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世界史系 陳慧本
摘要:以敘事主義為主導的當代西方史學理論,強調歷史認識的想像性和歷史表現的故事性,將歷史真實性問題轉化為意義之賦予和效用的問題,豐富和改變了有關歷史實在的討論方式,但同時也讓歷史實在與歷史表現之間的關係問題變得更加複雜。科澤勒克的史學研究實踐表明,對歷史時間問題的思考或許有助於人們進一步理解歷史實在與歷史表現之間的複雜關係,彌補敘事主義的不足。他的史學研究以歷史時間為主線,以概念考察為實例,指出歷史行為主體的經驗可以銜接實在與表現。科澤勒克強調歷史認識主體本身所具有的徹底的歷史性和時間性,這為克服歷史認識論中的主客二元對立提供了啟示。以時間性為切入點來反思歷史實在論,可能有助於彌合歷史與史學、生活與思想之間的鴻溝。
近年來,關於敘事主義史學理論的爭論漸趨平緩。學者們在此基礎上探索新的學術增長點,「歷史時間」「歷史意識」「歷史記憶」「歷史倫理」等日益成為當前西方史學理論關注的熱點。其中,以歷史時間理論著稱的萊因哈特·科澤勒克是被提及最頻繁的學者之一。據統計,在《歷史與理論》2008—2018年所刊文章的參考文獻中,科澤勒克的被引率排名第三。【1】學界對「歷史時間」的關注其實由來已久,據另一項統計,「時間/時間性」是自1945年以來西方史學理論界最長盛不衰的關鍵詞;在2000—2014年,相關學術出版物佔學科總體的10%以上。【2】這一方面是由於「時間」與敘事主義關係密切,保羅·利科曾指出,對歷史時間的反思離不開敘事,反之亦然。【3】另一方面,時間乃是歷史學中最普遍的範疇之一,勒高夫將時間稱作「史學最基本的素材」,而米什萊甚至宣稱「歷史即時間」。【4】由此觀之,科澤勒克的歷史時間理論研究應受到我們的重視。本文主要圍繞歷史實在與歷史表現之間的關係問題,分析科澤勒克的相關論述與思想。【5】
科澤勒克嘗試將存在論思想引入史學理論,以建立歷史實在與歷史表現的連續性。【6】在他看來,歷史實在的表現取決於多層次的歷史經驗,這些歷史經驗源自歷史現實,具有各自不同的時間性;為了澄清歷史實在的表現及存在方式,首先要辨別複雜的歷史時間。【7】此外,科澤勒克考察了語言、時間與歷史實在之間的關係,試圖為歷史實在的表現提供一個更加堅實可靠的基礎。
本文首先回顧敘事主義有關歷史表現與歷史實在之關係的論述,指出敘事主義在該問題上所面臨的難題;然後簡要闡明科澤勒克的歷史時間理論及其中有關歷史實在與歷史表現之關係的討論,分析其對敘事主義的潛在補充能力。有關歷史實在的新洞見,必然牽涉對實在論和真理觀本身的反思,在這方面,科澤勒克另闢蹊徑地以歷史時間為切入點,打通歷史與史學,為學界理解歷史表現與歷史實在之間的複雜關係提供了可資借鑑的方案。
一、敘事主義的實在論及其困境
敘事主義史學理論強調在歷史表現的層面上思考歷史實在的重要性,從而改變了對歷史實在(historical reality)的提問方式。在形式層面上,敘事主義者探討敘事或講故事(story-telling)作為歷史表現形式的認識論狀況及其特徵;在內容層面上,歷史文本被視作一種「文學製品」(literary artifact)受到考察。敘事主義把歷史作品的整體話語作為研究對象。海登·懷特在《元史學》中寫道:「我將把歷史作品視作它最明顯是其所是的東西,即以敘事性散文話語為形式的一種言辭結構,它自稱是過去的結構和過程的一種模型或圖式,從而通過表現它們來解釋它們是什麼。」【8】敘事主義強調,歷史真實不僅關乎個體事件,還有賴於事件之間的關係,而對於這些關係的設定「僅僅存在於反思著它們的歷史學家的心靈中」。【9】歷史表現的形式在邏輯上先於歷史表現的內容,「故事不是被經歷的,而是被講述的」。【10】
敘事主義者將歷史實在視作一種語言之物,【11】其典型代表便是懷特的「比喻實在論」(figural realism):「真實所指的總是某種被想像出來的東西。因為真實並非我們所可以直接觸及的」。【12】傳統歷史實在論的那種「歷史本身」的實在,被敘事主義者當作「物自體」而擱置在討論之外。他們這種立場強調過去作為敘事表現之內容的構建特徵,歷史實在本身是無法直接觸及的,我們必須通過文本方可與之發生間接接觸。敘事主義雖未否認歷史實在的存在,但也或多或少將其放置在理論思考的次要位置,他們更注重史學層面的真實性,而史實層面的真實性要麼受到敘事表現的制約,要麼遭受置之不論的處境。
敘事主義認為,想像始終在歷史表現的層面發揮著作用,史學家有意無意地遵從某種主導比喻,預構了其研究對象的歷史領域。作為一種話語形式,敘事早在被言說或書寫之前便具有了特定的內容,敘事形式的差異也將直接改變文本的意義和內涵,懷特稱之為「形式的內容」。【13】懷特不僅把比喻當作一種修辭,還認為這是一種用語言佔有和把握世界的方式。這是一種詩性的預構行為,敘事的價值「源自一種使真實事件呈現出一幅連貫、完整、圓滿和閉合的生活圖景的渴望,這種渴望只能是想像的」。【14】無論「歷史本身」與其歷史表現之間的差異如何被規定,差異本身只能由比喻的語言策略來規定。
