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小說中慣於羅列各種各樣的歌曲、畫作、電影和文學作品,也往往通過作品中人物之口不加掩飾地說出自己對於某一作品的好惡。2020年1月12日,正值村上春樹71歲生日,筆者特地翻了村上目前發表的所有長篇小說(也包括處女作中篇小說《且聽風吟》),整理了村上小說中出現過的所有文學作品以及相關的段落(《國境以南,太陽以西》與《天黑以後》中沒有出現文學作品,故未列出)。
有一些文學作品在書中原本就承擔著重要的隱喻作用,諸如《1Q84》中的《1984》,《海邊的卡夫卡》中出現的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和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而即便不承擔隱喻內涵,只是興筆一書,村上也往往能用隻言片語的評論讓讀者們會心一笑。
此外,從這些提到的書中,我們也可以窺見村上本人的閱讀品位。畢竟,無論主人公是離婚的中年男性,還是十五歲的堅強少年,無論是學生、自由撰稿人,還是法律工作者或畫家,他們總有一個特點,就是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個大眾文化橫行的年代,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如果他們不都是村上小說中的主角的話。
一、《且聽風吟》
《且聽風吟》是村上春樹的處女作,已經帶有鮮明的村上文體風格,語言機警,結構瀟灑自由,同時也是村上早期「青春三部曲」的第一部,書中共提到六本書。
1.福樓拜《情感教育》
「幹嘛老看書?」
我連同啤酒一起把最後剩下的竹莢魚一口送進肚裡,收拾一下碟盤,拿起旁邊剛讀個開頭的《情感教育》,啪啪啦啦翻了幾頁:
「因為福樓拜早已經死掉了。」
「活著的作家的書就不看?」
「活著的作家一錢不值。」
「怎講?」
「對於死去的人,我覺得一般都可原諒。」我一邊回答,一邊看著櫃檯裡手提式電視機中的重播節目「航線66」。
——出自《且聽風吟》第五小節
2.儒勒·米什萊《女巫》
第三個女朋友死後半個月,我讀了米什萊的《魔女》。書寫得不錯,其中有這樣一節:
洛林地方法院的優秀法官萊米燒死了八百個魔女。而他對這種「恐怖政治」仍引以為自豪。他說:「由於我遍施正義,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別人下手,便主動自縊身亡。」(筷田浩一郎譯)
「由於我遍施正義」,這句話委實妙不可言。
——出自《且聽風吟》第二十一小節
3.尼可斯·卡贊扎基斯《基督最後的誘惑》(林少華譯作《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兩點不多不少,我把車開到爵士酒吧門前。只見鼠正坐在路旁護欄上,看卡薩扎基思的《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出自《且聽風吟》第二十七小節
4.羅曼·羅蘭《約翰·克裡斯朵夫》
我向這房間中至為神聖的書籍、即按字母順序編印的電話號碼薄發誓:寫實、我僅僅寫實。人生是空的。但當然有救。
因為在其開始之時並非完全空空如也。而是我們自己費盡千辛萬苦、無所不用具極地將其磨損以至徹底掏空的。至於如何辛苦、如何磨損,在此不一一敘述。因為很麻煩。如果有人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那麼請去閱讀羅曼·羅蘭著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一切都寫在那裡。
——出自《且聽風吟》第三十二小節
5.託爾斯泰《戰爭與和平》
對於託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他往往持批評態度。他說,問題當然不在量的方面,而是其中宇宙觀念的缺如,因而作品給人印象不夠諧調。他使用到『宇宙觀念』這一字眼時,大多意味該作品「不可救藥」。
——出自《且聽風吟》第三十二小節
6.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鼠仍在繼續寫他的小說。每年聖誕節都寄來幾份複印本。去年寫的是精神病院食堂裡的一個廚師,前年以《卡拉馬佐夫兄弟》為基礎寫了滑稽樂隊的故事。他的小說始終沒有性場面,出場人物沒有一個死去。
——出自《且聽風吟》第三十九小節
二、《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
「青春三部曲」的第二部,同樣是「我」和「鼠」的故事。彈子球象徵難以被忘懷有時時刻刻縈繞於心的過往,過往纏住我們的身體,要想離開,必須尋回過往向他告別,這是一個關於追尋的故事,也是告別的故事,正如村上所說:「事物必須兼有出口與入口,除此外別無選擇。」
第七章中提到幾本主人公正在翻譯的書,未查到書的中文版本,故沒有列出。此外,這本書中,村上對康德十分偏愛。
1.康德《純粹理性批判》
下班我返回宿舍,一面喝雙胞胎斟的美味咖啡,一面讀《純粹理性批判》,讀了一遍又一遍。
……
每周兩人在浴室不勝憐愛地洗一次衫。我在床上看《純粹理性批判》,時而抬眼,便瞧見兩人赤裸裸並坐在瓷磚上洗衫的身姿。這種時候,我真真切切感到自己是真的來到了遠方。原因我不明了。
——出自《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第一章
言之有理。我脫去衣服,拿起《純粹理性批判》和一盒煙鑽進被窩。毛內被有一點太陽味兒。康德依然那麼出類拔萃。
——出自《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第七章
「說一句禱詞。」
「禱詞?」我一聲驚叫。
「葬禮嘛,要祈禱的。」
「沒想到。」我說,「現成的一句也沒有。」
「什麼都行。」
「無非形式。」
我冒著從頭頂淋到腳趾尖的雨,搜刮合適的詞句。雙胞胎神色不安地交替看著我和配電盤。
「哲學的義務,」我搬出康德,「在於消除因誤解產生的幻想……配電盤喲,在水庫底安息吧!」
——出自《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第十一章
2.笛福《魯賓遜漂流記》
「沒什麼熱乎東西可喝?」她問。
