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課提要】
「浮屠」這個詞是從印度直接來的,所以,史家記載的時候,都是用「浮屠」這個詞;後來,西域高僧來中國譯經,就把「佛」這個詞帶過來了,於是,「佛」這個詞就出現在了佛教初傳時期——這是吐火羅文帶過來的這麼一個詞,就是,阿富汗文帶過來的詞。它不是漢詞,然後逐漸傳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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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端】、周志華、王增惠、始料不及、
大東135*****220、
本節課音頻首次上線:2018-3-13
本節課講《佛教十五講》的第五講——浮屠與佛。
《佛教十五講》的第五講和第六講都是語言學問題,討論的都是兩個字(詞)——浮屠一個詞;佛一個詞。這兩個詞都是佛教裡稱呼「佛陀」的,但是,第五講和第六講成文相差了四十多年。這第五講是在一九四七年寫的。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是這個「浮屠」,是最早稱呼「佛陀」的一個詞。還有一個詞就是我們日常用的「佛」字。「浮屠」也好,「佛」也好,這兩個詞都是外來詞,而且他們在中國文件出現的先後順序,是在學界是有很大爭議的——就是,對於普通信徒來說,或者對於普通有佛教信仰的來說,討論這兩個詞是沒任何意義的,「浮屠」和「佛」指的都是一個東西,就是:佛陀。
但是,為什麼季先生一定要討論這兩個字(詞)的先後順序呢?是因為這兩個字的先後順序,影響到兩個重大問題:
第一個問題,印度的佛教到底是從哪一條路傳進中國的?根據這兩個字可以找到線索;
第二個問題是,中國最早的一部經書——《四十二章經》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因為,在上個世紀早期,關於《四十二章經》的真假,在學界是有激烈爭論的。我們都知道,季先生是語言學家,所以,第五講和第六講可以說在語言學上,他是具有權威性的——就是這篇文章最後決定下來的這個結論是有權威性的。
我們來看我們日常說的這個「佛陀」。「佛陀」在中文裡是有很多名字的,比如佛陀、浮屠、浮頭、步他、復豆、佛圖、步陀,有二十多種音【原文:釋迦牟尼成了正等覺以後的名號梵文叫做Buddha。這個字是動詞budh(覺)加上語尾ta構成的過去分詞。在中文裡有種種不同的譯名:佛陀、浮陀、浮圖、浮頭、勃陀、勃馱、部多、都陀、毋陀、沒馱、佛馱、步他、浮屠、復豆、毋馱、佛圖、佛、步陀、物他、馞陀、沒陀,等等,都是音譯】。
我們最常用的有三個:浮屠、浮圖和佛。第一個浮屠是屠夫的「屠」;第二個圖是地圖的「圖」;第三個是佛陀的「佛」。還有一個就是最古老的啊——就是在佛經裡出現最古老的,其實是四個,還有一個叫:復豆——複數的復,豆子的豆。就是說,在佛經裡出現的最古老的關於「佛」的詞有四個:浮屠,屠夫的「屠」;浮圖,地圖的「圖」;復豆——雙數這個「豆」和佛。就是這四個字(詞)。
這四個詞呢,很顯然前三個詞它是一組,最後一個字是獨立一組。為什麼?前三個詞都是倆字,而且發音都很像——佛圖啊,浮屠啊。根據瑞典的一個印度學家叫:高本漢(BernhandKarlgren)的研究,這個浮屠(屠夫的「屠」)和浮圖(圖畫的「圖」)包括復豆,他們都是印度的俗語、地方音。但是,浮屠它是東印度口音,復豆是西印度口音。但是,為什麼這個「佛」跟他們又不一樣呢?中國人一直認為——就是從來沒有考慮過「佛」這個詞——認為「佛」這個詞是「佛陀」的簡稱,因為中國經常這麼簡稱,比如說,美利堅合眾國——美國,法蘭西——法國……中國就這麼簡稱,一直認為佛「佛」就是「佛陀」的一個簡稱,沒人懷疑過這件事情。