敘事主義還將歷史真實性問題轉化為意義之賦予和效用的問題,主張歷史解釋的真實性有賴於它在實踐中所能發揮的實效,讀者傾向於認可哪種敘事的解釋策略,取決於敘事所蘊含的倫理道德乃至意識形態的因素。歷史敘事若是符合或引發了讀者的道德立場,讀者便會覺得這種敘事是有意義的,進而認同其對歷史實在的表現。該論述在一定程度上暗合實用主義的思路,即基於主體間的認同(identity)來重構真實性。【15】據此,歷史解釋的真實性不是非此即彼的真假判斷,而主要是取決於人們如何通過交流溝通來達成共識。在懷特那裡,認同以審美的和倫理的(或兩者統稱為實踐的)因素為基礎,由選擇、決定和踐言等行動塑造而成;認識論因素在其中並不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認同主要是以想像的方式達成的。懷特用意義和實踐來說明歷史實在,【16】無論意義還是實踐,在他看來主要是倫理和審美層面的事情,而與認識論和科學理性關係不大。【17】
敘事主義使如下問題成為研究者面臨的嚴峻挑戰,即如何確立歷史實在與歷史表現之間的關聯,進而重新確立歷史認識的可靠性與客觀性。懷特指出,人們之所以選擇特定的敘事策略來表現歷史,主要是出於審美和倫理層面的考量,而非取決於傳統意義上的理性認識邏輯。敘事主義揭示了歷史實在問題的複雜性;但與此同時,懸擱歷史的「真」,轉而探討歷史的「善」與「美」,導致「真」與「善」的對立,這個棘手的問題正是敘事主義飽受詬病的主要原因之一。
科澤勒克在評論懷特等人的敘事主義時認為,後者的研究過分專注歷史表現層面,而未充分考慮歷史事件進入歷史表現層面的反思或主題化階段之前的歷史研究環節。他對歷史表現理論的解釋力表示懷疑,【18】在他看來,用語言內在的順序模式,來類比社會、文化和政治層面的事態(Sachverhalten)、衝突與文化進入所謂研究對象領域之過程的順序,這種解釋較為牽強。
一些學者認為,懷特等人不僅誤解了敘事與歷史的關係,更誤解了敘事與歷史的各自含義。他們試圖證明敘事本身便是其表現對象——歷史——的產物,以此為歷史敘事的客觀性和真實性奠基。例如,大衛·卡爾主張歷史實在本身具有敘事性,敘事源於生活,並且是在生活中被預構的。【19】這種思路依舊圍繞敘事來展開,實則與懷特等人共享著敘事表現的問題域,並在該語境中探討「真理」「實在」「虛構」等史學理論的重要觀念。
有學者指出,敘事主義的立場隱含著基礎主義的殘餘,仍舊圍繞主體如何認識客體的問題開展討論。在懷特那裡,相應的顯著表徵是刻意區分實踐與認識論這兩個維度,並將歷史哲學與文學作品歸為實踐的,而歷史學實證研究則是認識論的,似乎歷史學家所表現的過去缺乏足夠的實踐因素。【20】這是懷特思想中所隱含的二元論,也是他與實用主義貌合神離之處,後者將歷史研究(包括歷史書寫)本身看作一種具有實際效應的行動。【21】此外,根據懷特的看法,歷史文本中的實在乃是通過比喻語言所表現出的一種想像,若進一步推敲,想像是否具有實踐的基礎?想像是否受到歷史或生活實踐的限制?由於其理論思考在很大程度上限定於歷史文本層面,敘事主義似乎無法妥善處理上述問題。固然,懷特等人所發起的歷史敘事話語研究拓寬了我們對歷史實在的豐富認識,但若是僅僅局限於文本分析和話語分析,對歷史實在的解釋顯然也具有局限性。
針對上述問題,懷特在其晚年的論文中,借用奧克肖特的術語,來區分兩種實在論觀點下的過去,即「歷史的過去」(the historical past)與「實踐的過去」(the practical past)。所謂「歷史的過去」,是由職業史學家構建並共享的、可以用科學的方法不偏不倚地研究的過去,它缺乏對實際生活的益處,懷特在1966年《歷史的重負》中提出這是作為人們之沉重負擔的僵死的過去。【22】「實踐的過去」則是活的過去,是個體和群體在日常生活中進行暫時性自我籌劃的基礎,也是人們感知生活情境、解決問題並且進行價值判斷的依據。懷特屢次援引科澤勒克的「經驗空間」來說明後者,作為「經驗空間」的「過去」是人們在當下對於過去的時間性經驗,它是持續變動的。【23】懷特試圖將歷史經驗納入敘事主義的理論中來,從而重新確立歷史實在與歷史表現的關聯。可是,懷特仍舊區分了職業史學所關注的過去與實踐的過去,似乎歷史學科所研究的過去是缺乏實踐性的。或者說,懷特在此預設了「實踐」的兩種含義:歷史學的實踐與日常生活倫理的實踐。雖然他「挪用」科澤勒克的理論來說明過去與現在的關聯,實際上他仍未擺脫二分法。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一點,我們需要回到科澤勒克的思想語境,理解其歷史時間理論的內涵。
二、科澤勒克的歷史時間理論