我搖下頭,什麼也沒有,我說。沒有咖啡沒有粗茶,壺都沒有。僅有一個小鍋,每天早晨用來燒水刮須。她嘆息一聲站起,說聲等等,走出房間。五分鐘後兩手抱著一個紙殼箱折回。箱裡有半斤分量的袋紅茶和綠茶,兩袋餅乾、細砂糖、水壺和一套餐具,還有兩個印有史努比漫畫的大號玻璃杯。她把紙殼箱重重地放在床上,用壺燒水。
「你到底怎麼過的日子?豈不成了魯賓遜漂流記了?」
「是不怎麼有滋味。」
「想必。」
——出自《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第五章
3. 簡·韋伯斯特《長腳叔叔》
「這樣,兩人不再是208和209,而變為橄欖綠圓領羊毛衫和淺駝色對襟羊毛衫。兩人都無怨言。此外又給她們買來襪子和新的輕便運動鞋。我覺得自己像是成了長腳叔叔(長腳叔叔:美國一本小說中喜歡照顧女孩子的主人公)。
——出自《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第十八章
三、《尋羊冒險記》
「青春三部曲」第三部。長篇小說中首次直接介入現實,引入一種普遍性的「惡」的象徵,隱含了對於右翼歷史和發達資本主義現實的批判。
書中提到的《十二瀑鎮的歷史》一書未查到具體來源。
1.金斯堡《金斯堡詩集》
她杯裡的咖啡經常冷冷的,菸灰缸經常堆滿菸頭。而書名卻換來換去。有時是米奇·思比雷爾,有時是大江健三郎,有時是《金斯堡詩集》。總之只要是書即可。咖啡館出入的學生借書給她,她便像啃玉米棒似的一本接一本看下去。那個時代大家都想借書給別人,我想看書方面她是從來沒有為難過的。
——出自《尋羊冒險記》第一章
2.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在不值一提的城市長大,從不值一提的中小學畢業。小時沉默寡言,長大百無聊賴。和一個不值一提的女孩相識,有了不值一提的初戀。18歲那年上大學來到東京。 大學出來後和朋友兩人開了一間小小的翻譯事務所,好歹混口飯吃。大約3年前染指PR刊物和廣告方面的工作,這方面也算進展順利。同一個在公司工作的女孩相識, 4年前結了婚,兩個月前離了。原因一言難盡。養一隻老公貓。每天吸菸40支, 死活戒不掉。有3套西裝6條領帶,還有過時唱片500張。愛拉裡·奎因小說裡的犯人姓名全部記得,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也一本不缺,但只讀了一半。夏天喝啤酒,冬天威士忌。
——出自《尋羊冒險記》第一章
3.柯南道爾《福爾摩斯探案集》
6點一到, 她馬上穿好衣服,對著浴室鏡子梳理頭髮,往身上噴霧狀花露水,刷牙。這時間裡我坐在沙發上看《夏洛克家庭事件簿》開頭是這樣的:」我的朋友瓦特森的想法,雖然囿於狹隘的範圍,但又有極其執拗之處。「開頭委實突兀不凡。
——出自《尋羊冒險記》第六章
4.麥爾維爾《白鯨》
」是這樣。「他表示理解,」您這職業像很有意思。「
」那也不是。「
」挺有《白鯨》情調的。「
」白鯨?「我問。
」是白鯨。尋覓什麼是很有趣的作業。「
」猛獁?「我的女友問。
」是的。 什麼都一樣。「服務臺責任人說,」我所以給這裡取名為DOLQHINHOTEL,其實就是因為麥爾維爾的《白鯨》裡有海豚出現的場面。」
——出自《尋羊冒險記》第七章
5&6.普羅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又譯作《普魯塔克英雄傳》)、《希臘戲劇選》
戰後刊行的書固然也有,但就價值而言可謂大同小異。唯有《普魯塔克英雄傳》和《希臘戲劇選》及其他幾本小說兔遭風化而存活下來。在漫長的冬季裡即使這樣的東西也可能用處不小。不管怎樣,我還是第一次目睹無價值的書籍如此濟濟一堂。
四、《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村上第一次運用雙線交叉手法的小說,這一技法在此後的許多作品中都曾出現。他營造出兩個不同的世界呈現出迥然不同的意境,一個象徵著技術理性統治的冷酷時代,一個象徵著浪漫詩意中的田園幻想。
1.H·G·威爾斯《時間旅人》
桌面上她已開讀的袖珍書活像一隻熟睡的小兔趴著。書是H·G·威爾斯的傳記《時間旅人》下冊。看來不是圖書館的,是她自己的書。
——出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第七節
2.博爾赫斯《想像中的動物》(林少華譯作《幻獸辭典》)
來之前我大致翻了一下。簡單說來,這本書(說著,她把《幻獸辭典》拿在手上)認為獨角獸這種動物類似龍和人魚那樣的人們幻想的產物。
——出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第九節
3.柯南道爾《失去的世界》
「首先要將活動場所隔絕開來,以防其他動物侵入。」我說,「譬如該地塊像柯南道爾《失去的世界》裡那樣高高隆起,或深深下陷,或者如外圍山那樣用高牆團團圍起。」
——出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第九節
4&5.屠格涅夫《羅亭》、海明威《春潮》
並且遵從醫囑,歪在床上看屠格涅夫的《羅亭》。本來想看《春潮》。但在這形同廢墟的房間裡找到這一本已費了好一番折騰,再說細想之下《春潮》也並不比《羅亭》好出許多。
……
第一次看《羅亭》時還在讀大學,已是15年前的事了。15年後我腰纏繃帶重讀此書。重讀之間,我意識到較之從前,自己開始對羅亭懷有類似好意的心情。人不能夠改正自身的缺點。脾性這東西大約在25歲前便已成定局,此後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改變其本質。問題是人們往往拘泥於外界對自身脾性的反應。也是藉助醉意,我有些同情羅亭。
——出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第十五節
6.屠格涅夫《87分署》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出場人物幾乎都不令人同情,而對屠格涅夫筆下的主人公則馬上產生同情之心。我甚至同情《87分署》系列小說中出現的人物。這恐怕是因為我本身在人性上有諸多缺點。缺點多的人常常同情同樣缺點多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人物身上的缺點很多時候很難使人視為缺點,因而我不可能對他們的缺點傾注百分之百的同情。託爾斯泰筆下的人物缺點則往往過於明顯過於靜止。