但是季先生呢,語言學家嘛,他想法就跟大家不一樣。他提出了一個語言學上的慣例,這個慣例是什麼呢?他說:任何一種語言如果使用一個外來語的假借詞——就比如說,日語裡使用大量的英語,中文裡使用大量的英語——第一步,假借詞都是保留音,不翻譯,那就是說,寫的這個音,就像我們上次說有個城市叫:呾叉始羅,這個「呾」字特難寫(冷僻),為了保留音,專門找了這麼一個奇怪的漢字。所以說,漢語裡最早的這種假借字,那個字一看,我們就知道是個外來戶——它與本地字格格不入。尤其是佛教裡,也是說,甭管是什麼,呾叉始羅也好……就是一堆地名,那些字都特別難認,就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中國字。只是後來越來越習慣,大家就以為是中國字了。而佛這個字,它就不是中國字。
「佛」這個名詞是隨佛教從印度傳到中國來的。到中國的時候,如果「佛」,理論上傳到中國來的時候,佛教徒翻譯的時候一定是要保留原音的——按照中國的老規矩要保留一個原音。比如說佛教裡:補特伽羅,這個詞大家都不知道什麼意思,但是實際是為了保留音翻譯過來的。所以說,如果中國佛教裡最早就使用了「佛」這個單音的話,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翻譯的原本就是個單音。因為按照中國的老規矩,他是不可能把一個兩音節詞縮成一個一音節詞,用一個中國字來表示的。因為,「佛」這個詞,它梵文念Buddha,Buddha這個詞對佛教徒來說非常地神聖,他們翻譯的時候絕對沒有勇氣敢把它攔腰斬斷,說「佛陀」我就翻譯一個字——「佛」,這是絕不會略寫的。國翻譯,你一看就知道了,比如說:布爾什維克、蘇維埃……它一定要翻譯全音。
所以,根據這個理論,季老指出一個問題:那麼,我們三國以前的佛經,如果有「佛」字的,說明這本經書一定不是從印度來的,為什麼呢?因為如果這本經書從印度來的,沒人有膽子敢(這麼幹)。如果翻譯的佛經就直接用「佛」字,那就說明從印度到中國期間,佛經出現過一個過渡版本,我們沒有按印度的原版翻譯。為什麼呢?因為印度原版裡,這個「佛」,西印度口音叫:浮屠,東印度口音叫:復豆——我們都沒這麼翻,我們用了「佛」,說明我們一定是從中間過度版本翻的。
那,這個過渡版本的佛經到底是什麼文字呢?好!犯到季先生手裡了。我們都知道季先生是僅存世的吐火羅文專家。吐火羅文,就是古阿富汗文,那,這僅存世的(專家)就是他。所以,這個佛經應該是屬於吐火羅文。然後,季老比照了一大堆佛經,這個大家就不要了解了,比如說,《妙法蓮華經》啊,比照了《妙法蓮花經》的多個版本;比照了《大藏經》,最後確定這個「佛」字來源於吐火羅文A。什麼叫吐火羅文A呢?我們知道阿富汗這個地方——就是以前課裡說的帝國墳場嘛,很多民族都在這兒——大月氏也到過這兒,安息人也到過這兒,咱中國人也到過這兒,所以阿富汗這地兒古文字很多,遊牧部族很多,所以,吐火羅文分為A、B、C……幾種。
吐火羅文A又叫:焉耆文。還有一種更古老的吐火羅文叫吐:火羅文B——龜茲文。這裡再提醒大家一下啊,不要老揪著「龜茲」念「qiuci」,這個地方古代就念「guici」。它的梵文拼音叫Kucina,我們念「qiuci」是漢語避諱了,不是因為這個地兒念「qiuci」,這個地方就應該念「guici」。