科澤勒克的史學思想植根於德國詮釋學的傳統,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是他的精神導師,但他不完全贊同伽達默爾所說的「能夠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24】語言性(Sprachlichkeit)是詮釋學內在的展開方式,如果歷史科學以及歷史表現的方法僅僅是一種語言層面的活動,那麼歷史學必然將成為詮釋學的一個分支。假如史學理論想要獲得學科理論層面的獨立地位,首先要做的便是證明歷史學無法僅僅歸結為語言活動,而存在著前語言和語言之外的條件。科澤勒克認為,歷史研究不只是歷史書寫或歷史表現,比喻理論無法區分歷史研究與歷史表現。在他所理解的歷史學整體過程中,歷史表現只是組成部分之一。在懷特理論中處於邊緣的認識論和科學性因素,在科澤勒克這裡成為史學理論不應迴避的重點。
科澤勒克認為,語言總是指稱一個超越文本的世界,它觸及了歷史經驗的人類學的、前語言的條件,這些條件有著自己的重複結構。歷史經驗的確是經由語言塑造和表現的,但又不只是如此,它們反覆地以新的獨特形式出現,從而產生各種新的歷史。為了理解歷史為何發生、如何展開、為何以及如何必須被研究和表現,歷史學需要有一種理論上的把握。為此,科澤勒克著手建立自己的歷史知識理論(Historik),這種歷史知識理論要「同時涵蓋事件的相互關聯及其表現」,探討「可能的諸多歷史的條件」(Bedingungen m glicher Geschichten),【25】考察歷史之發生、發展、研究和表現的各個環節。
科澤勒克吸收了康德思想的元素,他的歷史知識理論不把「歷史本身」(Geschichten selber)當作可直接認識的對象,「通過歷史學的方法被確立和呈現的事件,取決於對事實的虛構,實在本身已經消逝了」。【26】但這並不意味著歷史事件可以隨意或武斷地被確立,更不意味著歷史書寫等同於文學虛構。證據和史料批判在歷史研究過程中發揮著一種檢查的作用,科澤勒克稱之為「史料的否決權」(Vetorecht der Quellen)。【27】史料通過否定的方式,表明了哪些歷史解釋是不被允許的,這正是歷史文本與文學製品的關鍵差異。
可見,就歷史敘事的語言性和虛構性而言,科澤勒克能夠與懷特達成不少共識。兩位學者都看到了傳統歷史實在論的問題,認為歷史本身是無法復原的,得到表現的「過去」和「歷史」是虛構的。【28】但兩者採取了不同的解決思路。就歷史實在而言,放棄傳統的歷史實在論並不等於完全解決了問題,仍然需要找到一種更具說服力的替代方案。相比於懷特放棄傳統認識論、轉而通過修辭比喻來論證歷史想像的深層結構是詩性的,科澤勒克試圖為歷史學的認識論尋求更堅實的基礎——存在論視域下的時間性領會。
歷史認識究竟如何可能呢?科澤勒克給出的回答是歷史時間。所謂的「歷史時間」,指的是人類的時間經驗,它關乎人類在歷史進程中對自身的定位,因而它不同於自然時間。【29】科澤勒克認為,人們的歷史認識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們對過去、現在與未來以及三者之間關係的看法。據此,研究人們對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經驗和表述,便成了理解歷史經驗的重要切入點。他選擇「回到」海德格爾,以人類存在的時間性和歷史性為前提,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變動不居的相互關聯中思考歷史認識的可能性。【30】這意味著,科澤勒克相信人類在時間中的自我籌劃不僅關乎自我理解和自我解釋,最終也關乎自我構建。這也意味著,人類的時間經驗構成了歷史的真實內容,並且未來這個維度在科澤勒克的理論中有著顯著的重要性,「若是沒有行為主體的經驗和期待,歷史是無法構成的」。【31】這還意味著,科澤勒克藉由跳過伽達默爾回到海德格爾,為自己贏得一個更少依賴語言的歷史認識論立場,他更重視歷史行為主體的時間經驗與行動本身,因為歷史認識歸根結底是從認識主體自身出發。【32】雖然史學家唯有通過語言的表現才能夠認識研究對象的時間經驗,即便是那些未被語言表達的時間經驗,如恐懼、期望、幻想,它們可能或確實影響了歷史行為主體的行動,從而影響了歷史事件,科澤勒克也嘗試將它們納入歷史研究中。對於人的經驗來說,沒有純粹的(或牛頓意義上「絕對的」)時間與空間,只有通過具有空間或時間的事物而體驗到的經驗。如果人們對時間的體驗本身就是構建性的,那麼所謂的「純粹時間」反倒成了虛構,是理論化和抽象化的產物了。
歷史時間理論是科澤勒克歷史知識理論的精髓,他將歷史時間當作人類的元史學或人類學範疇來理解:「如果我們想弄清楚『歷史本身』與無窮多的複數歷史之間的關係,無論如何我們都需要一種歷史時間的理論」。【33】同時他也認識到,海德格爾沒有真正把對時間問題的思考擴展到歷史時間上來,從此在的分析中能夠推導出歷史的主體間時間結構嗎?科澤勒克對此持保留態度,因為此在的時間性畢竟是以個體的「我」為中心展開的,歷史學更應當考慮社會時間性。【34】