——出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第十五節
7.司湯達《紅與黑》
總之我好像喜歡看落後於時代的作品。當今時代到底有幾多年輕人看《紅與黑》呢?不管怎樣,讀著讀著我又同情上了於連·索雷爾。於連·索雷爾身上,缺點在15歲以前便大局己定,這一事實也檄發了我的同情心。人生的種種要素僅在15歲便固定下親,這在別人看來也是非常不忍的事。他自行投入監牢也是如此。蜷縮在四面牆世界裡的他,不斷朝毀滅行進。
——出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第十五節
8.巴爾扎克《農民》
我往浴槽放水和巡視房間的時間裡,胖女郎躺在床上看巴爾扎克的《農民》。
——出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第三十一節
9.拜倫《唐璜》
如此思來想去,終於得出結論:恐怕還是假定自己將在24小時多一點之後死去較為合乎邏輯。而若以為遷往不死之國,事情難免像《唐璜遺訓》那樣虎頭蛇尾。
——出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第三十三節
10&11.薩特《局外人》、毛姆《刀鋒》(林少華譯作《刮須刀》)
「『怪不得我』這句話是《局外人》主人公的口頭禪吧,大概。那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呃——」
「姆魯松。」我說。
「對,是姆魯松。」她重複道,「高中時代讀過。如今的高中生卻根本不讀什麼《局外人》。近來圖書館做過調查。你喜歡什麼樣的作家?」
「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算不得很了不起的作家,又落後於時代。」
「或許。」我說,「可我喜歡,福樓拜和哈代也蠻不錯。」
「新的不看?」
「毛姆有時讀一下。」
「毛姆算新作家?這麼以為的人如今沒幾個。」她斜拿著葡萄酒杯說,「就跟投幣式自動唱機裡不放格德曼的唱片一樣。」
「不過挺有意思的。《刮須刀》我讀了三遍。雖說不很出色,但讀得下去,比相反的好得多。」
——出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第三十五節
12.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讀過《卡拉馬佐夫兄弟》?」我問。
「讀過。很早以前讀過一次。」
「勸你再讀一次。書裡寫了好多事情。小說快結束時,阿遼沙對一個叫科裡亞·克拉索託金的年輕學生這樣說道:『喂,科裡亞,你將來將成為非常不幸的人。不過從總體上,還是要為人生祝福。』」
我喝乾第2罐啤酒。略一遲疑,又打開第3罐啤酒。
「阿遼沙懂得很多事理。」我說,「可是讀的過程中我很有疑問:從總體上祝福非常不幸的人生是可能的嗎?」
……
「我閉起眼睛,試著想《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三兄弟名字:德米特裡、伊凡、阿遼沙,以及同父異母的斯美爾佳科夫。能夠一口氣說出《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兄弟名字的人,世間又能有幾多呢?」
——出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第三十九節
13.康拉德《吉姆爺》
凝望之間,我不由覺得自己像是浩瀚海面上漂浮的一葉小艇。風平浪靜,惟獨我悄然漂浮其中。大海中漂浮的小艇總好像有些特殊——說這話的是康拉德。語出《吉姆老爺》中風暴襲船那部分。
——出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第三十九節
五、《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樹最為人熟知的一本書,同時是村上第一次不用魔幻手法的作品。這本書有極重要的「私人性質」,主人公渡邊的閱讀品味也和村上本人很是相似。
1.阿珀達依庫《半人馬星座》
對18歲那年的我來說,最欣賞的書是阿珀達依庫的《半人馬星座》。但在反覆閱讀的時間裡,它逐漸失去最初的光彩。
——出自《挪威的森林》第三章
2.菲茨傑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
《了不起的蓋茨比》對我始終是絕好的作品。興之所至,我便習慣性地從書架中抽出《了不起的蓋茨比》,信手翻開一頁,讀上一段,一次都沒讓我失望過,沒有一頁使人興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傑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處告訴別人。但環視四周,竟無一個人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甚至連想讀的人都沒有!在1968年,閱讀菲茨傑拉德的作品,雖然算不得反動之舉,也終非值得提倡的行為。
……
一天,當我坐在食堂朝陽的地方一邊曬太陽一邊看《了不起的蓋茨比》時,他挨我身邊坐下,問我讀什麼。我說讀《了不起的蓋茨比》。「有趣嗎?」他問。我答已經通讀三遍了,越是讀的次數多,越覺得有趣的部分層出不窮。
「若是通讀三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們果真成了朋友。這是10月間的事。
——出自《挪威的森林》第三章
3.歐裡庇得斯《埃勒克特拉》
「歐裡庇得斯。」她言詞簡潔,「埃勒克特拉說:『不,甚至上帝也不願聽不幸者的表白』。課不剛剛才上完嗎?」
我仔細審視她的臉,她摘下太陽鏡。我這才總算認出:是在「戲劇史II」班上見過的一年級女孩兒。只是髮型風雲突變,無法辨認了。
——出自《挪威的森林》第四章
4.託馬斯·曼《魔山》
我穿戴整齊,又是昨晚刮的鬍子,況且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託馬斯·曼的《魔山》。
——出自《挪威的森林》第五章
玲子目光落在我剛才看的書上,問看的什麼書,我說是託馬斯·曼的《魔山》。
」怎麼把這種書特意帶到這地方來!」玲子嗔怪似的說。給她這麼一說,我想可倒也是。
——出自《挪威的森林》第六章
5.J·D·塞林格《麥田裡的守望者》
