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溫新紅 李芸
4月18日,科技部、中宣部聯合印發《中國公民科學素質基準》(下文簡稱《基準》),不曾想一石激起千層浪。
4月23日,陳學雷等8位學者在科學網上發表署名文章,提出《基準》存在一些不妥之處。隨後,對《基準》的討論愈加熱烈。
「陰陽五行」等進入《基準》是否合適?《基準》存在哪些概念上的混亂?學者提出的科學上的錯誤是真的錯誤還是表述問題?中國需要不需要全民科學素質調查?這樣一場爭論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
按照國際慣例,科學素質調查一般由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科學史學者起草,因此,本報記者針對《基準》爭論比較大的問題採訪了相關學者。
中國科學院大學教授李大光:
要有符合中國國情的調查
李大光是國內最早將美國學者米勒(Jon D. Miller)做的美國公民科學素質調查引進到國內的學者,上世紀90年代起他就主持過多次中國公民科學素質調查。對這類調查他有自己的思考。
其實在做調查之前,首先應當弄清楚科學素質是什麼。李大光告訴記者,這個問題曾在歐美等國家有過長達50年的討論,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有價值的相關論文達到300多篇。學者們比較一致地認為,科學素質調查要從自己國家的性質和所處的發展階段出發,設計出適合測度本國科學素質的測試題。也就是說,各個國家是要根據國情形成一套符合自己國家和社會發展程度的調查指標體系和測試問題。
而中國明顯缺了學術討論的重要的環節。上個世紀90年代初,當初選擇米勒的體系,一是米勒對科學素質調查有自己的思考,內容也比較全面,他的調查為世界40多個國家採納。另一方面,當時國內研究機構非常渴望對中國公眾素質有個調查,就「飢不擇食」地採用了。引進到國內,只作了小的改動。
「中國應當研究出一套符合當下中國國情的科學素質基準。」李大光認為。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支持制定適合中國國情的《中國公民科學素質基準》的,「先不談好與不好,對與錯,只單說這種做法是值得肯定的,有價值的」。
雖然沒有參與這次科技部組織的《基準》的工作,但在爭論發生後,李大光也在思考其中存在的問題。
「這裡面有個很重要的問題,也是公眾理解科學最核心的問題。」李大光說,制定各種的科學素質基準,參與制定的應該多數是科學家和政策制定者。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公眾的科學素質基準應該是「科學家的科學」還是「公眾的科學」?從西方國家的討論中大家得出比較一致的觀點是,普通百姓對科學有基本的了解就可以了,而不是科學家的科學素質基準。
「那麼,什麼是公眾科學素質的基準呢?這又回到剛才的話題,那就是必須有一套與這個國家經濟發展、教育程度等相符合的調查,這才是適合的,也是值得調查了解的。」李大光表示。
從這方面再去考察這次爭論,雖然《基準》中有些表述不是特別準確,但出題的思路是沒有問題的,像美國的測試中就包括電子比原子小、我們呼吸的氧氣來自於植物、地球圍著太陽轉、輻射並不都是人為的、陸地一直在移動並將繼續移動等類似這樣的題目,「公眾只需要了解到原子這個層面就可以了,沒必要知道更深的如夸克之類的內容。」李大光解釋說。
「一定要把握這個度,這就是界線問題了。」李大光認為,科學家在參與討論之前最好要了解公眾的科學是什麼。
對此次引發的爭論,李大光表示這是好事,因為此前中國還沒有過一次長時間的、成規模的對公眾理解科學的討論。另一方面,他希望這個討論能夠持續、理性地展開,最終達到共識,並形成一套符合中國國情的科學素質基準。
北京大學科學傳播中心教授劉華傑:
全民科學素質調查不符合國際趨勢
劉華傑近些年倡導復興博物學,這與他多年在科學哲學、科學傳播、科學社會學上的研究不無關係。他認為有些科學註定不容易傳播的,也不必面向普通百姓傳播,比如量子力學、基本粒子物理學、引力波之類。媒體、普通百姓大談引力波,純屬起鬨。相反,科學當中涉及博物的內容,需要傳播,也能傳播,國家應給予重視。對於批判性思維、科學方法的傳播,應當成為重點,而現在的正規教育和科普對此重視不夠。
