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長三角新增兩處世界遺產,位於杭州的良渚古城遺址與位於鹽城的中國黃(渤)海候鳥棲息地(第一期)。
相比良渚古城,鹽城溼地的「動靜」小了點。不少人知道的是,這是我國首個濱海溼地類自然遺產,是全球數百萬遷徙候鳥停歇地、換羽地和越冬地,其中包括多種珍稀瀕危物種。被更多普通老百姓熟知的,是在這片世界遺產範圍內,有中華麋鹿園和珍禽自然保護區。還有呢?似乎也難再說出一二來。
鹽城大豐中華麋鹿園中的麋鹿。於量 攝
東臺市弶港鎮巴鬥村黨總支書記祝致前挺高興,申遺成功之後,村集體的旅遊項目「三水度假村」裡,遊客明顯多了,自家的農家飯館生意也興旺了些;在條子泥溼地巡查的隊長丁劍明也發現,從上海等地拿著長槍短炮來拍攝鳥類的自駕遊客明顯多了;有人給海邊觀鳥區的幾個村子建議:乾脆豎個石頭,上書「世界遺產第一村」,豈不「大氣」?同樣,中華麋鹿園和珍禽自然保護區的遊客量也有明顯增長。
有人將鹽城溼地比照荷蘭東北部和德國西北部的瓦登海,它同樣是沿海溼地、世界遺產,瓦登海一年能吸引遊客1200多萬人次——言下之意,鹽城這片溼地,在世界遺產的知名度「加持」下,旅遊大有可為。
可吳其江不太談旅遊。申遺成功的興奮之後,他忙碌依舊。自2016年起,他擔任鹽城市黃海溼地申報世界自然遺產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至今。他面對記者,念出他記在筆記本上的諸多「思考題」:一、自然遺產與文化遺產有什麼區別?二、鹽城為何要申遺?三、申遺成功的意義是什麼?四、成功申遺後,下一步怎麼辦?五、在鹽城這片溼地,自然保護與經濟發展究竟應該是什麼關係?……都是大文章、好話題。
鹽城當地有不少人好奇,申遺已經成功了,這個申遺辦公室以後是否還存在,應該改名叫啥?吳其江顧不得這些:「不過是萬裡長徵第一步,以後的路還長。」世界範圍的目光聚焦過後,鹽城圍繞溼地的各項工作遠未結束,而是再度站上了新起點。
究竟是人重要,還是鳥重要?
麋鹿在鹽城大豐的中華麋鹿園中信步。於量 攝
接手申遺工作之前,有人勸吳其江三思:「你要是去搞『遺產』,就等著被邊緣化吧!」回首往事,吳其江說,當初對於黃海溼地申遺,鹽城頗有些「不同的聲音」存在。
個中邏輯簡單而又充分:鹽城已經有了溼地珍禽保護區和大豐麋鹿保護區兩個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區,若世界自然遺產申請成功,對遺產地的保護與管理勢必進一步加碼,相當於在發展過程中自縛手腳。在長三角,鹽城是「後發地區」,在一些人看來,建設工業園區,發展經濟顯然更優先。
這套邏輯甚至被簡化成一個問號:究竟是人重要,還是鳥重要?
