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溫才妃
人物簡介
葉企孫(1898—1977),名鴻眷,字企孫,上海人。中國物理學家、教育家,中國近代物理學奠基人。1918年畢業於清華學校(今清華大學),1920年6月獲美國芝加哥大學理學學士學位,1923年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留學期間對普朗克常數作了精確測定,在國際物理界沿用10餘年之久;研究液壓對磁體磁導率的影響,並在12000kg/cm2壓強下測量了鐵、鎳、鈷和兩種鋼的磁導率,理論分析與實驗定性相符合。
他先後創辦了清華物理系、清華大學理學院、北京大學磁學專門組等,是建築聲學、磁學、中國科技史等領域的奠基者或開拓人。在國家表彰的23位「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中,有一半以上是其門生或門生的學生,被稱為「大師的大師」,對開拓、促進中國物理學及整個自然科學的發展、培育科學技術人才,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1948年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1955年被選聘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
1926年秋,初創的清華物理系略顯冷清。整個系只有兩位教授,一位是梅貽琦,另一位是葉企孫。梅貽琦忙於行政事務,教學上則幾乎由年僅28歲的葉企孫一力託起。
窗外是秋風肅殺的北京,風吹得玻璃窗「嘎吱嘎吱」作響,挺過這一季的清冷,來年地裡的種子就要在春意中萌生。寒來暑往,在葉企孫等人的精心澆灌下,清華物理系這顆種子在短短10年間生根發芽、枝繁葉茂,教學、科研在國內名列前茅,發展之迅速令人嘆服。
在中國的近現代史上,恐怕再難找出第二個「葉企孫」。後世人眼中,他有「三最」——他是教育感最強的科學家、教育家;他的教育績效最高;他的學生對中國社會的科技、文明發展貢獻最大。
科學救國,信念和使命
己之體氣,最合宜於何種科學?
己之志意,最傾向於何種科學?
己之能力,最優長於何種科學?
學何種科學對救國最有利,曾是少年時期葉企孫的一個「小糾結」。他曾列了一張學科分類表進行分析,最終選定了實驗物理學。在風雨飄搖的年代,學習前沿科學意味著歸國即失業,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作出了這樣的選擇。
科學救國,是他很早就埋在心底的信念。
1898年,葉企孫出生於上海的書香世家。9歲在父親主持的上海敬業學堂讀書,12歲成為清華學堂的第一批學生。得益於父親的開明思想,他很早便接觸到西方科學文化及應用,「既重格致,又重修身,以為必以西方科學來謀求利國利民才能治國平天下」這一信念早早在他心裡紮根。
1918年,葉企孫考取庚子賠款留美公費生。在芝加哥大學、哈佛大學留學期間,他留下「3年攀登兩座高峰」的美談:測定了當時最精確的普朗克常數,從此科學的史書上留下了「普朗克常數的葉值」;所研究的流態靜壓力對鐵、鈷和鎳的磁導率的影響,系上世紀20年代高壓磁學的一項開創性貢獻。
獲得哈佛博士學位後,葉企孫毅然踏上回國的輪船。而當時的中國,教育基礎薄弱,諸多學科一片空白。他不再單純地把研究局限於某個小領域,而是肩負起更多的開墾、播種科研空白的使命。
——1926年,他和梅貽琦共同創建了清華物理系,他擔任系主任;3年後創建清華理學院,他出任理學院院長。
——回國後,他接到的第一項科研任務是解決清華大禮堂聽音困難的問題。他帶領著助教趙忠堯、施汝為等人,經歷無數個寂靜的深夜加班加點,開啟了我國建築聲學研究的先河。
——1932年,他牽頭成立中國物理學會,連任三屆副會長。恍惚間,又見少年時代的自己,成立清華科學會,以科學追趕人類文明的模樣。
——1952年,高等院校改革,葉企孫調入北京大學物理系。在那裡他創建了磁學教研室,培養了一批磁學人才,開闢了我國磁學研究的新領域,也兌現了他在留學時的諾言,「研究工作要有30年不變」。
——他還關注科技史,引導李約瑟對中國科技史產生興趣。晚年還寫下為數不多的科學史文章,成為中國科學史的典範之作。
科教興邦,洞察與直覺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高校尚未有高精尖實驗室。這就意味著,葉企孫所學之實驗物理學,在國內無法充分發揮所長。
他淡定地接受了這一切,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物理教學、科學管理和人才培養上。他說:「高等教育究系國家根本要事,倘大多數良好學者只做研究而不授課,全國之高等教育勢必受影響甚大,而研究事業最後亦必受影響。」
