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Slingerland 酷炫腦
PEP MONSTERRAT
以下為朗讀小姐姐全文音頻
作者 | Edward Slingerland
翻譯 | 傅煦然
審校 | 酷炫腦主創
朗讀 | 鴿仔
美工 | 雪今金
編輯 | 吳湘蓉
一個達到無為境界的人,他的思想體現在身體的每一處,而他的身體也「獲得了思想」。
在中國古典哲學中,有一個耳熟能詳的故事——《庖丁解牛》。
庖丁要在祭祀儀典上剖開一隻獻祭的整牛,梁惠王和很多百姓都在臺下觀看整個過程。庖丁非常擅長這項工作,他遊刃有餘的分解開了這龐然大物。庖丁的身體和刀刃的運動非常和諧,以至於解牛這件普通的事在他手中變成了藝術表演一般。
事後梁惠王問他為何會有如此高超的技術,庖丁說到:「臣下所探究的是「道」。當初我剛開始宰牛的時候,看到的只是整頭的牛。三年之後,再也看不見整頭的牛了。現在,臣下只是用精神去接觸牛的身體就可以了,而不必用眼睛去看,就像視覺停止活動了而全憑精神意願在活動。順著牛體的肌理結構,劈開筋骨間大的空隙,沿著骨節間的空穴使刀,都是依順著牛體本來的結構。宰牛的刀從來沒有碰過經絡相連的地方、緊附在骨頭上的肌肉和肌肉聚結的地方,更何況股部的大骨呢?」
《庖丁解牛》
換言之,庖丁沒有把解牛這件事單純看成把牛分解成幾塊,而是讓他的刀刃在筋骨縫隙間遊走時不受一絲阻力。
但是解牛的過程並不是從始至終都毫不費力,有的時候刀刃自然遊走時也會遇到些難處,這時候就需要他重新動用一些自己的意識。每當碰上筋骨交錯的地方,他會預見難以下刀的部位,變得十分謹慎,目光集中,動作放慢。此時的刀子只需要輕輕地動一下,譁啦一聲骨肉就已經分離,像一堆泥土散落在地上一樣。梁惠王顯然從庖丁的話中悟出了比解牛更高層次的道理。他說:「我從庖丁的話中學到了養生之道。」
我們應該把這個故事看成一個隱喻。《庖丁解牛》出自《莊子》,是道家哲學的主要作品之一,而道家哲學的一個重要概念就是「無為」。「無為」的字面意思就是「不去刻意努力」或者「不去作為」,但它絕不是什麼都不做的意思。
實際上,它形容的是一個活躍且實在的人擁有的一種有活力、順其自然、不裝腔作勢的心理狀態。對一個無為的人來說,時刻做出恰當且有效的事就像身體會隨著音樂的旋律舞動一樣自然。這個和諧的心理狀態複雜且完整,它賦予了身體、情緒和思想的完美融合。
就像庖丁的故事一樣,解牛時不曾觸碰一處筋骨,只從縫隙間中穿過,就會變的異常輕鬆。同樣,無為者只需要從生活的縫隙中穿過,才不會傷了自己的精神和身體。這個預言到現在也依舊適用。我就是一個很好的反例,和生活針鋒相對四十幾年,我自己的刀刃也有些破損愚鈍了。
如何做到無為一直處於早期中國人討論人生智慧時的話題中心。道家早期對無為的記載運用了簡潔但含義模糊的詩歌形式而非寓言故事,例如著作《老子》。他們經常把「天道」形容為君子行事的準則。根據文章記載,老子通過不刻意而為達到了無為的境界,他只是放鬆下來,把自己和本就存在的自然和諧融為一體。自然而然是道家作品的特點,做人不刻意也同樣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因素之一。
老子(圖源網絡)
我想我們都在人生中的某一刻都曾有過做事毫不費力但卻極有效率的感覺。如果能保持完全放鬆的心態,我們自己都不會發現某個重要的工作面試進展如此順利。這些經歷讓我們看到「自然而然」的力量和我們從中獲得的快樂,我們因此明白了為什麼這些中國古老的寓言故事如此吸引人,也明白了那些思想家在研究的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把古老的東方智慧和現代科學結合後,我們才明白這種境界究竟是從何而來。
你「無法控制」的身體
在口語中,我們使用的很多表達都好像是在把自己一分為二。例如,「我今早沒能讓自己早起」、「我得逼自己冷靜下來」、「我得控制住自己這張嘴少說兩句」。雖然我們經常這麼說,但是仔細想想會發現其實這些表達挺奇怪的。那個不想早起的「自己」究竟是誰?ta和我們又有什麼樣的關係?我們的嘴真的有自己的想法嗎?如果我不是自己的嘴的話,我們又是什麼?因為按常理來說,其實只有一個「我」,這種自我分裂的表達很明顯是一種比喻,而非字面意思。分裂自己的說法不僅在日常用語中存在:在古代關於無為的故事中,有很多都包括了主人公「我」遇到了自己的其他一部分,這些部分多少都有些自己的主意。
我們在走路的時候就會發現身體會自主發揮。我們不需要額外在意我們是如何走路的,也不需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走路上。相反,刻意關注自己走路會更容易把自己絆倒。走路就是很多不需要我們的意識幹預的活動之一。仔細想想,我們的意識和無意識的身體好像確實是分離的兩部分,身體仿佛也有自己的想法。