吳其江認為,很多人並不理解黃海溼地的價值和申遺的意義:「提到自然遺產,大家首先想到的大多是神農架、可可西裡之類人跡罕至的地方。但是事實上,目前的全球自然環境保護工作中,對溼地系統,尤其是濱海溼地的保護是最受關注的。」
此番成功申遺的黃海溼地,是瀕危物種最多、受威脅程度最高的東亞—澳大利亞候鳥遷徙路線上的樞紐,也是全球數以百萬計遷徙候鳥的停歇地、換羽地和越冬地。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在鹽城申遺過程中,國際鳥盟、英國皇家鳥類保護協會等60多個國際組織先後致信中國政府和世界遺產中心,一再強調遺產地價值及保護迫切性,支持項目列入。
國際社會的高度重視,印證了黃海溼地的巨大價值。吳其江說:「全球的大型城市大多在沿海,而人類活動則會對濱海的溼地系統帶去巨大威脅。因此從這層意義上講,黃海溼地申遺成功,可以視作人類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一個成功範本。同時,也意味著我國踐行生態文明的理念得到了國際社會的認可。」
至於人與鳥孰輕孰重的問題,吳其江認為這壓根就是個偽命題。保護,並不意味著不發展,而是以保護促轉型:「世界自然遺產的招牌,就是鹽城在國際社會上的一張城市名片。手握這張名片,鹽城未來發展的想像空間是巨大的。新的時代背景下,我們也應該探索新的發展路徑和發展理念。」
有幹部坦言,吳其江的理念是「先進」的。在改革開放中成長起來的一批幹部,好不容易從「抓農業」轉型到「抓工業與城市建設」,結果卻發現自己再度「落後」了。怎麼真正追求「綠色發展」?是個真問題。
「候鳥的國際機場」,差點沒保住
江蘇鹽城東部沿海的大豐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一群白鷺在樹頂棲息。 新華社
「人重要還是鳥重要」的考問,也曾被拋向條子泥。這個很多人以前不知道的地名,是鹽城東臺的一處溼地公園,此次也出現在中國黃(渤)海候鳥棲息地(第一期)的保護區範圍內。
關注條子泥的專家們都知道勺嘴鷸。勺嘴鷸因嘴如湯勺而得名,這種造型略有些呆萌的小鳥,全球數量據推測僅餘200多隻。在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中,勺嘴鷸的瀕危等級被劃定為「極危」,比國寶大熊貓還要高出兩級——「鳥中大熊貓」的名號,似乎顯得過於樂觀了。
2010年,李東明在條子泥第一次拍攝到了勺嘴鷸,「一戰成名」,成為國內鳥類攝影愛好者圈子裡的「拍勺王」。這種極罕見的鳥兒,李東明最多的一次,在條子泥觀測到了60多隻。從最初的拍攝和觀測,到後來成為鳥類保護志願者,待在條子泥的時間越長,李東明也越能感受到對眼前這片灘涂溼地進行管理和保護的迫切需要。
人重要還是鳥重要?這問題令李東明和他的志願者夥伴們一度感到無力:「我最早是在江蘇另一片溼地拍鳥的。後來那裡搞沿海開發,建設港口,溼地被折騰得差不多了,才來的條子泥。」有段時間,他甚至覺得條子泥也要保不住了。
事實上,時至今日,某網絡百科的「條子泥」詞條,介紹的仍是「百萬灘涂」圍墾項目。還有報導顯示,2018年條子泥項目重心從圍墾轉向開發利用,海淡水養殖、土壤快速改良試驗、水稻種植等「成績」不少,「生產經營轉變取得階段性成果,步入了良性發展快車道」。
曾幾何時,溼地、灘涂被視為可貴的土地資源。記者多年前在長三角沿海城市採訪,常有人雄心勃勃:「向海洋要土地。」長三角的長江沿岸,也有人向記者坦言,沿江的園區和工廠多了,可小時候抓魚蝦的灘涂和蘆葦蕩沒了……在鹽城,李東明的無力感也由此而來。
所幸,申遺成功大背景下,鹽城主動擴大黃海溼地保護範圍,將條子泥區域全數納入遺產提名範圍,全面叫停了圍墾開發。
條子泥,這個「候鳥的國際機場」保住了。
保護力度一加再加,有必要嗎?
鹽城條子泥溼地一景。於量 攝
呂士成也愛鳥。他掏出手機,簡訊提示音是布穀鳥的叫聲,電話鈴聲則是一段丹頂鶴「大合唱」。
1983年2月,江蘇批准建立鹽城地區沿海灘涂珍禽自然保護區。次年,24歲的呂士成滿懷激情來到保護區,一幹就是整整35年。如今,珍禽自然保護區已「貴為」世界自然遺產地的重要組成部分,這裡的丹頂鶴成了鹽城的旅遊名片之一,呂士成也成為保護區內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研究員。
雖然早早設立了保護區,但是保護工作並非一帆風順。初到保護區時,呂士成和同事們沒少遭人白眼:「那時候我們一年到頭工資才幾百塊錢,村裡那些搞養殖的,個個都是萬元戶。他們就不理解,為啥有人會拿這點工資,天天就在這裡圍著些鳥轉。」
到後來,當保護區周邊的村民意識到呂士成他們的工作,某種意義上是在「砸人飯碗」時,矛盾也隨之產生:灘涂上原本唾手可得的泥螺、小蟹和各種貝類等漁業資源,突然都被列入了禁捕範圍,引發了村民的不滿,甚至曾釀成衝突。
時間的推移也未能消弭矛盾。近年來,鹽城對保護區周邊環境啟動了更為嚴格的清理整頓與生態修復。為了發展經濟,當地此前在保護區周邊引入了一系列養殖和養殖配套項目。但是化肥、農藥的使用和大強度的人類活動,對於溼地系統都是破壞,因此這些項目均在清退之列。這一下,很多人不樂意:保護範圍和保護力度一加再加,有必要嗎?