玲子蹩起眼角的皺紋,許久地盯著我的臉:「你這個人,說話方式還挺怪的。」她說,「是模仿《麥田裡的守望者》裡那個男孩吧?」
「從何談起?」我笑了。
——出自《挪威的森林》第六章
6.馬克思《資本論》
「你讀過《資本論》?」綠子問。
「讀過,當然不是全部,和大多數人一樣。」
「理解得了?」
「有理解得了的,也有理解不了的,要想真正讀懂《資本論》,必須掌握與之相關的系統思維方式。當然,對於整體上的馬克思主義,我想我還是基本可以理解的。」
——出自《挪威的森林》第七章
7.福克納《八月之光》
嘈雜的周日街頭使我的心頭舒展開來。我在通勤電車一樣擁擠不堪的紀伊國屋書店買了一本福克納的《八月之光》。
——出自《挪威的森林》第七章
8.黑塞《在輪下》
我邊喝啤酒,邊對著廚房餐桌看《在輪下》。最初看這本書,還是剛上初中那年。就是說,時過8年,我又在一個少女家的廚房裡,半夜穿著她亡父穿過的尺寸不夠大的睡衣讀同一本書。我總覺得有些鬼使神差,若非處在這種情況下,我恐怕一輩子都不至於重讀什麼《在輪下》。
可話又說回來,《在輪下》儘管有的地方未免過時,但仍不失為一本不錯的小說。
——出自《挪威的森林》第九章
六、《舞舞舞》
這部小說延續了《挪威的森林》的許多特徵,如大篇幅有趣機敏的人物閒談。村上明確了對於發達資本主義現實處境的批判,同時作為「青春三部曲」以來我、鼠、羊男故事的最終章,這部小說也繼承了「青春三部曲」中對於孤獨、虛無等心境的刻畫和探討。
1.凱魯亞克《在路上》
這種美在對方身上喚起的是某種不安的情感,大約是美得過於微妙的緣故。「TALKING HEADS」——蠻不錯的樂隊名稱,很像凱勒瓦克小說中的一節標題。
——出自《舞舞舞》第十五節
2.福克納《喧譁與騷動》
恐怕僅僅是運氣不佳所致,我得出結論。看罷報紙,從旅行包裡取出福克納的袖珍本小說《喧譁與騷動》讀起來。福克納和菲利浦·K.狄克的小說在神經感到某種疲勞的時候看上幾頁,便覺十分容易理解。
——出自《舞舞舞》第十五節
3.卡夫卡《審判》
「那麼說,你一個人吃完晚飯一直看書嘍?」漁夫又問。
「先收拾好碗筷,然後才看的。」
「什麼書?」
「卡夫卡的《審判》,或許你不相信。」
漁夫在紙上寫卡夫卡的《審判》。「審判」二字寫得不準確,文學從旁指教。不出所料,文學果然曉得《審判》。
——出自《舞舞舞》第二十一節
4.劉易斯·卡羅爾《愛麗絲漫遊奇境》
相比之下,《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中帽店瘋老闆舉辦的茶會倒好似百倍。席間雖然條理欠佳,但畢竟有活氣有動作。
——出自《舞舞舞》第三十七節
七、《奇鳥行狀錄》
《奇鳥行狀錄》是村上春樹極為重要的一部作品,他在作品中直面歷史,探討了歷史與暴力的問題。譯者林少華稱之為村上「步入中年後向所謂文學權限全力發起的一次衝擊」。
1.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我開始歸納自己的外部特徵。我究竟有何外部特徵呢?
三十歲。身高172釐米,體重63公斤,短髮。沒戴眼鏡。不不,這無論如何算不得特徵,我邊介紹邊想。如此外表的人,品川太平洋賓館咖啡屋裡很可能有50人之多。以前我到過那裡一次,是個十分寬敞的咖啡屋。恐怕要有較為不同尋常的醒目特徵才行。可我又想不出任何那樣的特徵。我有邁爾斯·戴維斯籤名的《西班牙素描》。脈搏跳動相當遲緩,1分鐘通常47次,高燒38.5度時也不過70次。失業。《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兄弟姓名記得滾瓜爛熟。然而這些當然從外表看不出。」
——出自《奇鳥行狀錄》第三節
2.斯威夫特《格利佛遊記》
「只有名字。電話號碼和住址對我沒有必要。因為誰也不給我打電話,而由我給別人打。"
「原來如此。」我說。這種無意義的腔調的附和像《格列佛遊記》中懸浮空中的孤島一樣在桌面上方虛無地漂了好久。
——出自《奇鳥行狀錄》第三節
3.海明威《永別了,武器》
記得過去在哪裡讀過一個故事,說一個男的等待什麼的時間裡老是吃個不停。使勁想了半天,終於想起是海明威偽《永別了,武器》。主人公(名忘了)從義大利乘小艇越境好歹逃到瑞土,在瑞士一座小鎮上等待妻子分娩。等的時間裡不時走進醫院對面的咖啡館吃喝。小說情節差不多忘光,唯一清楚記得接近尾聲的場面:主人公在異國他鄉等待妻子分娩時接二連三地進食。我之所以記得這個場面,是因為覺得這裡邊含有強烈的真實性。較之因坐立不安而吃不下東西,食慾異乎尋常地洶湧而來反倒更有文學上的真實性,我覺得。
然而真正在這冷冷清清的家中對著時鐘指針老實等起什麼來,卻是不同於《永別了,武器》, 全然上不來食慾。如此時間裡,我陡然覺得,所以上不來食慾,很可能因為自己身上缺乏文學上的真實性因素。
——出自《奇鳥行狀錄》第十四節
4.尼科斯.卡贊扎基斯《佐爾巴斯》(林少華譯作《希臘左巴》)
由於種種政治上的原因,在希臘是最後從土耳其獨立出來的。也許因此之故,風俗習慣也較希臘其他領土略有不同。尚武風氣濃,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以頑強的抗德運動而聞名。加山扎基斯以克裡他島為舞臺創作了長篇小說《希臘左巴》。我從旅行指南上所能得到的克裡他島知識基本就這麼多了。
——出自《奇鳥行狀錄》第二十八節
5.Judith Dean《阿拉丁和神燈》
牛河用手心很小心地搓著臉道:「懊,岡田先生,那種事我也不清楚。一開始就說過了,我只不過是一個無所謂的信鴿。給主人叫去,喝令我幹這個我就諾諾連聲照幹罷了。而且差不多都是麻煩事。小時候讀過《阿拉丁和神燈》,記得對那個任人驅使的神燈非常同情。沒想到長大自己竟也成了那個角色,窩囊得很,窩囊透了。但無論如何,這是我傳遞的口信,是綿谷升先生的意向。選擇何者是您的自由。如何?我該帶怎樣的答話回去好呢?」
——出自《奇鳥行狀錄》第四十八節
八、《斯普特尼克戀人》
《斯普特尼克戀人》是一部將村上早期文體風格推向極致的作品,書中隨處可見新奇的比喻,錯落有致的句式和繁複精美的修飾。或許會有過分雕飾之嫌,但的確別具一格。
1.凱魯亞克《在路上》、《孤獨的旅行者》
第一次見敏的時候,堇談起傑克·凱魯亞克(譯註:美國作家、詩人(1922-1969)。」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的小說。當時她正一頭栽倒在凱魯亞克的小說世界裡。她定期更換文學偶像,那時輪到了多少有些」不合時令「的凱魯亞克。上衣袋裡總是揣著《在路上》或《孤獨的旅行者》,一有空就翻上幾頁。其中最令她動心的是《孤獨的旅行者》中看山人的話。凱魯亞克曾在孤立的高山頂尖一座小屋裡作為看山人形影相弔地生活了三個月。堇引用了這樣一小節:
