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到「潛愛大鵬」這個團隊,是在2020年戶外「金犀牛」獎的「最佳公益環保精神」提名名單上。提名理由中寫道,「珊瑚礁佔海洋面積不到千分之一,卻庇護著近四分之一的海洋生物。然而,據TNC(大自然保護協會)估計,在50年內全球70%的珊瑚礁將會消失。潛愛大鵬自2012 年一直從事珊瑚礁保護。2019年,潛愛發動潛水員進行了
4次大澳灣珊瑚礁普查、5次大澳灣生活多樣性調查,收集珊瑚殘肢144株,回播珊瑚殘肢96株,清理海底垃圾約1.096噸
……」
在中國,珊瑚礁保護,尤其是像在深圳這樣大都市的城市近海的珊瑚礁保護,似乎很罕見。潛愛大鵬的「回播珊瑚」是什麼概念?為什麼要收集珊瑚殘肢?在大城市的邊緣開展海洋生態保護有哪些特點?
帶著這些問題,澎湃新聞找到了"潛愛大鵬"的秘書長夏嘉祥,請他來談談這些年做珊瑚礁保護的心得。
澎湃新聞:
可以介紹一下潛愛大鵬這個團隊嗎?它的構成和工作是怎樣的?
夏嘉祥:
潛愛最初是由一批潛水員志願組成的一個團隊,2012年時項目開始落地,2014年正式註冊。剛開始時,參與者都是志願者,沒想過這個項目會有今天的規模和影響。到了2015年,我們開始有了全職工作者,其中也包括我。
關於潛愛的工作,我們有一句話叫「種珊瑚、種人心」,也就是說如果不去根本上解決珊瑚被破壞的問題,光種珊瑚無法解決問題。在所有生物和環境保護的邏輯裡,這條都是成立的。圍繞這句話,目前我們的工作分為三個部分:潛愛護礁、潛愛課堂、潛愛家園。其中「潛愛護礁」就是我們的珊瑚保育項目,「潛愛家園」則聚焦於漁村、企業、學校等泛沿海社區,推動社區參與海洋生態的共同治理。「潛愛課堂」面向當地小學四到六年的孩子的海洋教育課程。許多人認為參與我們的項目需要會潛水,其實不是的。在我們招募的3000名志願者中,不會潛水的人佔了2/3。海洋知識課程的推動,給許多普通人創造了參與的條件。
潛愛實踐基地—珊瑚保育站 本文圖均為 受訪對象提供
比如在2017年,為了通過馬拉松活動來吸引參與者,我們的志願者成立了一個叫「珊瑚跑團」的組織,戴著珊瑚形狀的頭飾,扛著漁民廢網編織的垃圾袋,邊跑邊撿垃圾。他們管這個叫做「撿塑跑」。
澎湃新聞:
為什麼選擇了大鵬半島開展海洋保育活動?
夏嘉祥:
深圳的珊瑚礁資源中的95%集中在大鵬半島,大鵬半島的海域的海水質量,以及自然資源豐富程度在深圳是首屈一指的,整個大鵬半島的森林覆蓋率達到了76%。它的海底的生物多樣性也和已經變成了港口的海域,比如鹽田區或是蛇口的海域不同,雖然這兩年的開發對它也有一定的影響。
我們主要開展活動的海域在大鵬半島的大澳灣,這裡是有珊瑚礁生長的離香港最近的海域。為什麼要離香港近呢?因為香港的濱海溼地和海洋管理由漁農自然護理署管理保護,在大澳灣海域三公裡的地方,就是香港珊瑚品種最多的海岸公園,叫東平洲海岸公園。
在項目開始之前,我們就去過東平洲,實際看過海底珊瑚的密度,它的覆蓋率遠在大澳灣之上。最開始時我們就想,不管大澳灣的珊瑚礁再怎麼被破壞,隨著海浪的交替,東平洲珊瑚礁的物種,一定會對大澳灣的物種產生補充和交流。
珊瑚普查 圖 Rama
澎湃新聞:
珊瑚礁對於一片海域來說有多重要?
