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漢學家姑蘭女士得知自己榮獲第十二屆「中國圖書特殊貢獻獎」的消息時,激動之餘,也甚感意外。想來她跟絕大多數以翻譯為業的同行們一樣,早已習慣了默默伏案的邊緣化生活,從未站到過聚光燈下。尤其在匈牙利,作為翻譯圖書的行業習慣,譯者的姓名從來不會出現在封面上,只會被印在扉頁的背面,一行字體和字號跟版權資訊一樣的小字,很不顯眼。儘管這對譯者很不公平,但也只能接受,譯者們都習慣了過「影子人生」,除非能像貢茨·阿爾帕特那樣當上匈牙利總統,他作為《魔戒》匈語版譯者的身份才為人津津樂道。
姑蘭不但是一位默默的譯者,更是一位默默的編輯,雖然經她手跟匈牙利讀者見面的中國作品幾十部,但很少有讀者會留意她的名字,除非讀者是漢學圈裡的人。今年春天,老人步入杖朝之年,自覺是一個被遺忘了的人,用她的話說,「這輩子也沒想到會獲此殊榮」;當然,換一個角度,對「中國圖書特殊貢獻獎」的評選而言,今年淘到了一粒貨真價實的金子。
我跟姑蘭老師相識有二十年了。在老一輩的匈牙利漢學家裡,她是唯一研究中國戲曲和當代文學的人。半個多世紀來,她不僅翻譯過莫言、蘇童、魯迅、周作人、孫犁、三毛、陳村等作家的作品,還翻譯過《秋胡戲妻》、《看錢奴》和《生金閣》等元曲作品,介紹中國文學和戲劇不遺餘力。特別值得提到的是,她還是一位編輯家,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在匈牙利的「歐洲出版社」擔任東方文學編輯室主編,負責選題、編輯工作,推出了中、日、印、蒙等亞洲文學50多部;當然,由於她的中文特長和對中國的情感,推出最多的是中國作品。除了《西遊記》、《道德經》、《孽海花》、《老殘遊記》等古典作品外,還編輯了魯迅、林語堂、老舍、諶容等現當代作品。退休後,也是許多出版社中國圖書選題的主要推手;新千年後,她主編並參與翻譯了《20世紀中國小說選》,第一次在當地讀者眼前勾勒出一幅中國風景,影響很大。年過七旬,她不僅編輯了莫言的《蛙》,還親自翻譯了《酒國》。近兩年,她參與了《山東漢畫像石彙編》和《中國孤本年畫集萃》的翻譯工作,目前正在翻譯的是一部《京劇百部名劇故事》。這種題材會讓許多「中國通」都望而生畏,但對姑蘭來說「並不是很難」,她為自己「閒置多年」了的本事又派上了用場而感到高興。
總之,姑蘭老師獲獎名至實歸,僅憑這一長串書單就足以證明。另外她還教書育人,翻譯家克拉拉就是她的弟子。不過,這裡要說的是隱在業績後的故事——從她18歲來華留學到80歲來華領獎,之間經過了62個春秋。80-18=62,對姑蘭來講,約等於一生。
姑蘭老師的匈牙利原名是卡爾瑪·伊娃(Kalmár éva),1938年2月3日出生在布達佩斯,父親是世界知名的數學家。每說起自己與中國的緣分,她都會感謝數學做媒。
姑蘭的父親名叫卡爾瑪·拉斯洛(Kalmár László,1905-1976),計算機科學的先驅,科學院院士。早在上世紀的20年代,他就成為塞格德大學著名的波利雅數學研究所黃金時代的核心成員,先是致力於集合論和數理邏輯,而後轉向計算機科學。50年代初,他著手研發「邏輯機」,其實那就是一臺專用計算機,能夠用來解包含若干邏輯變量的命題公式。隨著計算機高級語言的出現,他傾力研究「能夠直接執行用高級語言編寫的程序的機器」,於1959年提出「面向公式的機器」的概念,並完成了機器的詳細設計,之後不斷改進,創新。遺憾的是,由於缺少資金支持,他的設計直到去世也未能實現。1990年,為了紀念這位計算機先驅,波利雅數學研究所更名為卡爾瑪·拉斯洛研究所。
1953年,二戰後首次世界數學家代表大會在匈牙利召開,就是那次,作為中國代表的華羅庚不但在布達佩斯結識了卡爾瑪教授,還在他女兒的陪同下乘船遊覽了多瑙河。至今在姑蘭老師的相冊裡還保存著一張她跟華羅庚的合影,她留著深棕色的長辮子,穿一條漂亮的格子裙,眉頭微皺,和「中國叔叔」一起望著鏡頭。那年她只有15歲。
許多年後,姑蘭寫過一篇題為《我與華羅庚》的回憶文章,說華羅庚是她認識的第一個中國人。雖然那時她還不懂中文,談不上交流,但正是那次見面使小姑娘鬼使神差地迷上中國,開始搜集一切關於中國的信息,甚至開始學習中文。1956年她高中畢業,立即報名去中國留學。先在北京大學學了一年漢語,而後進入中文學讀書,成了名副其實的「北大人」。
受到女兒的影響,卡爾瑪教授也在心裡生出了「中國情結」,不僅接受華羅庚的邀請赴華講學,而且開始自學中文。聽姑蘭老師講,塞格德大學將在學校圖書館為她父親舉辦一次紀念展,展品裡就有幾封他寫給中國同行的中文信。而在姑蘭老師家中,則收藏著她與華羅庚的珍貴通信,記錄了兩代人往來的友情。