近期的研究表明,這個理論是有證據支持的。的確,只有一個客觀存在的我,但是在一個重要的感知功能中,我卻被分成兩個個體。現在科學家們普遍認同人類的思維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系統。
系統1是隱性的熱認知,只是一套快速、自動、無需費力、基本上沒有意識的系統,它大致可以和「身體」劃等號,莊子稱之為「天理」。系統2是顯性的冷認知,它很慢、很刻意、需要我們動用自己的努力和自主意識,基本上等同於「思想」,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有意識的自己。
所以如果我說我沒能控制住自己不吃那第二塊提拉米蘇,這個矛盾是真實發生的,而不只是比喻。我有意識的冷系統在為我長期的健康和身材著想,而本能的熱系統極其想吃提拉米蘇,一點都沒有為冷系統分憂的意思。這並不意味著熱系統不考慮未來的後果,問題是這個系統在遠古時期就已經發展成形,在演化過程中已經不能再改變了。
《蠟筆小新》
「碳水+脂肪=好!」這個公式是遠古時期的生存準則。找到食物,攝入足夠的能量對我們的祖先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現代社會卻相反,如果我們還屈服於這個公式放縱自己,後果將很嚴重。擁有冷系統的好處就是它可以根據變化設定優先權。換言之,這兩個系統的不同之處在於,熱系統在進化史上比較古老且無法改變,而冷系統更先進且容易變通,更容易適應新的行為變化。
這兩個系統甚至在神經解剖學中也是互相分離的,它們被不同腦區控制。早起的一些腦損傷病例證實了這兩個系統不依靠彼此也能正常運轉。就像順行性失憶症患者一樣,他們無法製造出新的顯性記憶,他們記得自己是誰,也記得一些久遠的事,但是不停的忘記當下發生的事。有趣的是,他們能在潛意識裡生成隱性的新記憶。他們雖然不記得每天都會見到把圖釘藏在手裡的醫生,但在被圖釘刺過一次後他們會拒絕和醫生握手,只是他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Claparède,1911)。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潛意識和意識像是兩個分離的系統。情緒記憶和其他記憶被儲存在大腦不同的位置。失憶症病人不僅能「記得」圖釘醫生的手握不得,他們也能在經過訓練後學會能夠用身體完成的新技能。只是他們完全不記得練習的過程。
無為的目的就是讓這兩個自己合作得更和諧。一個達到無為境界的人,他的思想體現在身體的每一處,而他的身體也『獲得了思想』。冷系統和熱系統完全融合的結果就是一個有智慧又自然的個體能夠完美地將自己和自然融為一體。他的一舉一動在別人眼裡就像庖丁解牛時的心理一樣,他的精神自然的引領他前進,牛肉就毫不費力的被卸下來了。
難以控制的意識
讓我們來做一個小遊戲:默讀以下拼音單詞並判斷組成它們的字母是大寫還是小寫。
DAXIE
xiaoxie
xiaoxie
daxie
XIAOXIE
除非你是個人工智慧,你在讀最後兩個詞之前應該都很順利。當你在看到「小寫」的拼音說出大寫時,要比看著「大寫」的拼音說出小寫需要的反應時間更長。當你想按照拼音讀出單詞卻儘量控制住了自己時,就是典型的在刻意控制自己的意識。這種讓人難以分辨單詞本身的意思和單詞的字體的任務被統稱為「斯特魯普任務」。這一任務是1930年代由一位美國心理學家發表的。他最初用的是不同顏色列印出來的顏色詞彙(如圖所示)。斯特魯普任務是一個經典的認知控制任務,就是系統2控制系統1的情況。
顏色詞彙
腦成像實驗發現了兩個和認知控制有關的腦區:前扣帶皮層(ACC)和外側前額葉皮層(LPFC)(Sohn et al., 2007)。這兩個腦區一起被稱為大腦的「認知控制區域」。關於這兩個區域的具體功能還存在爭議,但一個合理的解釋是前扣帶皮層會負責監測大腦中的認知,時刻警戒著認知衝突這類情況的出現。比如說在斯特魯普任務中,字體的顏色和即將脫口而出的詞的讀音間的衝突。
這種衝突警示了前扣帶皮層,前扣帶皮層就立馬給外側前額葉皮層傳遞信號,讓外側前額葉皮層來處理衝突。外側前額葉皮層主要負責一些更高級的認知功能,比如說整合顯性和隱性的信息、工作記憶以及生成計劃。它在斯特洛普任務中控制著一些其他腦區,增強一些和此任務有關的信號。它也會削弱些其他神經路徑。