在創辦清華物理系前幾年,所招收學生甚少,第一屆4人,第二屆2人,第三屆僅1人。從一年級到三年級,所有的課均由葉企孫一人教授。這並非他樂意「一人教學」,實為良師難聘。他的侄子、中國工程院院士葉銘漢說:「葉先生認為要建設一個高水平的物理系,必須有一批高水平的教授,『必煉選研究上已有成就,並且能夠繼續研究的人』。」
對於選聘人才,葉企孫更垂青於默默無聞卻大有潛力的年輕人。1928年至1938年,他先後聘薩本棟、趙忠堯、周培源、任之恭、霍秉權、孟昭英等青年學者到清華任教。葉企孫將吳有訓的薪金訂得高於自己,為減輕薩本棟的教學負擔代他授課。葉企孫曾自謙地對學生說:「我教書不好,對不住你們。可有一點對得住你們,那就是我請來教你們的先生,個個都比我強。」
小班教學前期受制於師資,後來師資充盈卻依然保留,其實這也是葉企孫重質不重量而刻意為之。「每班不過14人,或者每年有10個這樣的學生,則10年有100個優秀的甚至可站在世界前沿的高材生」。
在教育上,葉企孫有著非同尋常的直覺。
成立清華理學院時,他將只有初中文憑、在日本學術刊物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的華羅庚聘為數學教員。
他讓物理系高考狀元陳新民轉學化學,讓化學系學生王淦昌轉系學物理,讓文史成績滿分、物理成績只有18分的錢偉長攻讀物理。
西南聯合大學期間,他在電磁學課程上發現了李政道,為李政道後來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鋪平道路。
注重實證,視野與格局
儘管寒冬將至,但文明的種子一旦種下,終會竭力衝破砂礫、生根發芽。
若干年後,在整理葉企孫的遺物時,家屬發現了李政道在西南聯大學習時的試卷,試卷用昆明土紙印刷,成績是58(理論)+25(實驗)=83。李政道的理論課學得不錯,葉企孫允他免於修習,但必須參加實驗學習。再次看到這份試卷時,李政道「百感交集,先生的慈愛師容,如在目前」。
葉企孫注重科學實證,尤其強調實驗教學,注重動手能力。他說:「本系自最淺至最深之課程,均注重於解決問題及實驗工作,力矯現時高調及虛空之弊。」
這不僅與他所學專業息息相關,也與他求學期間拜訪英國劍橋大學卡文迪許實驗室不無關係。他曾前去一探這個被稱為「全世界1/2物理學發現誕生地」的奧秘。在那裡,他留意到了先進的科學方法,如深刻的批判精神、準確的實驗、敏銳感知和敏捷操作、教學和科研系統的結合、鑑別能力等。
現代科學對葉企孫的科研、教學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他注重實驗研究的條件,在清華物理係為吳有訓購買X光機,為趙忠堯購買鐳放射源;他鼓勵師生自製儀器設備,聘請青年技工海因策製造儀器設備,並在實驗室後設立工廠;他甚至不允許師生叫實驗員閻裕昌「聽差」,而是稱其為「先生」……
在葉企孫的鼓勵、指導下,一批優秀的物理系學子攻讀應用學科,成為新中國的學科奠基人或學科帶頭人。如氣象學和航天學家趙九章、地球物理學家傅承義和翁文波、海洋物理學家赫崇本、冶金學家王遵明、應用光學家龔祖同、光學家王大珩、力學家錢偉長、金屬物理學家餘瑞璜和葛庭燧、地震學家李善邦等。
跌宕人生,不幸與不朽
「北院7號飯糰」是清華一道獨特的風景。這是葉企孫在清華理學院時的住所,師生們時常聚集在此約飯、交流信息、聆聽指導。錢三強、彭桓武、錢學森、熊大縝曾在此借住,解決一時住房之困。
葉企孫延續了物理系任教時的習慣,常邀學生散步、遊園、吃茶點,藉機將課上未盡的知識或新知識道出。
1929年至1938年的清華物理系,是中國高教史上公認的「不朽的傳說」——這段時間培養出的人才,當選院士者達55人。
由葉企孫一手成立的清華理學院,也很快成為清華最先進、最大的學院。後世統計,他共培養了79名院士,23位「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中,有近半數是他的門生,在中國教育史上無出其右。
談笑有鴻儒的日子短暫而美好,1938年,一向主張「科學救國」的葉企孫,同意愛徒熊大縝奔赴前線,並為冀中抗日提供了人員、物資、經費支持。豈料這一舉動給自己招來橫禍——1939年熊大縝遭受誣陷、被迫害身亡,葉企孫也因此遭受牽連,被認定為「特務」而身陷囹圄,這段歷史在「文革」時再次將他的人生拉入黑暗……
歷史終將還原真相,黑暗總會被光明驅散。1987年2月26日,《人民日報》發表文章《深切懷念葉企孫教授》,在葉企孫去世的第10年,大師之師終於得以正名。
人物生平
●1898年出生於上海縣。
●1913—1918年,清華學校(現清華大學)學習,高等科畢業。
●1918—1920年,美國芝加哥大學物理系,獲理學學士學位。
●1920—1923年,美國哈佛大學研究院學習,獲哲學博士學位。
●1924—1925年,東南大學副教授。