「經驗空間」(Erfahrungsraum)與「期待視域」(Erwartungshorizont)是科澤勒克歷史時間理論中的一對關鍵範疇。【35】根據他的設想,經驗空間與期待首先是純形式範疇,從它們本身之中無法推導出具體內容,因而兩者並不表達任何的歷史實在。他將經驗比作洗衣機的滾筒,其中包含著的是絞纏在一起的衣物,一個由各種能喚起的自我記憶和對他人生活的認知所構成的整體。期待則如同一條視線,目力所及之處便是期待的界限。期待只是部分地來自經驗,因為它還受到某些必須被期待發生的條件的限定;期待一旦形成,便也成為經驗的一部分。此外,兩者皆包含著不同的時間層次(Zeitschichten),比如源自古羅馬時期的習俗、中世紀的宗教理念、對昨天的記憶,又如對明天的期盼、對命運的恐懼、對末日審判的嚮往等,它們都以不同的速率匯入現在的時間經驗中。在他看來,若是沒有經驗和期待,任何其他歷史中的範疇都是不可想像的。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必須協調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以便生活,這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強烈衝動,是人們在世界中存在的根本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科澤勒克的歷史時間理論中使用的形式範疇幾乎都與隱喻有關。他認為,談論時間時必定要依靠空間性的隱喻。因為只有在特定空間中的運動,才能形象地清楚說明時間。時間的前進,乃至進步或發展本身便「包含了形象說明的圖像」,通過這些圖像人們能夠獲得對時間的認識。但是在歷史經驗中,空間(經驗)又是在時間中構成的,它因而變得可測量,並由此在政治或經濟層面上可得到控制。文化的差異(經驗空間與期待視域的差異)制約著地理空間的劃分。
根據科澤勒克的觀點,一切可能的歷史都以行為主體的經驗和期待為基礎。一方面,人們基於自己的經驗空間展開行為;另一方面,人們的行為總是與特定的期待視域有關。隨著時間的流逝,新的經驗聚集到經驗空間之中,而原有期待的落空也迫使人們產生新的期待,於是「經驗與期待之間的張力,總是以不同的方式激發出解答,從而萌生出歷史時間」。【36】兩者構成了現在的某種時間差異,現在以不同的方式與過去和未來相互交織,這也意味著不同的時間層次以各自的變化速率匯入現在。由此,歷史時間的變化不僅開啟也限定了人們在歷史中的存在狀態,甚至人們對「歷史」概念的定義也基於歷史時間的變化。
在科澤勒克看來,時間經驗還能說明歷史研究是如何展開的。根據科澤勒克對「經驗」的概念史考察,在古希臘語中,「Historia」最初的含義乃是德語中的「經驗」(Erfahrung)。所謂的「獲得經驗」(Erfahrung machen),指的是人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這同時也是一個發現之旅。他指出,唯有通過報導旅行並反思對旅行的報導,歷史學(Historie)才能真正成為科學。正因如此,他將歷史學稱作「純粹的經驗科學」(Erfahrungswissenschaft schlechthin)。根據時間經驗的變化,科澤勒克區分了三種歷史書寫的主要模式。第一是寫下(Aufschreiben):在事件發生時隨即書寫歷史;第二是抄寫(Abschreiben):在事後對原有事件經驗和意義的延續;第三是重寫(Umschreiben):新的經驗改變對事件的看法,迫使人們尋求新的解釋。期待落空的強度越大,重寫歷史的要求也就越強烈,科澤勒克由此得出如下結論:相比於勝利者,失敗者對於歷史的反思更加深刻,「勝利者書寫短期歷史,失敗者深刻反思長期的歷史。經驗導致不同的方法,方法使經驗延續」。【37】科澤勒克還考察了歷史書寫的時間性,他認為多層次時間也是歷史文本的特質。【38】書寫歷史這個行為本身並不是歷史認識的最後一步,書寫歷史也不是自我閉合的。書寫歷史也是一種可發揮效力的實踐,是史學家確認自己存在的一種方式,寄託著史學家自己對過去的認識、對現在的感知以及對未來的籌劃。
科澤勒克的歷史認識論可以視作一種受限於時間性的視角主義。他援引歌德的說法,認為世界歷史總要時不時被重寫,這不是因為新材料的發現,而是由於人們的處境與經驗不同了,即視角也變化了。【39】歷史認識必然要求多元的視角,歷史解釋因而具有暫時性,這是他遵循海德格爾的思路,從歷史行為主體的時間性出發構想歷史世界圖景的必然邏輯後果。