人在一生當中應該走進荒野體驗一次健康而又不無難耐的絕對孤獨,從而發現只能依賴絕對孤身一人的自己,進而知曉自身潛在的真實能量。
」你不覺得這樣很妙?「她對我說,」每天站在山頂尖上,轉體三百六十度環視四周,確認哪裡也沒有火災黑煙騰起。一天的工作量就這麼一點兒。剩下時間只管看書、寫小說。夜晚有渾身毛絨絨的大黑熊在小屋四周轉來轉去。那才是我夢寐以求的人生。相比之下,大學裡的文藝學專業簡直成了黃瓜蒂。」
——出自《斯普特尼克戀人》
2.夏目漱石《三四郎》
大學第一個暑假,我一個人心血來潮地去北陸旅行,和一位同樣單獨旅行的比我年長八歲的女性在電氣列車上相識,過了一夜,當時覺得頗有點像《三四郎》開頭的情形。
——出自《斯普特尼克戀人》
3.夏洛蒂·勃朗特《簡愛》
堇滿意地笑了:「尺寸謎一樣正相吻合。連衣裙、襯衫、半身裙,什麼都正好。只是腰圍尺寸要收緊一點點,但紮上皮帶也就不成問題了。鞋嘛,碰巧和敏的大致相同,就把她不要的鞋拿了幾雙來,高跟的,低跟的,夏天的涼鞋......全是帶義大利人名字的。還順手牽羊討了手袋,化妝品也稍帶一點兒。」
「活像《簡·愛》。」我說。
——出自《斯普特尼克戀人》
4.荷馬《奧德賽》
「噯,我回來了。」堇說,聲音十分冷靜,十分清晰。「這個那個費了不少周折,但總算回來了。如果把荷馬的《奧德賽》弄成五十字縮寫版,就是我這樣子。」
——出自《斯普特尼克戀人》
九、《海邊的卡夫卡》
《海邊的卡夫卡》同樣是雙線交叉的結構,充滿了豐富的隱喻和充滿哲學意味的對話,也貫徹了他對於歷史和暴力的反思與批判。正如這個書名給我們的印象,村上在《海邊的卡夫卡》中通過人物的行為和對話,提到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這些文學作品對於理解作品本身有著重要的作品,它們自成一套隱喻系統。
1.《一千零一夜》
最後,我從幾冊一套的裝幀精美的巴頓版《一千零一夜》中挑出一冊,帶去閱覽室。這是很早以前我就想看的書。剛剛開門的圖書館閱覽室裡只有我一人。我可以獨佔這優雅的房間。
……
坐在沙發上東看西看的時間裡,我意識到這房間正是我長期尋求的場所。我無疑是在尋找仿佛世界凹坑那樣靜謐的地方,可是迄今為止那只是個虛擬的秘密場所。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五章
我去閱覽室接著看巴頓版《一千零一夜》。一如往日地,我一旦沉下心翻動書頁,中途便欲罷不能。巴頓版《一千零一夜》裡雖然也收有和我過去在圖書館看的兒童版本一樣的故事,但故事本身很長,加上插圖多細節多,根本不像同一故事。誘惑力大得多。猥瑣、雜亂、色情的故事和莫名其妙的故事比比皆是。然而那裡充滿著(正如鑽入神燈的神人)常識框架所收勒不住的自由奔放的生命力,這點緊緊抓住了我的心。比之站內熙來攘往數不勝數沒有面孔的男男女女,一千多年以前編造的這些荒誕離奇的故事要生動得多逼真得多。何以出現這種現象呢?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七章
2.柏拉圖《會飲篇》(林少華譯作《盛宴》)
「按柏拉圖《盛宴》中阿里斯託芬的說法,遠古神話世界裡有三種人。」大島說,「這個知道?」
「不知道。」
「古時候,世界不是由男和女、而是由男男和男女和女女構成的。就是說,一個人用的是今天兩個人的材料。大家對此心滿意足,相安無事地生活。豈料,神用利刀將所有人一劈兩半,劈得利利索索。結果,世上只有男和女,為了尋找本應有的另一半,人們開始左顧右盼,惶惶不可終日。」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五章
3.《聖經》
把人一劈兩半?這——,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神幹的事情基本上都讓人捉磨不透。動不動就發脾氣,又有時過於——怎麼說呢——理想主義的傾向。若容我想像,大概類似某種懲罰吧,就像《聖經》上的亞當和夏娃被趕出伊甸園。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五章
4.卡夫卡《城堡》、《審判》、《變形記》、《在流放地》
「不用說,你是看過弗蘭茨·卡夫卡幾部作品的嘍?」
我點頭:「《城堡》、《訴訟》、《變形記》,還有奇特行刑機器的故事。」
「《在流放地》,」大島說,「我喜歡這篇。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作家,但除了卡夫卡,誰也寫不出那樣的故事。」
「短篇裡邊我也最喜歡那篇。」
「真的?」
我點頭。
「什麼地方?」
我就此思索。思索需要時間。
「較之力圖敘說我們置身其間的狀況,卡夫卡更想純粹地機械性地解說那架複雜的機器。就是說……」我又思索片刻,「就是說他可以用這種方式比任何人都真切地說明我們置身其間的狀況。與其說是敘說狀況,莫如說他是在闡述機器的細部。」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七章
5.夏目漱石《虞美人草》、《礦工》
「來這裡後都看了什麼?」
「現在是《虞美人草》,之前是《礦工》。」
「《礦工》?」大島像在梳理依稀的記憶,「記得是講東京一個學生因為偶然原因在礦山做工,摻雜在礦工中體驗殘酷的勞動,又重返外面世界的故事。中篇小說。很早以前讀過。內容不大像是漱石作品,文字也較粗糙,一般說來在漱石作品中是評價最不好的一部……你覺得什麼地方有意思呢?」
我試圖將自己此前對這部小說朦朦朧朧感覺到的東西訴諸有形的詞句,但此項作業需要叫烏鴉的少年的幫助。他不知從哪裡張開翅膀飛來,為我找來若干詞句。
「主人公雖然是有錢人家子弟,但鬧出了戀愛風波又無法收場,於是萬念俱灰,離家出走。漫無目標奔走之間,一個舉止怪異的礦工問他當不當礦工,他稀裡糊塗跟到了足尾銅礦做工,下到很深的地下,在那裡體驗根本無從想像的勞動。也就是說,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在類似社會最底層的地方四處爬來爬去。」我喝著牛奶搜刮接下去的詞句。叫烏鴉的少年返回多少需要時間,但大島耐心等著。