對於《基準》,劉華傑表示,總體印象是有進步的,應當充分肯定。有些提法比較好,比如基準點的(21)(22)條提到技術的後果並非都是能夠預期到的,這屬於科學技術與社會方面,能進入《基準》非常不容易。
不可否認,《基準》也有若干小問題,人們已經指出一些,但不宜誇大。劉華傑認為,首先是整體上看標準比較高,令人想起不久前網上熱議的中國小學生守則。另外,有些內容不屬於科學素質考察範圍,比如公眾要理解創新還要支持創新,這有些過分。「公眾是否支持科學創新屬於素質之外的價值判斷,有的人可能理解科學技術,素質也不錯,但是基於別的原因而不支持創新,或者不支持某一類創新,這是可能的、可以理解的,公民有這個權利。有些人恰好是因為深入了解了某些科技的風險和不人道(如殺人武器研發)而採取抵制的態度。不支持創新不等於說沒有科學素質。」劉華傑說,類似的提法在《基準》中還有一些,意思相當於說:因為科技是好的,公眾就應該支持,這在邏輯上講不通。即使都是好的,也未必都要支持,況且有些明顯不好。
另一個是科學素質與科普的關係問題。從《基準》的通知可以知道,其內容是針對全體公民的。劉華傑認為實際上百姓科學素質的高低基本上是由所受正規教育的程度決定的。
簡單說,接受正規教育較好科技素質也就高,這與課外的教育關係不很大,雖然有一點點關係。這是顯然的事實,但是此結論與某些利益部門的主要訴求矛盾,因而有的人經常掩飾這一點。《基準》比較重視各門知識,甚至還分科作了強調,這樣做不必要。相對於各種知識,批判性思維、科學方法的掌握程度,應當是判別公眾科學素質高低的重要方面。
對於當下爭論比較大的將「陰陽五行」等列入《基準》,劉華傑表示非常好,表明起草人的科學觀有了改進。陰陽五行是中國那時標準的科學,極富智慧,現在它雖然不能算作科學,但是從繼承傳統的角度看讓公眾了解陰陽五行是應當的。把它說成是偽科學,相當於否定了科學在歷史上的動態發展。如果說此《基準》有較大不足的話,恰好是對科學的可錯性、演化性的強調不夠。按波普爾的看法,可錯性是科學的優良品質,是科學的一個重要特徵。《基準》中應當有專條來強調科學在歷史上是演化的,應當指出科學知識、科學結論的暫時性和人為性,它們以一定歷史階段科學共同體的集體信念為基礎。這與科學的客觀性並不矛盾,科學的客觀性也同樣體現於主體間性,是集體信念的表徵。
對科學素質調查本身,劉華傑有不同的觀點。他表示,面向全體公民這種調查已過時,不符合現在國際的流行趨勢。現在國際趨勢是PISA(國際學生評估項目),只針對對完成義務教育的15歲的學生進行測試,不做全社會的調查。PISA是測試學生在完成了一個階段的義務教育後的水準。中國曾參與過一年。
「這種測試有一個好處,全世界只對一個年齡段的人測試,容易進行比較。」劉華傑說,而不是對不同年齡不同程度的人測試。
對於《基準》由什麼學科背景的學者起草,劉華傑說這主要應當是由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科學史學者來做,科學家可適當參與,但不應是主體。
對於此次爭論,劉華傑表示,平時人們很少這麼關注科學的事,能討論的確是一件好事。「討論的視角越多元越好,大家暢所欲言,不要急於強行達成共識。只要大家積極討論,就成功了。」
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主任江曉原:
科學素質不是科學百科常識競賽
江曉原在粗讀了《基準》後,認為除了8位科學家批評的科學硬傷外,還有更多的硬傷。比如有一個基準點 「知道核電站事故、核廢料的放射性等危害是可控的」,這明顯不符合事實。因為全世界都沒有找到妥善處理核廢料的方法,如何能叫「風險可控」呢?他說,如果改為「認識到核電中核廢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這才叫科學素質。類似的問題還可以找出一些。
而被很多學者所詬病的是「陰陽五行」,現在也有一些學者出來為之辯護。他說,在這個基準點的設置上,他是贊成的,但設置技巧性有問題。因為這樣設置跟公眾過去被灌輸的觀念衝突太大。「以前告訴我們『陰陽五行』是迷信,現在又告訴我們這是『科學素質』,當然讓人接受不了。當然會被人挑毛病。」
江曉原注意到,132個基準點裡有一個基準點涉及到了中醫,即(87)了解中醫藥是中國傳統醫療手段,與西醫相比各有優勢。「今天一個有科學素質的人,肯定會面臨一個問題:你怎麼看待中醫?中醫就是用陰陽五行作為理論支撐的,用這個理論支撐的醫療體系呵護了中國人的健康數千年,是卓有成效的。中醫有效性不可否認,那它的理論支撐體系就不能以封建迷信一以概之。」