科澤勒克認為自己所使用的元史學範疇,如「時間層次」「經驗空間」「期待視域」,都源自近代以來特定的時間經驗。這便意味著,這些範疇及它們所構成的理論,包括用以表現歷史的語言,本身也是特定歷史經驗與情境的產物。換言之,史學家用以表現其研究對象的概念,同樣源自特定的時間經驗,概念凝結著某個時代某個群體對於歷史和自我的暫時性理解。新的時間經驗將催生出新的理論構建,史學家在表現其研究對象時,總是需要找到與之相契合的理論與語言表現形式。
三、從歷史時間理論反觀敘事主義
儘管在歷史表現的效用、歷史學的認識論與科學性因素等方面存在分歧,科澤勒克與懷特等敘事主義者都注重歷史認識的時間性,當然其側重點有所不同。在傳統的歷史實在論中,歷史的真實性被視作一種超時空的存在,因為過去的事實是固定不變的,而語言能夠反映這些事實,它們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科澤勒克和懷特都將時間性納入有關歷史實在的思考中,他們都主張必須在人類的時間經驗中開展對歷史實在的討論。懷特通過強調歷史文本的語言特性與詩性思維的預構,從而說明歷史敘事的連續性是如何通過語言表現構建出來的;科澤勒克則強調歷史經驗本身乃是時間中持續變動著的構成物,指出了歷史認識與歷史科學性的時間性。
在歷史實在與歷史表現的關係方面,科澤勒克的歷史時間理論能夠有效地補充懷特的比喻理論。在懷特那裡,對於特定歷史事實或一系列歷史事件的表現可以有多種相互競爭的敘事模式,那麼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為何史學家們會選擇不同的表現模式,其選擇的依據和界限是什麼?前文提及,懷特似乎認為選擇的依據主要是審美和倫理的因素,但他沒有進一步展開這方面的闡述。又如他告訴我們,歷史文本的敘事結構乃是想像的產物,但這種想像的基礎是什麼呢?是來自人們的日常生活經驗?抑或純屬個性的選擇?根據科澤勒克的看法,時間經驗是書寫和反思歷史的基礎。由此我們或許可以說,某個史學家之所以選擇某種歷史表現模式,乃是因為他有著特定的經驗空間與期待視域——詮釋學處境,他對生活與歷史的特定感知構成了他敘寫這種故事的前提。
在歷史實在問題上,懷特將自己嚴格地限定在歷史表現的層面。以連貫的故事為表現形式的真實性,只能存在於歷史敘事中。在實際生活中,人們所能做的只是嘗試過某種具有敘事連貫性的生活,而生活本身是不具有故事形式的。在他看來,死亡是人們共同的命運,這就意味著每個人的生活都將以同樣的結局告終,因此「生活的故事」註定無法連貫。【40】而在科澤勒克這裡,時間經驗作為人的存在的組成部分,其本身就具有「完形」(Gestalt)或塑形(configuration)的功能。【41】人們用類似於敘事的形式來組織它,確保了歷史與歷史學的連續性、歷史實在與歷史表現的連續性。按照通常對「歷史」概念的辨析,我們還可區分學者們思考歷史實在問題的不同側重點。海登·懷特等敘事主義者探討歷史表現與敘事作為史學實踐的特徵,強調史學或歷史書寫層面的真實。科澤勒克的歷史時間理論試圖融合歷史(Geschichte)與史學(Historie)的真實,「歷史與史學,實在與其意識加工,總是相互指稱,最終相互奠定基礎,但無法完全相互推導」。【42】人們有著對歷史過去的前主題(pre-thematic)意識,即便史學家也是如此,它充當著人們對現在的經驗背景;即便是在歷史研究中,這種源自生活的時間性經驗也沒有被取代,而是隱含在歷史判斷之中。
相較於懷特等敘事主義者,科澤勒克沒有停留在歷史研究對象與歷史認識主體的二分法層面,他強調歷史認識主體本身所具有的徹底的歷史性。人們是從自己的生存處境出發,來實踐、認識和敘述歷史的。由於處境和歷史經驗隨著生存狀況而不斷變化,人們對於歷史證據的理解和歷史方法的掌握也是變動不居的,對過去事件的敘事和表現存在著各種迥異的方式,雖然每種方式都有可能賦予過去事件以連貫性,這進而意味著對歷史的解釋總是出自某種「非完全性的前理解」(Vorgriff auf Umvollkommenheit)。【43】歸根結底,歷史認識和歷史表現源自人們的生存實踐,並且它們本身也是一種生存實踐的方式。【44】如此一來,歷史表現就被視作人類歷史的一個環節,歷史之發生、發展、研究和表現將呈現為一個動態的時間性展開。科澤勒克主張歷史認識具有理論構建的前提,而這種理論構建與人們的生存實踐直接相關,因而可以確保史學實踐的連續性和科學性,同時允許學科內部不同歷史解釋的競爭和認同。
結 語
科澤勒克史學理論的學術價值,可從敘事主義內部的轉型得到印證。近年來,敘事主義的聚焦點逐漸從敘事轉向經驗。安克斯密特認為,語言和文本一方面使得歷史經驗得到交流,另一方面也阻礙和「馴化」了人們對歷史經驗的直接性接觸。【45】正是在這種理論反思下,他撰寫了《崇高的歷史經驗》。卡爾也認為,「經驗是如此的廣泛,以至於將其與敘事形式作比較是遠遠不能涵蓋它的」。【46】科澤勒克本身便是一位具有豐富史學實踐的歷史學家,他對史學理論的反思充分關注了歷史學的經驗性。通過引入存在論的思想,他為關於歷史經驗的研究提供了更廣闊的思路。