「那是生死攸關的體驗。後來好歹離開,重新回到井外生活當中。至於主人公從那場體驗中得到了什麼教訓,生活態度是否因此改變,對人生是否有了深入思考,以及是否對社會形態懷有疑問……凡此種種作品都沒有寫,他作為一個人成長起來那種類似筋骨的東西也幾乎沒有。讀完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這部小說到底想說什麼呢?不過怎麼說呢,這『不知其說什麼』的部分奇異地留在了心裡。倒是很難表達清楚。」
「你想說的是:《礦工》這部小說的形成同《三四郎》那樣的所謂近代教養小說有很大的不同,是吧?」
「我點頭:「嗯,太難的我不大明白,或許是那樣的。三四郎在故事中成長。碰壁,碰壁後認真思考,爭取跨越過去。不錯吧?而《礦工》的主人公則截然不同,對於眼前出現的東西他只是看個沒完沒了,原封不動地接受而已。一時的感想之類誠然有,卻都不是特別認真的東西,或者不如說他總是在愁眉不展地回顧自己鬧出的戀愛風波。至少表面上他下井時和出井後的狀態沒多大差別。也就是說,他幾乎沒有自己做出過判斷或選擇。怎麼說呢,他活得十分被動。不過我是這樣想的:人這東西實際上恐怕是很難以自己的力量加以選擇的。」
「那麼說,你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重合到《礦工》主人公身上了?」
我搖頭:「不是那個意思,想都沒那麼想過。」
「可是人這東西是要把自己附在什麼上面才能生存的。」大島說,「不能不那樣。你也難免不知不覺地如法炮製。如歌德所說,世間萬物無一不是隱喻。」
我就此思考著。
大島從杯中啜了一口咖啡,說道:「不管怎樣,你關於漱石《礦工》的意見還是令人深感興趣的,尤其作為實際離家出走的少年之見聽起來格外有說服力。很想再讀一遍。」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十三章
6.夏目漱石《心》、《三四郎》
「某種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強有力地吸引人們的心——至少強有力地吸引某種人的心。比如你為漱石的《礦工》所吸引。因為那裡邊有《心》和《三四郎》那樣的完美作品所沒有的吸引力。你發現了那部作品。換言之,那部作品發現了你。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也是如此,那裡邊具有惟獨那部作品才有的撥動人心弦的方式。」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十三章
7.莎士比亞《麥克白》
「一曲終了。」說著,瓊尼·沃克把沾滿血的雙手朝中田伸來,「你不認為這活做得很漂亮?當然嘍,能吃到活心算是外快,可每次都弄得這麼渾身是血也真夠人受的。『那滾滾而來的波濤,那一碧萬頃的大海,只要把手浸入,也傾刻間一色鮮紅』——《麥克白》裡的臺詞。倒不至於有《麥克白》那麼嚴重,但洗衣費也不是個小數。畢竟是特殊的衣裝。穿上手術服戴上手套自是便利,卻又不能那樣。這也是那個所謂註定如此。」
……
瓊尼·沃克嗤嗤笑道:「人不再是人。」他重複一遍:「你不再是你。對,中田君,說得妙!不管怎麼說,這是關鍵。『啊,我的心頭爬滿毒蠍!』這也是《麥克白》的臺詞吧。」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十六章
8.索福克勒斯《厄勒克特拉》
兩人沉默得一如並列的冰山。
「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我反覆看了好多遍。另外順便說一句:gender一詞說到底是表示語法上的性,表示肉體上的性我想還是用sex更為準確。這種場合用gender屬於誤用——就語言細部而言。」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十九章
9.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
「優點為槓桿產生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人不是因其缺點、而是因其優點而被拖入更大的悲劇之中的。索福克勒斯的《奧狄甫斯王》即是顯例。奧狄甫斯王不是因其怠惰和愚鈍、而恰恰是因其勇敢和正直才給他帶來了悲劇。於是這裡邊產生了無法迴避的irony。」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二十一章
10.紫式部《源氏物語》
「那被稱為『活靈』。外國我不知道,日本則是屢屢出現在文學作品裡。例如《源氏物語》就充滿了活靈。平安時代、至少在平安時代的人們的內心世界裡,人在某種場合是可以生而化靈在空間遊移並實現自己心願的。讀過《源氏物語》?」
我搖頭。
「這圖書館裡有幾種現代語譯本,不妨讀讀。例如光源氏的情人六條御息所強烈地嫉妒正室葵上,在這種妒意的折磨下化為惡靈附在她身上每夜偷襲葵上的寢宮,終於把葵上折騰死了。葵上懷了源氏之子,是這條消息啟動了六條御息所嫉恨的開關。光源氏招集僧侶,企圖通過祈禱驅除惡靈,但由於那嫉恨過於強烈,任憑什麼手段都阻止不了。」
「不過這個情節中最有意味的是六條御息所絲毫沒有察覺自身化為活靈。惡夢醒來,發現長長的黑髮上沾有從未聞過的焚香味兒,她全然不知所措。那是詛咒葵上時所焚之香的氣味兒。她在自己也渾然不覺的時間裡跨越空間鑽過深層意識隧道去了葵上寢宮。六條御息所後來得知那是自己的無意所為,遂出於對自己深重業障的恐懼而斷髮出家了。
「所謂怪異的世界,乃是我們本身的心的黑暗。十九世紀出了弗洛伊德和榮格,對我們的深層意識投以分析之光。而在此之前,那兩個黑暗的相關性對於人們乃是無須一一思考不言而喻的事實,甚至隱喻都不是。若再上溯,甚至相關性都不是。愛迪生發明電燈之前世界大部分籠罩在不折不扣的漆黑之中,其外部的物理性黑暗與內部靈魂的黑暗渾融一體,親密無間,就是這樣——」說著,大島把兩隻手緊緊貼在一起,「在紫式部生活的時代,所謂活靈既是怪異現象,同時又是切近的極其自然的心的狀態。將那兩種黑暗分開考慮在當時的人們來說恐怕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今天所處的世界不再是那個樣子了。外部世界的黑暗固然徹底消失,而心的黑暗卻幾乎原封不動地剩留了下來。我們稱為自我或意識的東西如冰山一樣,其大部分仍沉在黑暗領域,這種乖離有時會在我們身上製造出深刻的矛盾和混亂。」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二十三章
11.上田秋成《雨月物語》
