹陷。」麥卡勒斯也是一個,在立志成為作家之前,她是被家人視作音樂天才的。一直到因為多病,不能完成鋼琴家的舞臺表演任務,只好中止。她用貝多芬來描述心懷壯志的少女米克,「音樂的開頭像天平,從一頭搖晃到另外一頭,像上帝在黑夜裡走路。這是她,米克,在熱辣辣的陽光下,在黑暗中,充滿野心和計劃,這音樂就是她!」——讀以上兩段文字時,心裡是一定要配樂的,才能把情緒流合上。另外還有一個是米蘭·昆德拉,他是用編曲結構來安排小說的。劉索拉也做過類似的嘗試。 ■黎戈/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