近年來,科澤勒克的歷史時間理論愈發受到後分析歷史哲學家們的關注。【47】有學者認為,科澤勒克的不少觀點可與實用主義的思路互證,比如科氏所說的重寫歷史,就與蒯因的「信念之網」極為契合;而他倡導歷史認識層面的「視域融合」,可類比戴維森的「寬容原則」。【48】雖然這種比較有過度闡釋之嫌,但也確實為我們全面評估科澤勒克史學思想的學術價值提供了新的視角。實用主義哲學家們依據人類主體間的認同(identity)來重建真實性的基礎,如果從這種觀點來關照歷史實在,那麼歷史解釋的真實性就不是真與假之間的非此即彼的抉擇,而是更多地取決於人們如何通過交流溝通來達成共識。反思歷史實在論的另一個重要問題在於主體間性。科澤勒克的歷史時間理論,為思考主體間性的基礎提供了啟示。相近的經驗空間與期待視域,或許是認同的基礎。科澤勒克考察過歐洲歷史上的「我們—他們」觀念的演變,他分析了三組看似對立的範疇:希臘人—蠻族,基督徒—異教徒,人—非人。根據他的分析,這三組對立範疇其實都存在相互轉化和相互承認的可能性。【49】因此在科澤勒克那裡,「視域融合」是可能的。但是這種融合也是有限度的,比如他本人對跨文化的概念史持保留態度。【50】我們必須注意到,上述三對範疇其實都是源自西方中心主義視角的產物,這也體現了科澤勒克本人及其歷史情境的時間性和有限性。【51】
主體間性促使人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即當談論歷史與過去時,似有必要先明確所談論的是誰的歷史、誰的過去。懷特與科澤勒克也無法超越自己的時間性,他們所談論的,歸根結底是作為西方主體的「我們」。正是在這個問題上,有著不同的經驗空間與期待視域的中國學者,能夠為關於主體間性以及歷史實在的反思提供新的學術思路及研究。
科澤勒克的歷史時間理論還提醒人們去思考未來這個維度,而這是以往史學研究中所忽視的。近年來,他的學生霍爾舍爾開展了有關未來的實證研究,他考察了近代以來歐洲的「未來」概念史。【52】限制史學家探討未來的重要因素之一,乃是史料和歷史文本的表現形式,在傳統的文字史料中,人們很難去探究史料中所記載的夢、願望、預測等是否是真實的「過去的未來」。科澤勒克的相關研究或許能促進我們的思考:史料的語言文本性質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人們對歷史與語言之關係的反思?新形式的視覺材料能否促使人們改變對時間的感知?這些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的討論。
注釋
【1】李友東、李斌:《近十年來國外史學理論發展趨勢的可視化分析——以「History and Theory」雜誌為例》,《科研信息化技術與應用》2019年第2期。
【2】Berber Bevernage,et al.,「Philosophy of History after 1945:A Bibliometric Study」,History and Theory,Vol.58,No.3,2019,pp.431-432.
【3】Paul Ricoeur,「Narrative Time」,Critical Inquiry,Vol.7,No.1,1980,pp.169-190.
【4】雅克·勒高夫:「1986年義大利語版前言」,載勒高夫《歷史與記憶》,方仁傑、倪復生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Albert Cook,History/Writing: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History in Antiquity and in Modern Time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11。
【5】國內近期有關歷史實在問題的研究,參見董立河《西方史學理論史上的歷史客觀性問題》,《史學史研究》2015年第4期;顧曉偉《後分析歷史哲學與歷史知識客觀性的重建——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一個新趨向》,《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17年第4期;卓立《走出歷史認識論——改革開放四十年史學理論話語範式的局限與出路》,《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19年第2期。
【6】這種存在論思想來自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3.Aufl.,Max Niemeyer Verlag,2002,S.357-364.