夏嘉祥:
珊瑚礁是海底的熱帶雨林,四分之一的海洋生物依賴珊瑚礁的存在而生活。即便是強悍的鯊魚、石斑,也是從幼小的個體長成。這時它們就需要一個地方可以供它們生長,躲避天敵,珊瑚礁就起到這樣的作用。同時,珊瑚的存在也可以幫海岸去決定海岸線走勢。深圳是颱風高發地帶,珊瑚礁延緩了颱風對海岸線的侵襲。
澎湃新聞:
你們開始珊瑚種植以前,哪些活動對當地的珊瑚礁產生了影響?
夏嘉祥:
和香港相比,深圳的海上作業對海底生態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從之前我們和漁村的溝通和交流中發現,大概在上世紀80年代,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在大鵬做過一次海底珊瑚礁覆蓋率普查,當時有百分之七十多。但現在,即便在珊瑚礁狀態最好的區域,珊瑚礁覆蓋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多。
好像大家對看不見的海底生態歷來就不太在意,除了漁網在珊瑚礁的拖撈外,船隻的隨意停泊也會對珊瑚礁造成傷害。因為停船勢必要下錨,而一旦下錨,一條線上的珊瑚礁就都會被幹掉,而這麼多船隻每天來來去去。前些年時,海上電魚等活動也一直存在,這些都是滅絕性的。
志願者收集珊瑚殘枝
澎湃新聞:
珊瑚是一種腔腸動物,怎麼種呢?
夏嘉祥:
由於自然和人類的破壞,珊瑚斷肢會沉到海底,我們在潛水時經常能夠撿到。這種珊瑚斷肢,如果你不對它施以援手,它會白化、死掉,最後形成海沙的一部分。
我們所做的珊瑚救助,就是珊瑚斷肢的救助,各地珊瑚救助組織都有這樣的操作。比如香港的漁農自然護理署,除了在東平灣之外,在海下灣也有一個珊瑚保護區域,他們啟用了香港大學的太古海洋實驗室維護,我們的方案便參考了這個模式。具體的原理是,搭建出一個架子,在上面鋪設出一層網格,再將珊瑚的斷肢固定在網格上,讓它們逐步獲得光線照射,成長起來,恢復健康之後,我們再將它們移植到巖礁上去。
珊瑚殘肢暫養 圖 梅戈
不過,我們撿到的珊瑚斷肢可能有些已經在即將死亡的狀態。每一次下海都是有成本的,時間也有限,我們會挑選更加有活力的珊瑚斷肢來「栽種」。從長遠看,我們希望未來能夠推動政府劃分出一塊受保護的區域,禁止漁船進入,以給珊瑚礁一些喘息之機。
澎湃新聞:
那通過這幾年的工作,珊瑚礁有所恢復嗎?恢復狀況如何?
夏嘉祥:
其實從全世界科學界的角度來看,珊瑚礁很可能會徹底崩潰。原因多樣,但全球範圍內都有這樣的趨勢。我們的行為也可能會延緩珊瑚礁消亡的速度。到目前為止,我們一共種了5000多株珊瑚,那這5000多株難道就可以恢復海洋生態嗎?也未可知。
但我們通過社區工作,讓沿海的社群更少地對海洋產生負面影響,一定可以對珊瑚的生存產生正面作用。我們發現,要救的不是珊瑚,而是人心。包括這次新冠肺炎也會讓我們思考,人類如何和野生動物,和自然保持一個平衡的相處,長期持續並存下去。
澎湃新聞:
所以你們成立了「潛愛家園」這個項目,如何理解「泛海洋社區這」個概念?
