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一個人掌握可以講話的權力,越獲得滿足就越膨脹出需要被滿足的欲望,從而就越想講話,而越想講話就越會趨向於胡言亂語。
作者:顧則徐(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學者)
我1980年考大學時,要在考前先填寫志願,5個全國重點大學,5個非全國重點大學,一共10個志願。那時候大學數量少,對於身在上海的考生來說,那時候連北京也不很願意去,更不用說選擇地處二、三線地區的學校了,所以填寫志願時候有一個頗傷腦筋的事情,那就是填不滿10個卻又按要求不得不填滿,於是,只能是填了幾個真想去的學校後就再胡亂填幾個湊數。我的第10志願是上海師院(1985年後改稱上海師大),就完全屬於湊數填寫上的,但不想恰恰就被上海師院錄取了。那時候,錄取了不去還不行,不去就不會再有任何升學的機會,於是,就只能扛了被子去報到。
到學校報到之後,同學之間互相一問高考分數,頓時炸開了鍋。我這一屆的上海師院新生開學典禮,是在底下新生一片噓聲中開始並結束的。為什麼呢?原來我們這些學生的高考分數大多屬於應該進全國重點大學的,由於當時大學畢業是國家分配,全國重點大學畢業就是全國分配,據說當時上海市的什麼領導突發異想,不願意人才流失到外地去,就把凡是填寫了上海師院的人都收到上海師院,這樣畢業後就可以分配在上海地區。然而,跟我一樣,絕大多數人填寫上海師院這個志願不過是湊數,並不想將來當中學老師。我們這一屆學生,是文化大革命最後一屆紅衛兵,多少還懂點造反精神,於是,一開學就不給學校領導好聲音聽了。
儘管這樣,在大三實習時候,個別同學的立場開始變化,已經喜歡上了做中學老師。畢業以後凡分配做了中學老師的,多數是越來越喜歡了這個職業,基本都成為了很優秀的中學教師。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呢?原因自然很綜合,但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心理滿足誘惑,那就是我在大三實習時候就發現了的:權力講話。
在中國的基礎教育階段,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關係首先不是什麼吹噓的教學相長關係,而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中國老師的本質之一是學生們的領導,在學生面前首先呈現出來的是權力屬性。這種權力是專制的,不是民主的或洽商的。由於職業的特點是講話,因此,老師的講話就屬於權力講話之一種。
什麼是權力講話呢?那就是講話者掌握相對於聽話者來說可以完全或部分控制其人身的權力,聽話者儘管不願意和不接受講話內容,但也處於不得不聽的地位。這種權力講話對有些人來說也許毫無意義,但對很多人來說則可以得到極大心理滿足和享受,不僅可以讓他人必須聽自己講話,而且可以讓他人必須做出贊同講話內容的表態,從而令自己沉浸在使用權力和掌握絕對真理的喜悅中,在幻覺中實現自己不斷暴漲的人生價值。
中國老師是這樣一種特殊職業,他可以通過考試檢驗聽話者聽取自己講話的程度,因此,當一個人有權力講話的心理追求偏好時,在中國選擇做中小學老師實在是不錯。在企業就不行,企業利潤是靠實幹幹出來的,不是靠講話講出來的。在機關當領導到一定級別,也可以相當程度滿足這種心理,不過遇到下面刺頭會不好受。
我曾在一個機關工作過,該機關副廳級最高領導是1949年10月1日前不久參加「革命」的,特別喜歡開大會在臺上滔滔不絕,口頭禪是「我帶了幾十年兵,現在帶你們這些兵如何如何」。有一次我嘲諷他:「老先生好像沒有帶過兵吧?」後來據說在黨組會上,這位快退休了的老先生對我恨恨不已嘮叨了個把小時,但對我還是無可奈何,因為我是不追求升官的人,對我沒有什麼可以拿捏。為什麼他老喜歡說自己「帶兵」呢?大概他雖然沒有在軍隊滾過,但還是多少有點明白,知道軍隊是最可以滿足權力講話的地方,而他又是一開大會就不願意結束的人物,有著強烈的希望滿足權力講話的欲望,恨不能機關能跟軍隊的排、連、營一樣。