【7】科澤勒克多次引用赫爾德的名言:「每個變化的事物都具有自己的時間尺度;即便其他事物不存在,這個尺度也持續存在;世界上任意兩種事物沒有相同的時間尺度……在宇宙中任何一個時刻都存在著無數種時間。」Johann Gottfried Herder,Metakritik Zur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Aufbau Verlag,1955,S.68.
【8】Hayden White,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p.2.
【9】Hayden White,「Historical Text as Literary Artifact」,in Tropics of Discourse:Essays in Cultural Criticism,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8,p.94.
【10】Louis O.Mink,「History and Fiction as Modes of Comprehension」,New Literary History,Vol.1,No.3,1970,p.557;Arthur Danto,Analytical Philosophy of Histo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5,p.11.
【11】安克斯密特稱之為「敘述實體」(narrative substance)。F.R.Ankersmit,Narrative Logic:A Semantic Analysis of the Historian's Language,Martinus Nijhoff,1983,pp.100-104.
【12】埃娃·多曼斯卡編《邂逅:後現代主義之後的歷史哲學》,彭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2頁;陳新:《歷史·比喻·想像——海登·懷特歷史哲學評述》,《史學理論研究》2005年第2期。
【13】Hayden White,「Preface」,in The Content of the Form:Narrative Discourse and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7,p.xi.
【14】Hayden White,「The Value of Narrativity in 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Critical Inquiry,Vol.7,No.1,1980,p.24.
【15】顧曉偉:《後分析歷史哲學與歷史知識客觀性的重建——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一個新趨向》。
【16】Eelco Runia,「Inventing the New from the Old」,in Moved by the Past:Discontinuity and Historical Mutation,Columbia Umversity Press,2014,p.146.
【17】Hayden White,「Historicism,History,and the Figurative Imagination」,History and Theory,Vol.14,No.4,1975,p.67.
【18】在德國史學界,科澤勒克較早關注懷特理論的學術價值,並且為後者的德文版《話語的轉義》撰寫了一篇較為中肯的導言,稱後者闡明了歷史敘述如何將經驗轉變成意義的過程,提供了一種「有正當語言學依據的元史學」。Reinhart Koselleck,「Einführung」,in Hayden White,Auch Klio dichtet oder Die Fiktion des Faktischen:Studien zur Tropologie des historischen Diskurses,Klett-Cotta,1986,S.6.
【19】卡爾認為,故事「在經歷中被講述,在講述中被經歷」,他將經驗視作銜接生活與敘事的橋梁,它有著準敘事的(quasi-narrative)或原敘事的(proto-narrative)形式,個體與共同體用敘事的形式來組織自己的歷史經驗,因此敘事與生活經驗有著相似的構造與時間性。David Carr,Time,Narrative,and History,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6,pp.16,61.
【20】Verónica Tozzi,「A Pragmatist View on Two Accounts of the Nature of Our 『Connection』 with the Past:Hayden White and David Carr Thirty Years Later」,Rethinking History,Vol.21,No.1,2018,pp.74-78.
【21】實用主義的先驅杜威認為:「歷史的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歷史性事件。它發生了,並且是在其發生時有實存性結果(existential consequences)的事物。」約翰·杜威:《杜威全集·晚期著作(1925—1953):第十二卷(1938)》,邵強進等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版,第178頁。
【22】Hayden White,「The Burden of History」,History and Theory,Vol.5,No.2,1966,pp.124-125.
【23】Hayden White,The Practical Past,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14,pp.10,15,64,100,101.
【24】Hans-Georg Gadamer,Gesammelte Werke,Bd.1,Hermeneutik I:Wahrheit und Methode:Grundzüge einer philosophischen Hermeneutik,Mohr Siebeck,1990,S.478.
【25】Reinhart Koselleck,「Historik und Hermeneutik」,in Zeitschichten,Suhrkamp,2000,S.98.在德國學界,「歷史知識理論」指對歷史學的系統性理論反思,是對歷史學之科學性的說明。霍斯特·瓦爾特·布蘭克:《歷史知識理論》,載斯特凡·約爾丹主編《歷史科學基本概念辭典》,孟鍾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23—125頁。
【26】Reinhart Koselleck,「Darstellung,Ereignis und Struktur」,in Vergangene Zukunft,3.Aufl.,Suhrkamp,1995,S.152.
【27】Reinhart Koselleck,「Standortbindung und Zeitlichkeit:Ein Beitrag zur historiographischen ErschlieBung der geschichelichen Welt」,in Vergangene Zukunft,S.206.
【28】Reinhart Koselleck,「über die Theoriebedürftigkeit der Geschichtswissenschaft」,S.316.在另一篇文章中,科澤勒克曾直接援引康德的「物自體」概念。Reinhart Koselleck,「Vom Sinn und Unsinn der Geschichte」,in Vom Sinn und Unsinn der Geschichte,hrsg.von Carsten Dutt,Suhrkamp,2010,S.18.大衛·卡爾也曾指出科澤勒克思想中的康德因素。David Carr,「Review of Futures Past」,History and Theory,Vol.26,No.2,1987,p.198.