夏嘉祥:
在我國,華南沿海的珊瑚基本都在跟人類活動密切相關的海域裡生長,尤其在深圳,除了傳統的漁村之外,還有酒店和民宿等從業者生活在海域周邊。怎樣解決珊瑚礁生長保護和人類作業之間的矛盾和衝突,如何讓他們也參與到保護中來,且不過分影響他們商業和經濟上的運作和開發?我們希望可以摸索出一個模式,成為未來的模版,使我國有珊瑚礁的海域都能得到保護。所以我們藉助了原有的海洋教育項目,潛愛課堂,成立了潛愛家園。
海洋垃圾,廢棄的滅火器
澎湃新聞:
潛愛家園有哪些內容?
夏嘉祥:
我們潛水的時候,可以看到除了有源源不斷的廢棄漁網、塑料瓶子,甚至還有電扇、電視機,什麼垃圾都有。我們也想把海底下實際發生的事情展示出來,而非僅僅教育。所以我們做了一個我們叫「廢網重生」的環節,來讓當地人認識這個事情。
廢舊漁網製作成漁網袋,漁民教志願者編織清潔袋
這個項目我們做了好幾年,第一步不是去教育他們,而是反過來,請志願者裡一些和這些社區比較熟悉的人,找到大鵬半島兩個老漁民,讓他們來教志願者,怎樣把清理出來的廢棄漁網,用他們傳統補魚網的手藝裁成片,再變成撿垃圾用的網兜。之後我們的海底清理就不準再買新的網兜,而是重複利用這些漁網。這也是之前提到的馬拉松「撿塑跑」中用到的網兜。
此外, 在漁村的下一代中,傳統也在逐漸丟失。他們也不太清楚之前漁村是怎麼運用海裡的資源,推動生產作業。這樣的活動也可以讓下一代去了解這些知識。
三次之後,給我們上課的老爺爺說,原來你們在水底下清這些東西這麼複雜,我們回去以後也和村裡人打個招呼,以後不要把漁網丟到海裡去。我們想推動的就是這種非對立的交流,大家可以站在同一個立場,不是教化,而是互相交流,逐步認知對方在想什麼,之後再推動,並產生結果。
澎湃新聞:
你們的工作也包括打撈「幽靈漁具」。可以具體講講什麼是幽靈漁具嗎,它對海洋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夏嘉祥:
有一種海底的拖網,墨綠色,用一條船在前面拖,網在海底一路拖過去。所謂的「絕戶網」,就是這種拖網中孔徑比較小的網。還有一種流刺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漁網,我們遇到過很多次,它一端沉到海底,一端露出海面固定,形成一堵「牆」,魚一旦撞上去,很難脫身,越掙扎,纏得越緊。還有一些違規的漁具,比如一種叫做「地籠」的海底陷阱,用繩子連接起來,我們撿過的最長一條有200多米長。「地籠」中放置一些麵包、腐肉這樣的誘餌,海底動物進去之後便很難出來。它的另一麻煩之處在於,一旦海浪變大,它會在海底滾動,對珊瑚礁會產生比較大的影響。
海底漁網清理
澎湃新聞:
你們的海洋認知課程「潛愛課堂」以深圳大鵬半島漁村世代相傳的海洋常識為母本,這一點很有意思,可以深入講講嗎?