●1925—1941年,清華學校(現清華大學)任教,物理系副教授、系主任、教授,理學院院長,特種研究所委員會主席。
●1929年,國立清華大學理學院院長。同時被推選為決定學校大政的7位評議員(教授會議的最高議事機構)之一。
●1932年,發起成立中國物理學會,歷任副會長、會長、理事長、當然理事、常務理事。
●1933年,參加中國天文學會,並被選為理事。
●1945年,任西南聯大理學院院長,暫代該校常委職務。
●1948年,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
●1949年,被任命為清華大學校務委員會主席,履行校長職責,主持新中國成立階段清華大學校務。參加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
●1950年,當選為中華全國自然科學專門學會聯合會(現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全國委員會常委兼計劃委員會主任。
●1952—1977年,北京大學校務委員、物理系教授、金屬物理及磁學教研室主任、磁學教研室主任。
●1955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常務委員會委員。
●1977年辭世,終年79歲。
▲葉企孫侄子、中國工程院院士葉銘漢(左)與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互贈葉企孫圖書。
▲1949年10月,陳毅與各界人士合影。左起分別為葉企孫、潘光旦、張奚若、張子高、陳毅、周培源、吳晗。
▲葉企孫在北院八號。
記者手記
早在很多年前,我也和很多人一樣,並不知道葉企孫是誰。直到有一天,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告訴我,你應該去關注一個人,他叫葉企孫。聽完他簡述葉企孫的生平,我的震驚程度絲毫不亞於柴靜當初寫《而我卻今天才知道他的存在——葉企孫》的反應。
葉企孫的偉大,不僅在於他培養了79名院士,半數以上的「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還在於他對於辦一流大學、一流學科的高瞻遠矚。他是清華建立「教授治校」的主要當事人之一,他按學科規律辦學,重視青年師資培養而不「挖牆腳」,強調重質不重量、不能重科研輕教學,小班教學、類似現代書院制的育人模式等,至今仍然值得高校雙一流建設借鑑。
「教育感」是儲朝暉在研究葉企孫時新造的一個詞。他曾多次向我提及,教育感是對教育的專門知覺,體現在葉企孫身上,一方面是對學生有非常敏銳的洞察,能夠直接準確地感知到這個學生在哪方面有優勢;另一方面就是對整個人類文明的前沿、科研的前沿非常敏銳的感知。葉企孫能夠依據學生的天性對應地將他帶到研究人類科學文明的前沿去。
教育視角之外,儲朝暉更願意用文明的視角,跟我探討葉企孫跌宕起伏的一生。在《文明的歷程——懷念葉企孫》一書中,他寫道:「從某種意義上說,葉企孫是一把尺子,一個人和他所處的社會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意味著這個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的文明程度與水平的高低。」
葉企孫汲取人類文明並擴大文明的影響力,以科學救國的拳拳之心,掂量人生的重大選擇。他以科學家的理智,來實現報效祖國。在北京學生遊行遭軍警槍殺,他一字一頓地規勸王淦昌等學生「誰叫你們去的?……要想我們的國家不遭到外國凌辱,就只有靠科學!」在遭受各種迫害之下,他始終堅持「我是科學家,我是老實的,我不說假話」,堅守自己的文明底線。
2018年是葉企孫誕辰120周年,也是我參加葉企孫紀念活動最頻繁的一年。在北京大學中關新園,這一離葉企孫曾經住所較近的地方,他的學生、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向紀念會主辦方發來賀詞,「鼓勵想辦一流大學的人向葉企孫學習」;在清華大學,來賓們蹚著水前來參加他的紀念會,他的學生、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追憶了跟隨葉企孫學習熱力學的經歷。
對於先生最好的紀念,就是活成他的樣子。
葉企孫逝世兩年後,李政道發起CUSPEA項目,在國內尚無GRE、TOEFL考試的年代,在1979年到1989年項目實施的10年間,將900多名優秀物理學子送到美國名校求學深造。依稀可見,葉企孫當年向全國優秀學子開放庚子賠款留學項目的影子。
《中國科學報》 (2019-10-11 第4版 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