「問題很難,我回答不好。我只能說從未見過那樣具體的例子。比如《雨月物語》中『菊花之約』的故事,讀過?」
「沒有。」我說。
「《雨月物語》是上田秋成在江戶後期寫的作品,但背景設定在戰國時期。在這個意義上上田秋成是個retrospective或者說有懷古情緒的人。
「兩個武士成了朋友,結為兄弟。這對武士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關係,因為結為兄弟即意味著生死與共,為對方不惜付出性命,這才成其為結義兄弟。
「兩人住的地方相距遙遠,各事其主,一個說菊花開的時候不管發生什麼都將前去拜訪,另一個說那麼我就好好等著你。不料說定去拜訪朋友的武士捲入了藩內糾紛,淪為監禁之身,不許外出,不許寄信。不久夏天過去,秋意漸深,到了菊花開的時節。照此下去,勢必無法履行同朋友的約定,而對武士來說,約定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信義重於生命,那個武士剖腹自殺,變成鬼魂跑了一千裡趕到朋友家,同朋友在菊花前開懷暢談,之後從地面上消失。文筆非常優美。」
「可是,為了變靈他必須死掉。」
「是那麼回事。」大島說,「看來人無論如何是不能為了信義和友情而變成活靈的。只有一死。人要為信義、親愛和友情舍掉性命才能成靈,而能使活而為靈成為可能的,據我所知,仍然是邪惡之心、陰暗之念。」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二十三章
12.柏格森《物質與記憶》
「《物質與記憶》。沒讀過?」
「我想沒有。」星野想了想說。除去自衛隊時期被迫熟讀的《陸上自衛隊特殊車輛操作教程》(再除去兩天來在圖書館查閱的四國歷史和風俗),記憶中只讀過漫畫周刊。」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二十八章
13.莎士比亞《哈姆雷特》
「是的,我那樣認為。」大島回答,「假設完全沒有這樣的情況出現,我們的人生恐怕將變得枯燥無味。貝多芬說過:『倘若你沒讀《哈姆雷特》便終了此生,那麼你等於在煤礦深處度過一生。』」
——出自《海邊的卡夫卡》第四十章
十、《1Q84》
這本書從書名就可以看出,受到了喬治·歐威爾的《1984》的影響。村上在這本書中試圖描繪一個現代的極權宗教。此外,村上曾談及希望將《1Q84》寫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樣的「綜合小說」。這兩本書在這本書中都曾出現,此外,引人注目的引用還有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
1.狄更斯《霧都孤兒》
這個可能性對少年時代的天吾來說,既是噩夢,也是極大的希望。他貪婪地閱讀狄更斯的小說。第一本讀的是《霧都孤兒》,從那以後他就迷上了狄更斯,把圖書館收藏的狄更斯作品幾乎全部熟讀。他一面暢遊在這樣的故事世界裡,一面沉湎於對自己身世的種種想像中。
——出自《1Q84》第一部第十四章
2&3&4.信濃前司行長《平家物語》、源隆國《今昔物語》、森鷗外《山椒大夫》
「你喜歡的小說是什麼?」
「《平家物語》。」
回答得精彩!天吾心想。「喜歡《平家物語》的什麼地方?」
「全部。」
「此外呢?」
「《今昔物語》。」
「你不讀現代文學嗎?」
深繪裡想了一會兒。「《山椒大夫》。」
精彩。森鷗外寫《山椒大夫》是在大正初期,這就是她認為的現代文學。
——出自《1Q84》第一部第十六章
5.喬治·歐威爾《1984》
老師注視了一會兒自己的雙手,然後仰起臉說:「喬治·歐威爾在《1984》裡,你也知道的,刻畫了一個叫『老大哥』的獨裁者。這固然是對極權主義的寓言化,而且老大哥這個詞從那以後,就成了一個社會性的圖標在發揮著作用。這是奧威爾的功勞。但到了這個現實中的1984年,老大哥已經變成了過度有名、一眼就能看穿的存在。假如此刻老大哥出現在這裡,我們大概會指著他說:『當心呀,那傢伙就是老大哥。』換句話說,在這個現實世界裡,老大哥已經沒有戲了。但取而代之,這個小小人登場了。你不覺得這兩個詞是很有意思的對比嗎?」
——出自《1Q84》第一部第十八章
6.契訶夫《薩哈林島》
許久,他抽出了上周剛讀完的契訶夫的《薩哈林島》。因為他在深感興趣之處貼了標籤,恐怕便於找出合適的地方朗讀吧。
在大聲朗讀前,天吾先對這本書做了簡單的說明。一八九0年契訶夫赴薩哈林旅行時,只有三十歲。作為比託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晚一輩的新進青年作家受到極高評價、在首都莫斯科過著奢華生活的都市人契訶夫,為何會下定決心獨自來到這邊陲之地薩哈林,並長期滯留,真正的理由無人知道。薩哈林主要是作為流放地開發的土地,對普通人來說只是不祥和悲慘的象徵。況且當時還沒有西伯利亞鐵路,他只能乘坐馬車,在苦寒之地跋涉四千多公裡,這種苦行讓他原本就不健壯的身體受到了無情的摧殘。而契訶夫在結束了長達八個月的遠東之行後,作為成果寫出的《薩哈林島》,卻令許多讀者困惑不已。因為這是一部極力抑制文學要素、更接近實用性的調查報告或地誌的東西。「為什麼契訶夫在對一個作家十分重要的時期,去做這種徒勞無益、毫無意義的事?」周圍的人都竊竊私語。甚至有批評家斷定這是「企圖引起轟動,藉以沽名釣譽」。也有人猜測他是「已經沒有東西可寫,是去尋找素材的」。
——出自《1Q84》第一部第二十章
7.弗雷澤《金枝》
「準確地知道小小人是什麼的人,只怕在哪兒都不會有。」男人說,「人們能知道的,只是他們的確存在這個事實。讀過弗雷澤的《金枝》嗎?」
「沒讀過。」
「一本非常有趣的書。它告訴了我們各種各樣的事實。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期——那是遠古時期的事——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都規定王一旦任期終了就要被處死。任期為十年到十二年左右。一到任期結束時,人們便趕來,將他殘忍地處死。對共同體來說,這是必要的。
王也主動接受。處死的方法必須殘忍而血腥。而且這樣被殺,對為王者是極大的榮譽。為什麼王非被處死不可?因為在那個時代,所謂王,就是代表人民『聆聽聲音之人』。這樣的人主動成為聯結他們和我們的通道。而經過一定時期後,將這個『聆聽聲音者』處死,對共同體而言是一項不可缺的工作。這樣做是為了很好地維持生活在世間的人的意識和小小人發揮的力量之間的平衡。在古代世界裡,所謂統治和聆聽神的聲音是同義的。當然,這樣的制度不知何時遭到廢止,王不再被處死,王位成為世俗的、世襲的東西。就這樣,人們不再聆聽聲音了。」
