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道是人的規定,那麼它就是人的看護者。但道自身的本性無聲無色,故對於人的看護從來也不是厲聲厲色。即使是在人無所感覺的地方,道也默默地看守著人的一言一行,讓人行走在正道上。「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一個事物為人所不睹和為人所不聞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事物自身無聲無色,無法讓人感知;另一種是事物雖然有聲有色,但人由於自身的原因而沒有感知。就人沒有感知到事物而言,可能是我和他人都沒有感知到,但也有可能是我感知到而他人沒有感知到,或者相反,是他人感知到而我沒有感知到。
不管情況如何,但道都能感知到。這在於道自身無聲無色,它不僅在有聲有色的地方在場,而且也在無聲無色的地方在場。故道不僅在事物顯明的時候能顯現自身,而且在事物隱微的時候也能顯現自身。根據這種情況,人就要審慎,讓道看守自身的本性,要與道同在,而不要背道而行。
《中庸》特別強調了慎獨。獨是孤獨。它是指人從社會共同體的關聯中分離出來,失去了各種人倫規範的約束。當人和他人在一起的時候,他需要考慮他人的眼睛的注視和耳朵的聽聞。他要麼是誠實的,要麼偽裝是誠實的,欺騙他人。但當人是一個人的時候,他沒有他人的監督,而只有自身的守護。他當然也可能誠實,但也有可能不誠實。此時,他不用欺騙他人,而只用欺騙自己。
因此,一個人獨在的時候比與人共在的時候是更危險的時候,他更容易偏離道和背離道。慎獨就是對於人處在孤獨時刻的警惕。一個小人獨在時會放縱自己欲望;但一個君子獨在時卻仍然需要限制自己的欲望。為何如此,這是因為道在此也在場。道不僅在人共在的時候在場,而且也在人孤獨的時候在場。道會觀察並區分人在孤獨的時候是否是君子或者小人。
如果人作到了慎獨,按道的規定去思考、言說和行動的話,那麼他也就無愧於道了。「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人之所不見或者所不聞的地方也有道的看護。在這個特別的地方,小人既不知道且不行道;但君子既知道且行道。這正是君子超過小人的地方。
雖然道是人的看護者,但它既遍及一切人又超出一切人。一方面,道遍及一切人。它周遍天地,貫通天人。不管人之間有何差異和等級,道對於所有的人都是相關的。另一方面,道超出一切人。不僅最低級的愚人不能通達,而且最高級的聖賢也無法把握。「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
道既顯現又遮蔽。就道的可知性和可行性而言,不僅聖人可知和可為,而且愚夫愚婦亦可知和可為。這在於聖人和愚人都有認識和行為的能力,他們之間的差別不過是大小不同而已。就道的不可知性和不可行性而言,不僅愚夫愚婦不可知和可為,而且聖人亦不可知和可為。這在於愚人只能觸及道的淺近部分,而聖人雖然能通達道的高深部分,但他也非全知全能。
道雖然內在於人性,但也超出人性,甚至是人性所不可企及的。道不僅超出了人,還超出了天地。「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 道非天地之大小可以度量。於是,道可以說成是天下的最大的,也可說成是天下最小的。道是天地最高的,也是天地最深的。作為如此,道既貫穿於日常生活之間,也超越於天地自然之外。「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雖然道遍及一切存在者和人類,但不同的存在者有不同的道,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道。《中庸》將人類之道主要區分為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儒家從來注重人的規定。它不僅區分人與動物,而且區分人自身。但《中庸》的根本不是人與動物的區分,而是人與自身的區分,在此就是君子與小人的區分。
君子和小人的差別可謂多矣,但最主要的是他們與道的關聯的不同。「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如果說君子和小人都共同擁有道的話,那麼君子之道雖然平淡,但日益彰顯,小人之道雖然光耀,但日益消亡。故君子是有道之人,而小人是無道之人。
那麼,君子之道有何具體表現呢?《中庸》對此有很多描述。君子是一個有智慧、有德性的人。有智慧就是知道大道是如何發生和流行的,有德行就是沿道而行,按照道的規定去生活。君子之道特別體現在人我關係上,即如何對待自己和如何對待他人。
一方面,君子本諸其身。「君子之道,闢如行遠必自邇,闢如登高必自卑。」在此,所謂近處和低處就是自身,所謂遠處和高處就是他人和世界。一個簡單的道理是:由近及遠,由低到高。這就是從自己到他人。人不僅要本諸自身,而且要反諸自身。當人與他人交往而出現問題的時候,人要尋求自身內在的原因,而不是尋找他人外在的原因。
另一方面,君子要寬恕他人。「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忠是忠實於自身的本性,恕是寬恕他人的存在。當人寬恕他人的時候,人就是承認並允許他人自身獨特的存在。人不要將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他人,而讓他人讓自身的欲望去存在。君子之道不僅是由己及人,而且是由人及天的過程。
「君子之道: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這裡所闡釋的君子之道不僅是自身之道,而且是遍及天地人之道。它不僅是人可以行走的道路,而且也是天行走的道路。此外,一個君子不僅知道和行道,而且自己就是道的表現,成為了世界的法則。
本文作者系武漢大學哲學教授,著有系列學術專著「國學五書」(《論國學》、《論老子》、《論孔子》、《論慧能》、《論儒道禪》,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與發行)。本文圖片來源網絡,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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