【29】David Carr,Experience and History:Phenomenological Perspectives on the Historical Worl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p.8-30.
【30】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譯,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405頁。
【31】Reinhart Koselleck,「Erfahrungsraum und Erwartungshorizont:zwei historisches Kategorien」,in Vergangene Zukunft:Zur Semantik geschichtlicher Zeiten,S.351.
【32】有關海德格爾的詮釋學思想,參見張一兵《海德格爾的實際性解釋學與馬克思的實踐意識論——兼答蘇州大學王金福教授》,《馬克思主義研究》2011年第10期。
【33】Reinhart Koselleck,「Wozu noch Geschichte?」,S.16.科澤勒克更多使用「人類學的」(anthropologisch),但也使用「元史學的」(metahistorisch),就筆者所見,首次使用後者是在1970年。Reinhart Koselleck,「Wozu noch Geschichte?」,Historische Zeitschrift,Bd.212,H.1,Feb.,1971,S.2.
【34】科澤勒克的這種看法部分地源自卡爾·洛維特,後者從倫理學和人類學的視角為人類的主體間性尋求基礎,試圖用第二人稱的「你」來補充第一人稱的「我」。Karl Lowith,Das Individum in der Rolle des Mitmenschen,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1969.
【35】「經驗是現在的過去,其中的事件已經融入現在,並且能夠被記起。在經驗中包含了理性的加工和無意識的行為方式,這些行為方式必然不是或不再是在意識中在場的(prasent)。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陌生的經驗,它包含且保存在通過世代和制度來傳遞的特殊經驗中。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學自古以來也被理解成是一種有關陌生經驗的知識……與經驗相類似,期待也同時在個人和人際間的層面發生於現在,期待是(在過去)被想像出的未來,它針對的是尚未發生之事、沒有被經驗之事,以及只能推斷之事。希望和畏懼、願望和意願、操心,但也包括理性的分析、接受的呈現和好奇心,這些都進入到期待中,共同構成了期待。儘管經驗和期待都具有當下性,但兩者並不是對稱的互補概念,它們不是如鏡像般相互對稱地指認對方為過去和未來」。Reinhart Koselleck,「Erfahrungsraum und Erwartungshorizont:zwei historisches Kategorien」,S.354-355.
【36】Reinhart Koselleck,「Erfahrungsraum und Erwartungshorizont:zwei historisches Kategorien」,S.358.
【37】Reinhart Koselleck,「Erfahrungswandel und Methodenwechsel」,in Zeitschichten,S.77.
【38】Reinhart Koselleck,「Die Zeit der Geschichtsschreibung」,in Zeitschichten,S.287-298.
【39】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Materialien zur Geschichte der Farbenlehre,Sammtliche Werke,Bd.29,J.G.Cotta,1851,S.95.
【40】Paul Ricoeur,Time and Narrative,Vol.1,translated by Kathleen McLaughlin and David Pellaue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4.
【41】近年來,卡爾也持視角主義的觀點,並且嘗試用現象學的思路闡述「時間視角」(temporal perspective)。David Carr,「Reflections on the Temporal Perspective:The Use and Abuse of Hindsight」,History and Theory,Theme Issue 56,2018,pp.71-80.
【42】Reinhart Koselleck,「Erfahrungswandel und Methodenwechsel」,in Zeitschichten,S.32-33.
【43】Reinhart Koselleck,「Vom Sinn und Unsinn der Geschichte」,Merkur,Bd.51,1997,S.326.可將「非完全性的前理解」與伽達默爾所說的「完全性的前理解」對比。Hans-Georg Gadamer,Gesammelte Werke,Bd.1,Hermeneutik I:Wahrheit und Methode:Grundzüge einer philosophischen Hermeneutik,S.299.
【44】正如馬克思所說,實踐是理論的出發點、基礎和最終目的,實踐與理論是相互統一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61頁。
【45】Frank Ankersmit,「The Postmodernist Privatization of the Past」,in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162.
【46】David Carr,Experience and History:Phenomenological Perspectives on the Historical World,p.4.
【47】這與科澤勒克汲取海德格爾的思想有關。理察·羅蒂:《實用主義哲學》,林南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38—69頁。
【48】Donald Davidson,「On the Very Idea of a Conceptual Scheme」,Proceedings and Addresse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Vol.47,1973-1974,pp.5-20.
【49】Reinhart Koselleck,「Zur Historisch-politschen Semantik asymmetrischer Gegenbegriffe」,in Vergangene Zukunft,S.211-259.
【50】Reinhart Koselleck,Javiér Fernández Sebastián and Juan Francisco Fuentes,「Conceptual History,Memory,and Identity:An Interview with Reinhart Kosellleck」,Contributions of the History of Concepts,Vol.2,No.1,2006,p.110.
【51】David Carr,Time,Narrative,and History,pp.177-185.
【52】Lucian Holscher,Die Entdeckung der Zukunft,Wallstein Verlag,2016,bes.,S.91-28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20世紀的歷史學和歷史學家」(項目編號:19ZDA235)的階段性成果)
[ 責編:劉夢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