生態保護和經濟發展,儼然成了一對矛盾。老問題又來了:人重要,還是鳥重要?
「會有這樣的矛盾,說到底是產業布局有問題。」呂士成認為,隨著溼地列入世界自然遺產名錄,未來必將倒逼保護區周邊地區的產業轉型。屆時,大家就無須再糾結「人和鳥」的事情了。
除了珍禽保護區,鹽城溼地的世界自然遺產範圍內裡還有另一處老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大豐麋鹿保護區。保護區管理處主任孫大明與麋鹿淵源頗深。
1986年,39頭麋鹿從英國經上海運抵鹽城大豐,重新回到了它們的野生祖先最後棲息的沿海灘涂,擔負起在曾經的故鄉復興種群的使命。當時擔任英國專家翻譯的,正是大學畢業才兩年的孫大明。待到2012年孫大明出任保護區管理處主任時,當年的那39頭麋鹿早已開枝散葉,留下了一個龐大的家族。據統計,保護區內目前已有麋鹿5000餘頭,另有不少野生麋鹿在保護區及周邊區域活動。大豐中華麋鹿園成為長三角區域內的一大熱門旅遊景點。
孫大明對保護和發展有著自己的理解:「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生態和環境保護的價值會更加凸顯。說得通俗點,越是窮,才越是會對保護有怨言。與其繼續爭論人和鳥誰重要,不如想想怎樣利用好世界自然遺產這塊金字招牌,尋找新的發展路徑,謀求更好發展。」
這一塊「金字招牌」,該怎麼用?
鹽城東臺海濱一處溼地風光。 於量 攝
頂著世界遺產這塊金字招牌,發展生態旅遊是個好選擇。
7月26日,鹽城市委舉行七屆八次全會第一次全體會議。會上,鹽城市委書記戴源又一次提到了黃海溼地。申遺成功後,如何抓住機遇,利用好世遺品牌,建設生態新鹽城,成為擺在鹽城面前的新課題。戴源表示,黃海溼地申遺成功,讓鹽城獲得了世界自然遺產這張新的城市名片。未來,鹽城要充分認識、倍加珍惜世界自然遺產這張城市名片,用世界級的理念、世界級的標準來重新審視、全面推進生態文明建設。
打造「世界知名的旅遊目的地」,「世界級」三個字,臺下不少幹部聽進去了。「要讓『好環境的地方一定有好產品』『好風景的地方一定有新經濟』逐步化為現實。」戴源還說。
吳其江也告訴過記者,以自然保護區、溼地公園和溼地保護小區為主體的鹽城濱海溼地,將不能大規模開展旅遊活動和旅遊設施建設。根據遺產申報區內兩處保護區的生態旅遊總體規劃,遺產申報區的展示區共有3處,分別是鹽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展示區(丹頂鶴溼地生態旅遊區)、大豐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展示區(中華麋鹿園景區)、條子泥溼地保護管理區,3處展示區遊客近年來基本穩定在25萬人次。
另一則最近的新聞值得關注:7月19日,位於鹽城的黃海溼地環境法庭作出首例判決,一名村民捕捉50隻青蛙被處罰,這也是該法庭成立後做出的首例判決。
良好生態本身蘊含著無窮的經濟價值,能夠源源不斷創造綜合效益,實現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發展生態旅遊,世界自然遺產這張牌,鹽城肯定要打,但絕不是胡打亂打。與此同時,我們也可以認為,在黃海溼地成功申遺後,曾經困擾鹽城的那個問題也有了答案:
發展和保護,都重要;人和鳥,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