江曉原說,除了點上的問題,《基準》最主要的問題還出在「指導思想的局限性上」,對科學素質的理解有偏差。過多地把基準點設置成科學常識的基本點,把科學素質變成科學百科常識競賽。其實科學常識只是科學素質的一部分,科學素質還有許多非常重要的部分,包括怎么正確地對待科學,包括要認識到科學的局限性、科學的負面價值,包括認識到當今很多科學爭議的背後都是有利益維度的,包括認識科學共同體同時也是利益共同體,等等。
說到這些,江曉原忍不住一樂,「如果設置成這樣,可以想見,那也是會被拿出來挑刺的。我想說的是,引起討論本身是好的,《基準》出來後,8位科學家率先開啟的這場討論很有意義,如果大家通過討論,對科學素質的認識能提高,能深化,這種『橫挑鼻子豎挑眼』就很有價值」。
中國科協—清華大學科技傳播與普及研究中心主任劉兵:
應從基礎教育理念的國際共識考量《基準》
劉兵認為這次爭議的焦點,有的是科學性的錯誤,最典型的是力的問題,肯定是失誤。但還有一些爭論卻是可以討論的。討論《基準》,首先要清楚一個背景——制定《基準》,它面向的是公民而不是科學家,它面向的是國別公眾而不是全世界公眾。
正因為面向公民,屬基礎教育範疇。基礎教育需不需要全面展現科學前沿?能不能嚴格、全面地展現科學前沿?劉兵認為,一般來說,無須做成「中國人應該知道的西方前沿科學知識」。
他說,一些科學家所質疑的一條,(45)知道分子、原子是構成物質的微粒,所有物質都是由原子組成,原子可以結合成分子,「這一條應該說在面向公眾的要求上是可接受的,公民也沒有必要在最基本的素質要求中都要去了解連科學家都還在討論並且解釋不清楚的暗物質、暗能量。」
而另一個爭論的焦點,是關於「陰陽五行、天人合一、格物致知」的。劉兵說,爭論主要反映了對於科學的不同看法、不同立場。曾有國外學者從八種面向基礎科學教育的國際科學標準文獻中總結出對科學本質的共識性看法,其中有這樣幾條:科學知識是多元的,具有暫時特徵;來自一切文化背景的人都對科學作出貢獻;科學是社會和文化傳統的一部分。
「在這樣的理解中,《基準》能把『陰陽五行、天人合一、格物致知』放入基準點,考慮到了中國文化的因素,沒有照搬西方科學的基準,我倒認為這是一個進步。作為中國人,應該了解到西方科學只是科學的一種類型,在歷史文化中,中國是有獨特認識自然的傳統。」劉兵說。
北京師範大學科學與人文研究中心主任劉孝廷:
需要釐清科學素質的範圍
劉孝廷認為,有人討論《基準》是件好事,還有學者提出一些問題,引起了更多人的關注和重視,這都是一種進步。
他在看過《基準》後,覺得其中有幾方面的問題確實值得商榷。
一是過於強調和突出意識形態,比如(6)用普遍聯繫的、發展的觀點認識問題和解決問題。劉孝廷說:「誰能達到這麼高的標準?」還有(32)知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些是一種觀念或意識形態,而不是科學素質的基準,與科學也沒有關係。」
二是把倫理的、人文的內容列入科學素質裡。例如,節約使用各種材料,少用一次性用品。不往水體中丟棄、傾倒廢棄物。「這些是道德和修養的問題,而像『定期對交通工具進行維修和保養』這樣的是把規範性要求列入進來,都是泛化了科學素質。」劉孝廷說。
三是排序上的混亂。26個基準內容,(6)和(7)是有關生態文明、有效利用資源相關內容,到(26)又有環境汙染、合理利用土地資源和水資源的內容。
「對於學者意見中提出的『日常生產、生活應該具備的常識或技能,但其中許多內容與一般所說的科學素質並沒有直接的關係』,這一點我倒覺得可以不必較真,因為科學素質也包含了實踐能力。」劉孝廷說。
至於爭論比較大的「陰陽五行」,劉孝廷認為,這段話表述不準確,如果改成「知道陰陽五行、天人合一、格物致知等中國傳統知識內容和方法,它們與現代科學知識和方法可以相互協調」可能更好,只要不把話說太滿就可以了,「因為談論的其實是彼此的相互關係。而最關鍵的是最後一句下了不準確的結論,這是問題所在」。
劉孝廷最後說,與其過於關注《基準》本身,不如問一問,這樣的《基準》究竟是怎樣出臺的。「現在,《基準》問題討論得這樣熱烈,卻沒有一個機構或人員出面解釋和擔責,那他們為什麼推出《基準》,初衷何在?類似『國家科學素質基準』這麼大的事情,應當廣泛地徵求意見並進行充分討論,而且必須有制定的專家籤字負責和提供說明文本,而不是躲在象牙塔裡「偷偷摸摸」地搞。像現在這樣以頂層下降的方式編制《基準》,然後貿然出臺,既不夠嚴肅,也是一種不合時宜的表現。」
《中國科學報》 (2016-04-29 第3版 科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