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學的歷史長河裡王維是一位打通詩、畫兩個領域的藝術高手。正因為如此,後世稱其詩歌詩中有畫,稱其畫作畫中有詩。中國畫講究詩情畫意,王維把畫與詩相互融會貫通,其詩平實而簡遠,其畫韻味含蓄而豐富,意境清曠蒼秀,在自然之中勾畫出屬於他自己的一方天地,他用筆隨意,墨氣沉穩,線條有力而飛揚不張,在他的藝術和精神空間裡,形象與筆墨相得益彰,抒發出了他對生活的熱愛與感受。王維的這種藝術才華在《鳥鳴澗》這首詩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鳥鳴澗》這首詩為我們展現的是兩個世界:心內世界的空靈寂靜,外在世界的閒適散淡。桂花飄落的聲音,無人能聽得,但是心神俱寂,於是萬籟有聲,聲音不是用耳朵聽到的,而是用心靈聽到的,「相由心生」,這「相」,其實就包括了聲音。人心如果是寂靜清靈的,那麼即使是身處通衢大道,也自然會有一份清新素淨;反之,即使身處清幽山谷,恐怕也難掩慾火炎炎。詩人把自己潛心自然、寄情山水的主觀情思寄寓在自然景物的描繪之中,精選景物,個性描寫,流露出詩人閒適自得、寂靜自娛、清心自潔的高雅情致。字裡行間處處可見孤獨的詩人、凝慮的心機。我們感覺到,深山幽林中有靜觀默會的王維,有彈琴長嘯的王維,有迴光返照的王維。《鳥鳴間》用「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短短二十個字的詩歌營造了一個寧靜幽美、光潔素雅的廣闊意境,這裡有桂花飄香,無聲無息;有明月升空,銀輝四射;有山鳥驚飛,鳴聲不斷;還有春山空曠,安祥、寧靜。更重要的是,這一切全在乎於詩人的一份閒心,一雙慧眼。和詩人誤入官場的名利紛爭、爾虞我詐相比,走進空山明月的王維,早已棄絕凡塵,摒除俗念,無官一身輕,無「事」一心閒。有了這份遙逍自在,有了這份不為物累、不為俗纏的清閒輕鬆,一花一山、一月一鳥才如此情趣盎然,生意無限,可以說,《鳥鳴澗》啟示我們,王維心中有一座空山,一輪明月。這又何嘗不是現代社會的我們當代人所朝思暮想,去追尋的精神家園呢?只要我們內心是澄澈的,外物不管如何變化,其實,都不會改變自己那一份可貴的空靈。
關於這首詩中的桂花,頗有些分歧意見。一種解釋是桂花有春花、秋花、四季花等不同種類,此處所寫的當是春日開花的一種。還有一種看法是此處的桂花不是描寫花,」桂花」與「桂華」通,此處是指月亮。根據這一解釋,此兩句詩「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雖然在季節上照應了桂花一般在秋天開放著一現實規律,但問題是下面出現的兩句詩「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便與這兩句詩發生了衝突。一個晚上不可能同時出現月落和月升兩個現象,顯然這樣的解釋存在著更大的漏洞。也有的人提出了一個更為直接的看法,詩中的「春山空」只要改為「秋山空」此詩便可講通了。這樣詩是講通了,但詩味卻淡了。文學創作從本質上來看它是一種高級意義上的精神活動,因此文藝創作不一定要照搬生活,它完全可以打破時空的限制,將現實世界的不可能用文學的語言轉化為可能這在藝術上是司空見慣。中國古代的文學創作歷來不重視寫實而重在寫意。
古典詩歌中的遊歷山川、探覽名勝、憑弔古蹟的題材原本可以處理成敘事性或描述性的作品,但古代的絕大多數詩歌作品卻並非如此,往往是代之以象徵、暗示、隱喻、抒情等藝術手段,而虛化了目見所及的客觀現實。古詩大多是一些人生的感嘆,心靈的外射和主觀意念的迸發。古詩常提倡所謂的「情景交融」,其實主要是借景抒情,著眼點在於抒發、宣洩內心鬱積的思想情感。王維作為一位將畫家和詩人兩頂桂冠集於一身的藝術家在這方面更是有著其他詩人無法可比的超凡才能。王維畫的《袁安臥雪圖》,在雪中還有碧綠的芭蕉,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同時出現的事物,在王維的詩歌和繪畫作品中卻都得到了體現。基於上述理解,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這首詩不是完全的寫實。筆者甚至以為王維的這首《鳥鳴澗》是王維在創作了一幅得意的畫作之後,意猶未盡,詩興大發,根據畫的意境而創作出來的。王維的那幅畫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但他的詩歌卻為我們保留了這幅畫作的美妙意境。千百年來這種空靈美妙的意境已淡化了人們對詩中的季節意識,無論是「春山空」,還是「秋山空」對於這首詩來說意義已經不大。嚴羽認為以詩說理應該「不涉理路,不落言鑑」,其意思正如錢鍾書所說的「理之在詩,如水中鹽,蜜中花,體匿性存,無痕有味,現相無相,立說無說」,也就是說以詩說理要有理趣而無理語。這一說法正符合黑格爾關於美的看法即「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而這理趣正是李澤厚先生所說的「有意味」。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是一句古語,古來好詩都是就天成好景,用妙手記敘出來。而我們在低吟淺酌之時,腦海胸襟似乎也隨著詩人的文字進入到那片清幽絕俗的畫面之中,王維的《鳥鳴澗》一詩正是這樣一首能帶給我們美好心靈體驗的絕妙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