——出自《1Q84》第二部第十一章
8.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就像在《卡拉馬佐夫兄弟》裡,有魔鬼和基督的故事。」青豆說,「基督正在曠野裡嚴格修煉,魔鬼要求他顯示奇蹟,要他將石頭變成麵包。但是基督拒絕了。因為奇蹟是魔鬼的誘惑。」
「我知道。我也讀過《卡拉馬佐夫兄弟》。不錯,就像你說的那樣,這種花哨的賣弄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我必須在有限的時間之內贏得你的認可,這才做給你看。」
青豆沉默不語。
「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男人說,「善惡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而是不斷改變所處的場所和立場。一個善,在下一瞬間也許就轉換成了惡,反之亦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描寫的,正是這樣一個世界。重要的是,要維持轉換不停的善與惡的平衡。一旦向某一方過度傾斜,就會難以維持現實中的道德。對了,平衡本身就是善。我為了保持平衡必須死去,便是基於這樣的意義。」
——出自《1Q84》第二部第十一章
9.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怎麼樣?」tamaru說。「如果還沒讀過的話,也許現在是個讀一遍的好機會。」
「你讀過了?」
「沒有。我既沒進過看守所,也沒長時間地躲在哪裡。人們都說沒有這樣的機會就不可能通讀《追憶似水年華》。」
「周圍有誰通讀過這本書嗎?」
「我周圍可沒有在監獄裡長期待過的人,也不是對普魯斯特感興趣的類型。」
——出自《1Q84》第三部第二章
十一、《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村上春樹的習慣,在每完成一篇長篇巨作之後,就會寫一本不那麼長的小說作為調劑,如同《奇鳥行狀錄》之後的《斯普特尼克戀人》、《海邊的卡夫卡》之後的《天黑以後》,《1Q84》之後村上寫了《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小說關於孤獨、成長與愛,也是村上一貫的主題。
1.柯南道爾《失落的世界》
沙羅看著作一會兒。然後說道:「總之他們兩人現在都在名古屋市內工作。從出生以來,兩人都基本上都一步沒離開過那裡。學校也一直在名古屋,工作也在名古屋。有點像柯南道爾的《失落的世界》呢。喂,在名古屋生活就那麼舒服麼?」
——出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第九章
十二、《刺殺騎士團長》
村上春樹的最新長篇,自出版後褒貶不一,然而絲毫不減熱度。
1.上田秋成《春雨物語》
「是鬼怪故事?」
「說志怪譚大概更為接近。上田秋成 的《春雨物語》那本書看過的?」免色問。
「我搖頭。」秋成的《雨月物語》很早以前看過,但那本還沒看。
「《春雨物語》是秋成晚年寫的小說集。《雨月物語》完成大約四十年後寫的。較之《雨月物語》偏重故事性,這裡更被看重的是秋成作為文人的思想性。其中有一篇名叫《二世緣》的奇特故事。故事中,主人公和你有同樣的經歷。主人公是個豪農的兒子。喜歡學問,半夜一個人看書當中,不時聽得院子角落的石頭下有類似鉦的聲音傳來。心裡覺得奇怪,第二天就叫人把那裡挖開。只見裡面有一塊大石頭。把石頭挪開一看,有個蓋著石蓋的棺木樣的東西。打開一瞧,裡面有個沒有肉的、瘦得像魚乾的人。頭髮長到膝蓋。只有手在動,用撞木咚咚敲鉦。看樣子似乎是古代一位為了永遠開悟主動求死而被活著裝入棺內埋葬了的僧人。這是被稱為禪定的行為。成為木乃伊的屍體挖出後放在寺院供奉。禪定行為稱作『入定』。估計原本是位高僧。情形似乎是,靈魂如願達到涅槃境地,唯獨失去靈魂的肉體剩下來繼續存活。主人公家族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十代——看來是在那之前發生的事。也就是幾百年前。」
——出自《刺殺騎士團長》第十四章
2.森鷗外《阿布一族》
「我把剛才看的書給她看。森鷗外的《阿部一族》。」
「《阿部一族》。」說著,她把書還給我。「何苦看這麼舊的書。」
「前不久住的青森青年旅舍社交室裡放的。啪啪啦啦翻閱之間覺得有意思,就直接帶了出來。作為交換放下幾本看完的書。」
「《阿部一族》沒看過。有意思?」
這本書我看過,重看。極有意思的地方固然有,但也有理解不透的地方——森鷗外到底為了什麼、出於怎樣的觀點寫這樣一本小說、非寫不可?但探討起來話長。這裡不是讀書俱樂部。再說,女子僅僅是為了自然交談(至少以周圍看起來如此為目的)而適當提出眼前話題罷了。」
——出自《刺殺騎士團長》第十九章
3.喬治·歐威爾《1984》
那裡是因喬治·歐威爾創作《一九八四》而聞名的地方。奧威爾在這座不折不扣遠離人煙的小島的北端,一個人悶在租來的小房子裡寫這本書。以致冬天裡弄壞了身體。房子裡只有原始設備。想必他是需要斯巴達式環境的吧!
——出自《刺殺騎士團長》第三十九章
4.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
「嗬!」他說,「對了對了,說起書,記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裡邊,有個為了證明自己是自由的而用手槍自殺的人。叫什麼名字來著?覺得問你能問明白……」
「基裡洛夫。」我說。
「是,基裡洛夫。近來一直促使自己想起,卻怎麼也想不起。」
「那又怎麼了?」
雨田搖頭:「啊,怎麼也不怎麼。只是碰巧那個人物浮上腦海,我努力回想他的名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就多少覺得是回事,像小魚刺扎在嗓子眼似的。不過俄國人嘛,考慮的東西總好像相當奇特。」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裡邊,有很多人物為了證明自己是獨立於神和世俗社會的自由人而做傻事。噢,當時的俄國也許並沒傻成那個樣子。」
——出自《刺殺騎士團長》第四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