但是,吐火羅文的經——中間,中國人翻譯的這部分吐火羅文的經是從哪兒來的呢,那理論上我們簡單一想,季老既然已經說明這個問題了,說:我們翻譯的佛經是吐火羅文的——我們覺得肯定應該是梵文的吧,但是,季老說:這個我們不能確定。不能確定——就是我們翻譯的吐火羅文A這個本,就是,焉耆文這個本(的)原本是梵文,為什麼?第六講會講。
季老這個人治學非常嚴謹,他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是一九四七年,但是,當時他就有這麼一個疑問。其實這不算疑問,我們一想就覺得吐火羅文肯定是從梵文來的,但是他就提了一個疑問,並且在(就)這個疑問,他在四十年後又重新寫了一篇文章。
從吐火羅文找完證據之後,季老又從中文的文獻裡找證據,說:「佛」不是「佛陀」的簡寫,它就是吐火羅文的單音,我們翻譯過來,只有「佛」,沒有「佛陀」這個詞。那,「佛陀」這個詞是哪來的呢?他從三國之前的文獻看,證明,在後漢三國之前,所有的佛經裡,只有「佛」這個音,沒有「佛陀」這個詞——在「佛」這個名詞出現之前,我們找不到「佛陀」。說明什麼呢?說明不是「佛陀」的簡寫是「佛」,而是先有了簡寫「佛」,再複寫變成了「佛陀」。就是等於「佛陀」這個詞是中國人憑空創造出來的,我們翻譯的時候只有「佛」,「陀」這個詞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加進去的,就「陀」這個字。
最後的結論是什麼呢?浮屠、復豆這個是印度古音,而「佛」晚於「浮屠」這個詞,它已經是個間接音,它來自於吐火羅文。
這個結論聽著很簡單吧,但是,季先生指出,它背後的事情不簡單。最早發現這個問題的其實不是季先生,是一個法國學者叫:烈維(SylvainLévi)。他發現漢譯佛經的術語跟梵文大部分——有相當部分對不上,說明,漢語佛經不是從梵文直接譯過來的,經由一個媒介。因此,得出一個結論,佛教不是從印度……即,印度僧人直接從印度帶進中國的。它是先間接傳到了西域,一直到現在,然後在西域發展以後,最後都是形成了譯本,然後再進入中國。一直到現在,學者都承認這個看法。
這個看法聽著是——就從邏輯推理是很合理的,看著地圖也很合理啊,這個路線也很合理。但是問題來了:既然「浮屠」這個詞是比「佛」更古老的,是從印度直接翻譯過來的,那我們已經說佛教是經由西域傳進來的,那麼我們佛經裡還有一些帶著「浮屠」的詞怎麼解釋呢?不是應該都是「佛」了嗎?季老根據湯用彤先生的——湯用彤先生有幾本特別有名的,跟佛教相關的書,最有名的就是《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這套書,他是根據這套書裡的結論,說:印度佛經有可能是經過海路進來的。這,一直有一種說法,說有一部分印度佛經是經過海路,從南邊進來;還有一部分佛經就是沒有停留,就是說,從印度直接進來,沒有停留。如果佛經從印度傳來,中間沒有停留的話,這就涉及到佛教理論上另一個重大的問題,就是這本《四十二章經》——就是中國最早的佛經《四十二章經》到底是印度的?還是在西域成書的?或者是,即,他背後的隱含的意思是——這本《四十二章經》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裡就要談到最早來中國傳教的僧人,這在「佛教通史」課裡講過,最早來中國傳教的三個僧人,安世高,講過;支謙,講過;支婁迦讖,也講過——就是最早來傳教的那些人,從這些人的國籍來推測呢,他們根據的本子,肯定不是梵文原本,因為前面課裡說過,這幾個人都是區域國家的,他們一定是用了本國的語言。而「佛」這個詞出現,一定就是在這個時期。實際上,關於《四十二章經》的真偽——因為《四十二章經》就是這個時間帶過來的嘛,而這個時間,幾位來中國的高僧都是西域的,不是印度的。所以說,當然,有的說他們(來自)所謂中天竺、上天竺,實際他們都是西域的。所以說,關於《四十二章經》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近代佛學大師都參與下場討論了這個問題。到今天為止,應該說是沒有定論的。但是總體傾向於湯先生的觀點——就是傾向於真。傾向於假的呢,主要是梁先生——就是梁啓超先生。