我倒確實在軍隊帶過兵。要說滿足權力講話的心理,最好就是在軍隊當個帶兵小官。官當太大還不是最好,因為聽話者將不是士兵而是軍官,在軍隊,軍官與士兵畢竟不同,軍官一當聚集一起,守規矩的程度遠不如士兵,經常會很不好辦,作戰部隊的士兵則是要求絕對服從。因此,軍隊基層很有一些軍官特別喜歡集合士兵訓話,也不管自己口齒清楚不清楚,反正怎麼個嘮叨法、疙瘩法,士兵們都必須老老實實聽著,並要響亮鼓掌,要喊「是」、喊「好」。這跟什麼系統的軍隊無關,全世界的軍隊都一樣。美國電影《巴頓將軍》最精彩是片頭,巴頓將軍一篇很精彩的演講,但如果是個胡說八道的將軍在演講呢?底下也一樣會是立正鼓掌整齊喊「是」。
如果比較高級別的軍官面對下屬講話,忘記他面對的不是士兵而是軍官,話不中聽,事情就可能不順暢,比如我在軍隊時候,當遇到這種情況,我們下級軍官之間就會彼此隱晦一笑:「哎呀,首長年紀真大了,好像身體也不大好了吧。」
不過,軍隊高級將領很可能忘記自己是面對軍官訓話的。很典型是民國時候軍閥劉鎮華,這位老兄掌握了從陝西發展起來的鎮嵩軍,在陝西和中原一帶長期是個王者,後來他把軍隊交給了自己弟弟劉茂恩指揮。劉茂恩是個很狂妄的人,抗戰初期跟老資格的朱德一起開軍事會議,就說劉鎮華的兒子劉獻捷在德國曾跟朱德稱兄道弟,因此比朱德年長僅兩歲的劉鎮華就應該是朱德的長輩,而自己又是劉鎮華的親弟弟,所以,比朱德小12歲的自己就也應該是朱德的長輩,朱德應該叫他「五叔」。朱德對這後生小子也只能是無奈。不過,劉茂恩對自己哥哥劉鎮華,則始終是當作父親一樣服從、孝敬的。
抗日戰爭後期時候,劉茂恩的軍隊編制為國民革命軍第14集團軍。1943年,劉鎮華來到第14集團軍,忽然要劉茂恩召集校級以上軍官讓自己訓話,他要跟大家談談自己多年研究「周天率」的成果,劉茂恩只好服從。也不知道劉鎮華的所謂「周天率」是指道學中的周天,還是氣功中的周天,或者數學中的圓周,反正就是他在臺上對著軍官們張開兩臂,原地轉一圈,然後告訴大家一個周天原本都說是360度,但自己這樣實驗研究下來,發現以前的學說全是錯誤的,正確的結論應該是720度。大概他是認為自己有兩隻手,轉一圈一隻手有360度,兩隻手就有了720度。大家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麼,但作為軍人只好無奈地聽著。劉茂恩特意演一部京戲,讓大家陪劉鎮華一起看。結果劉鎮華卻跟軍官們大發議論,責備為什麼要演戲,說戲子死了不能葬祖墳,聽戲的人也要一樣不能葬祖墳。不管劉鎮華當時的健康情況到底如何,第14集團軍軍官們的腦海裡,曾經在自己心目中很了不起的老將,現在是一個「精神病」。
為什麼劉鎮華會到第14集團軍亂發跟軍隊、軍事毫無關係的「精神病」式謬論呢?顯然,在他內心,這支原本由自己率領的軍隊仍然必須服從自己,因此就可以滿足自己的權力講話欲望,通過對軍官們講話來撫慰自己身體裡的「力比多」(弗洛伊德概念)。這是其他人所無法理解的私慾享受,只是這位老首長忘記了下面聽講話的已經是新生代軍官,他們儘管在形式上會服從,內心卻不會服從,他的全部演講和意見發表,對於大家來說,只能得出一個「精神病」結論。
權力講話有無法排除的內在矛盾。當一個人掌握可以講話的權力,越獲得滿足就越膨脹出需要被滿足的欲望,從而就越想講話,而越想講話就越會趨向於胡言亂語。如果權力講話者不知道聽話人已經不同,甚至已經全然發生變化,那麼,儘管聽話人仍然不得不表示出在聽話,講話者在表面獲得了欲望滿足的享受,但也離開被聽話者們認定為屬於「精神病」的地步不遠了。
這種矛盾在網絡時候會越來越尖銳。當掌握在網絡上發表講話的權力者進行講話,就也獲得面對了遠遠比大會堂多N倍了的聽話者數量,從而可以獲取更大的欲望滿足,然而,權力者所往往不懂得的是,網絡社會的聽眾已經不是大會堂裡的聽眾,他們沒有絕對服從的義務,也更可能在聽從講話後得出權力講話者為「精神病」的結論。想像一下,要是有個劉鎮華今天在網絡上開了個視頻,通知各方收看,然後他在視頻上轉個圈,說這一圈不是360度,而是720度,並議論說明星都不能葬祖墳,明星的粉絲們也只能跟著不能葬祖墳,各個網絡終端前的聽眾們,將會是怎樣的態度和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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