這次來京,除了在釣魚臺領獎之外,她最大的願望就是重返母校。8月23日清晨,她和長子託馬什一起早早就坐在賓館大堂等候,等待北二外的李嘉珊教授前來接他們去北大。這次來京,老人之所以叫長子隨行,與其說為了照料自己,不如說為了讓他「返鄉」。要知道,60年前,託馬什是在北京出生的。
1958年,託馬什降生,當時姑蘭只有二十歲,丈夫是她的留學生同學郝伊杜·拉尤什(Hajdu Lajos)。姑蘭回憶說,他倆登記結婚是在海澱區的結婚登記處,在一條狹長的小胡同裡,由於沒有準備圖章,所以用按手印表示「我願意」。兒子出生時,他們還在讀大一,在校園內的宿舍裡給嬰兒餵奶、洗尿布多少有些不便,所以夫婦倆在北京大學隔壁的鄉村裡租了一間房子,一家三口過起了「中國式的日子」,打井水洗衣燒飯,生爐子取暖,天冷了在窗格上糊紙,天暖了再把窗紙撕下來通風。那時期,中國人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副食品匱乏,缺吃少穿。留學生的條件多少會好些,姑蘭經常會將自己領到的副食補助分給房東和鄰居一些。鄰居陳太太也經常過來幫她照看孩子。「遠親不如近鄰」,她非常理解這句話的溫暖含義。
這一天的北京雲淡天高,在光影婆娑的校園裡,母子倆一前一後,都舉著手機一路走一路照,生怕漏掉一點可能喚醒記憶的蛛絲馬跡。未名湖、博雅塔、飛簷、古柏……
當老人看到一片紅門紅窗、灰磚灰瓦的中式院落時,激動得緊走幾步,在門洞下留影。
姑蘭說,這就是她當年住過的地方,穿過紅漆的門洞,是一個長方的庭院,十平方米的宿舍,兩個學生一間。剎那裡,記憶甦醒,迴廊、蟬鳴、陽光、樹影,恍惚又回到六十多年前。在那屆的5名匈牙利留學生裡,姑蘭年紀最小,也是唯一的女生;與她同住一室的是一位蒙古女孩。1956年10月,姑蘭到北京還不到兩個月,匈牙利就爆發了人民革命。在那之後的幾個月裡,誰都沒有再收到家書。他們不知道在家鄉發生了什麼,緊張、興奮、擔憂、恐懼。有一位名叫莫納爾·拜諾的同學有一臺蘇聯造的收音機,他們經常聚到一起偷聽廣播、揣測、傳聞、討論、爭辯……那時候,國際國內都風雲變幻,雲水怒,風雷激,但是不管怎麼樣,他們的中文學習都未中斷。
回想起當年在北大讀書的日子,姑蘭覺得非常幸運。當時他們留學生跟中國學生一起上課,為了能夠聽課聽得更清楚一些,留學生坐在課堂裡的第一排,全班總共二十來位學生,一起聽課,一起討論,教師都是一代名師。林庚教授給他們講《離騷》和《天問》,深入淺出,激發出她對古代文學和神話的興趣;吳組緗先生是她的畢業論文的指導教師,他的嚴謹和博學使她受益匪淺,許多年後她把吳先生的小說翻譯成了匈語;王季思先生講戲曲史,正是他講解的《西廂記》和《牡丹亭》,使她迷上了中國戲曲,後來她的第一部譯著就是元雜劇三種;教授現代漢語的則是鼎鼎大名的王力教授,講課嚴謹而生動,穿插著幽默小故事,後來姑蘭回到匈牙利,也用王力先生所著的《詩詞格律十講》幫匈牙利學生體會中國詩詞的形式美。老人一說起北大,就滔滔不絕,她說正是她在北大聽到的課和讀到的書,引導她成為中國文化的使徒,能讓她「活在一個比現實更為寬廣的世界」。
現如今,老屋雖在,但功能已變;門邊的柱子上掛著「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的木牌。母子倆坐在庭院裡的青石臺階上合影留念,他們臉上的皺紋,就是記憶的年輪。
在天壇售票處的小窗口,熱心的售票員說,即使是外賓,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也可以享受半價優惠。於是母子倆遞上了各自的護照,母親八十,兒子六十,他們的大部分記憶都跟中國相關,即便兒子後來沒有學中文,但作為他出生地的北京永遠與他魂牽夢縈。
返回布達佩斯的前一天,他倆特意去了協和醫院和景山後身的米糧庫胡同。姑蘭說,託馬什是在協和醫院出生的,曾在米糧庫胡同裡上過幼兒園。當年從北京大學畢業後,她曾跟丈夫一起在匈牙利駐京使館工作過兩年。那是在「文革」爆發後,從1968年到1969年,她看到了中國最癲狂的樣子,想起來心悸。但是即便這樣,她還是愛中國,試圖理解中國;這麼多年來,她始終傳播它的文化,關注它的變化。
儘管北京的變化天翻地覆,但幸運的是,協和醫院老樓和米糧庫胡同都在,幼兒園沒有了,但走在胡同裡的感覺還是依舊。也許這條胡同得以存留,是由於留下過太多名人的足跡,據說胡適、傅斯年、徐悲鴻和梁思成夫婦都在這裡住過,還有那位曾成為「帝師」的莊士敦。
姑蘭說,她此行的目的全都達到了。臨別時,我說希望他們能夠有機會再來北京。老人認真地想了想說,假如還有下次,假如她還能再來北京的話,她會帶二兒子卡博爾來。想來卡博爾的出生地也是北京,雖然他只在這裡生活了五個月,記憶可以說「幾乎沒有」,但出生地畢竟是出生地。
「是的,下回應該輪到他了。」老人喃喃自語。
擁抱,揮手。我真心相信:肯定會有下回。(餘澤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