在上面的實驗中,你需要看著「小寫」說出「大寫」,前扣帶皮層立馬通知外側前額葉皮層這個詞的意思和大小寫不匹配,外側前額葉皮層會回憶、重新理解下這個任務的要求。當大腦意識到我們需要說出這個詞的大小寫而不是讀出這個詞時,它會給視覺系統傳遞信號,讓它分辨出字母的大小寫。此時的視覺系統會消弱拼音識別系統。這個冗長的過程就是我們看到字體和詞義不符的任務時稍微遲疑的原因。
當字體和詞義一致的時候,這兩個腦區會非常愉悅的一起工作,前扣帶皮層沒有檢測到緊急情況,外側前額葉皮層也沒被叫出來在不同神經元中做仲裁。你在學習新技能的時候也能感受到認知控制功能的存在(比如說學習開車或皮划艇)。在學習初期,前扣帶皮層和外側前額葉皮層需要長期保持警覺和工作。當你熟練掌握了這些技能以後,就可以靠潛意識自動控制,你的意識就可以空閒出來做些別的事。
『無為』的大腦
在理解了這些後,我們再來看看大腦是如何『不作為』的。查爾斯·林姆和艾倫·布勞恩合作完成了一個巧妙的實驗,被試為專業的爵士樂鋼琴家(Limb& Braun, 2008)。他們設計了一套可以在核磁共振儀器裡使用的非磁性的琴鍵。研究人員要求他們在兩種情況下分別彈奏。第一個條件是「音階」,他們需要反覆彈奏一段跨八度的C調音階。第二個條件是「即興爵士」,他們需要背一段作曲作品,並在同一個調中即興彈奏一段旋律。
爵士(圖源網絡)
令研究人員最驚訝的是,他們發現在即興環節中,外側前額葉皮層會大規模減少活動,前扣帶皮層和內側前額葉皮層(MPFC)的活動增加。這個發現意味著在自然環境下,像即興爵士樂一樣需要高技巧任務時的外側前額葉皮層已經被關閉,但能夠監測到衝突的前扣帶皮層則一直處於警戒狀態。這種特殊的神經狀態很可能和這種既放鬆又警戒的模式相關。在這個模式中,大腦處在無為狀態下的時候關閉了自主意識,但是背景的監測系統一直保持警戒。當你的意識放鬆下來的時候,身體就佔據了主導地位。
無為的內涵就在於這種毫不費力的動作,解放自我的身體和精神。梁惠王聽完庖丁的解釋並沒說謝謝你教我解牛,而是說庖丁教會了他如何更好的生活。這就是無為的力量。
我們從小就被教導實現夢想最好的方式就是仔細分析、努力進取,但是有了科學證據的支持,庖丁的故事也告訴了我們想要達到的境界最好是通過非直接的途徑。通過獲得自然而然的力量能給我們提供一個新的視角,教會我們該如何更好的、更容易的在世上生存,與他人來往。
參考文獻(點擊滑動查看)
Claparède, E. (1911). Recognition et moiïté. Archives dePsychologie, 11, 79–9. [Translated by D. Rapaport;published in D. Rapaport (Ed.) (1951). Organization and pathology ofthought: Selected sources (pp. 58‐75). New York: Columbia Univ.Press.]
Limb, C., Braun, A., & Greene, E. (2008). Neural Substrates ofSpontaneous Musical Performance: An fMRI Study of Jazz Improvisation (Substratesof Improvisation). PLoS ONE, 3(2), E1679.
Sohn, M. H., Albert, M. V.,Jung, K., Carter, C. S., & Anderson, J. R. (2007). Anticipation of conflictmonitoring in the 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 and the prefrontal cortex. Proceedings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04(25), 10330-10334.
《庖丁解牛》原文&譯文來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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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中國哲學和西方科學在思維上有哪些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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