夏嘉祥:
我們每次完成潛水後,需要一個衝水的地方。因此我們請大鵬新區給我們在海邊劃了一片區域,搭建一個簡單的衝洗場所。當時我們還沒有和當地漁村有任何來往,當地漁民看到之後就緊張了,以為我們要來佔這塊海域。我們剛剛完成測量,就發現這塊地已經被挖開了且圍起來了。漁村表示,這片土地他們世代相傳,他們都要用這塊地方來做旅遊開發。後來經過大鵬新區方面的協調,我們各退一步,達成了一致。經過這件事,我們與漁村開始有了接觸。
有一次,我們一起坐在辦公室,有一位村長帶著挑釁意味問我們,你們天天教育我們要保護海洋,那我問你個問題,你答得上來,我就服你。我說那你問吧。他就問我,如果在海底被劃傷了,不用創可貼,怎麼止血?還真把我問住了。原來就在我們種珊瑚的海域中,有一種海參,漁民在海裡不小心受傷了,會找來這種海參,海參受刺激,就會噴吐一種叫」居韋氏小管」的內臟,它是一種高濃度的生物蛋白,塗在傷口上,很快止血,遇到水也不會掉,結痂之後自然掉落。有趣的是,我們拿這件事去問大鵬半島山上的居民,他們對此就一無所知。這樣的知識只在海邊村落中流傳。
這段對話之後村民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主動邀請我們去當地看看,給我們講解。告訴我們哪些樹葉和藤可以用來治病,以及礁石上的某一種蠔仔比市場上賣的好吃,而且告訴我們每次去採也要留下一部分,不要趕盡殺絕。
潮間帶體驗課程
由此我們產生了創立「潛愛課堂」的想法,不過當地人所說的動植物的名字都是當地土名,不適合教學,所以我們找了一位科學家,叫王炳,他在大澳灣海域泡了大概1200個小時左右,幾乎把海底的珊瑚礁、魚類、節肢動物軟體動物等都排摸遍了,我們再召集志願者,結合他的調查結果,設計了潛愛課堂的課程。
澎湃新聞:
你們開始海洋保育活動幾年之後,有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事情嗎?
夏嘉祥:
在2017年年底的一天,我們抬著珊瑚的苗圃架,遇見了兩個漁村的人。他們對我們說,你們冬天統一穿的衣服可以給我們兩件嗎?一開始我有點生氣,覺得他們太過分了,因為夏天的衣服他們也要走過很多件。但他們接下來說的話讓我很感動。他們告訴我,其實我們離開以後,晚上才是那些在珊瑚礁海域打漁的人出來活動的時間。他們不僅想向我們要衣服,還想讓我們蓋一個章,這樣可以勸誡那些打漁者不要在這個區域打漁。這件事讓我感到,在幾年工作的潛移默化下, 原本這些對我們不理解,甚至有對立情緒的群體的觀念也在慢慢地變化。
澎湃新聞:
今年的工作重心會是什麼?
夏嘉祥:
我們希望找一些藝術家,也想請漁村提出一些方案,把廢棄漁網的重複利用以更多元的方式展現出來,讓大家參與。甚至說,以後是不是可以產生一個容易操作的課程,讓遊客也可以用十分鐘的時間參與進來。我們也想讓漁村有一個互相交流的平臺,所以我們也提出了一個叫「海洋拍拍拍」的抖音的項目,希望潛愛課堂的孩子和家長也參與進來。希望等到這次疫情過去,社會生活逐漸走上正軌後,我們可以開始操作這些項目。
澎湃新聞:
最後一個問題,作為一名生態環境的保護者,你對這次新冠肺炎疫情有什麼看法嗎?
夏嘉祥:
我非常想呼籲一句,新冠肺炎似乎導致許多人對野生動物產生了恐懼感,據說有些地方出現了捕殺蝙蝠的行為。就像珊瑚在人類出現的幾千萬年就已經存在一樣,蝙蝠存在的時間也比人類久,它的存在也是生態鏈上不可或缺的一環。我們和它們保持距離,不去打擾它們,就是最好的相處方式。還有一種聲音,就是認為海裡的魚類不是哺乳動物,不容易傳播病毒,可以多吃一些海鮮。但其實我國近海的漁業資源已經崩潰了,所以也不能承受大量的捕撈和食用。而我們這個項目的意義也不僅僅在於能夠讓珊瑚恢復多少,還在於可以讓那片海域裡的海洋生物都會受益於這個項目,可以讓它們也獲得喘息空間。所以請不要把所有的野生動物都視為食物。我希望很多年後,大家會驚奇地發現,正是從2020年開始,我們學會了如何與野生動物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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