湯用彤先生推測,《四十二章經》前後有兩個版本。為什麼有人——就是梁啓超先生懷疑是假的呢,就是因為它那個翻譯太優美了,那不像是個印度人或西域人能寫出來的東西。湯先生說,現存的這個版本,是文辭很優美,確實不是像翻譯者能寫的,也不像是西域人能寫的,所以說,懷疑《四十二章經》前、後存在兩個譯本:第一個譯本比較古樸比較老,但是已經失去了;第二個版本是東吳支謙譯的,就是根據舊本譯的,然後呢,因為他比較了解中國,所以他的行文就比較優美,所以得以流傳。這就是今天我們看《四十二章經》覺得整體比較好的一個原因。
季先生說,我支持湯先生這種觀點,我也認為是真的。但是,如果你要繼續看他說的話,你就覺得他這種支持像一個圈套,為什麼呢?他說:《四十二章經》是從西域翻譯過來的——間接翻譯過來,對吧,我也承認它是真的,但是,剛才已經推測,就是,剛才已經有結論了——凡是間接譯來的佛經,該用「佛」字,為什麼呢?因為西域這個地方用的是「佛」字,但是,《四十二章經》裡沒有用「佛」字,用的全是佛圖——就是浮屠這個詞。那,這是什麼原因呢?不是說《四十二章經》是從西域過來的嗎?於是,他引用了一本更古老的書,叫《理惑論》。這本書對佛教理論研究是非常重要的,這是中國最早的佛教理論書就是——《牟子理惑論》,它又叫《牟子》,是佛教初傳中國時期最重要的佛教資料,也叫《治惑(論)》【牟子書原名《治惑》,唐人避諱改『治』為『理』】。
在《牟子理惑論》裡非常明確地說,於大月氏寫佛經《四十二章經》,那說明什麼?說明《四十二章經》是在大月氏寫的。大月氏就是前課裡說過的,最早在伊犁附近,後來又被轟到阿富汗附近,那這都是西域。說明《四十二章經》是從大月氏傳到中國的,那它的原文肯定不會是印度梵文,它肯定是當地的阿富汗俗語,就是——吐火羅文。但是,為什麼在大月氏寫的這本《四十二章經》裡用的是「浮屠」這個印度俗語呢?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學術問題了啊。然後,季老說,這恐怕是個未解之謎。在四十年後,他也沒有解這個詞。我覺得這個可能就留給後人去解了。
最後,季老對「佛」和「浮屠」兩個詞做了一個了斷,說:那,我們已經把所有的資料都懟在這了,我也分析完了,我估計以後也沒有更深的分析了……最後得出結論,就是說:「浮屠」這個詞是從印度直接來的,所以,史家記載的時候,都是用「浮屠」這個詞;後來,西域高僧來中國譯經,就把「佛」這個詞帶過來了,於是,「佛」這個詞就出現在了佛教初傳時期——這是吐火羅文帶過來的這麼一個詞,就是,阿富汗文帶過來的詞。它不是漢詞,然後逐漸傳播開。那,我們常說的「佛陀」這個詞,「」陀這個字是怎麼後來加到「佛」上面的呢?沒有說。只是我們相當於約定俗成的一個漢語俗語。最後,為什麼「佛」——我們都用了「佛」,而不用「浮屠」呢?很簡單的一個道理——語言學上的,因為它說起來簡單,念起來方便——因為它本身的優越性,它最終戰勝了「浮屠」取而代之。中國現在再說「佛」的時候,沒人再談勝造七級浮屠的這個「浮屠」了,都直接說「佛」了。
學習筆記 源自整理喜馬拉雅音頻,閒者知無涯老師的《新佛學金剛經系列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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