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產生於西方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中國文化有哲學嗎?答案是肯定的:中國文化有哲學。兩者的區別在於,西方哲學思考問題的方式和中國哲學思考問題的方式存在差異。
這其中的最大差異在於,西方哲學探討世界的本質始終離不開感性、理性的對立(二元對立);中國哲學探求宇宙的本源和生態論以及「體認」論有關。比如康德哲學的「物自體」概念和中國文化的「道」範疇可以說明問題。
「物自體」是康德提出的核心概念之一,是康德認識論哲學、道德哲學的先驗條件。換言之,如果離開「物自體」概念,康德哲學的推論將難以成立。
所謂「物自體」是個不可知的「存在」論概念,即「物自體」是事物的存在本身,代表事物的本來面目;但又超出理性認識的範圍,不是知識對象。
從認識論上說,「物自體」是個「預設性」概念,用通俗的話說就是,認識的對象確實有客觀存在,但此「存在」不是認識範圍的對象。
比如一面用白漆刷成的牆,人們只能看到白顏色的牆,牆的白色和人的感覺有關,人的認識只是感覺中的牆,並非牆的本身(物自體);至於感覺之牆的背後是什麼,人們無法知道。換言之,感覺之牆是「現象界」,而非「物自體」,「物自體」雖然存在,但超出人的認識範圍。
「物自體」概念對於康德哲學至關重要,原因在於,「物自體」的存在是科學知識的先決條件或邏輯前提。
即是說,從邏輯意義上說,必須先存在「物自體」,才有人的感覺經驗,最後然後才能產生知識;假如沒有「物自體」,知性範疇將無所作用。。
康德的道德哲學同樣離不開「物自體」,康德認為,「物自體」和人的靈魂及意志自由有關,「物自體」是道德律令產生的前提條件。
「物自體」是康德首創的哲學概念嗎?當然不是,希臘哲學家早就提出這一概念,康德只是借鑑而已。
如亞裡斯多德在《形上學》中,已多次論及事物的「基質」(Subject),事物的「基質」等同於康德哲學的「物自體」:此物雖不可認識,但確實存在。
亞裡斯多德說,事物的存在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屬性,如顏色、形狀、情態、尺寸等;二是基質(事物的底質);事物的屬性千變萬化,是感覺世界(如白色的牆),事物的「基質」則固定不變,是事物的本體。
在西方哲學中,「物自體」這個神秘之物雖無法認識,卻不能缺少;人們只能從邏輯意義上來理解它的存在,即從思想認識上說,假如離開「物自體」,一切經驗和認識將無從產生。這是「物自體」概念產生的認識論根源。
從古希臘時代起,西方人即把「物自體」視為經驗世界的存在背景和前提。如17世紀經驗主義者認為,自然科學知識來自人的感覺經驗,如英國洛克、休謨,愛爾蘭貝克萊等哲學家皆持這種看法,其中「物自體」是潛在的背景。
理性主義哲學家認為,人的知識來自天賦觀念,人的先天理性是知識的來源,如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茲、法國哲學家笛卡爾持這種看法。
康德把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綜合起來,提出了感覺經驗和先天理性相綜合的看法,這種認識形式叫「先天綜合判斷」,如物理學、化學、天文學、生物學等自然科學。
康德之後的黑格爾儘管用「絕對理念」消除了「物自體」的抽象性,但黑格爾哲學並非西方哲學的主流。在黑格爾之後,許多西方思想家依然用「物自體」概念思考本體論或認識論問題,這已經成為西方哲學的思維習慣,很難一下子改變。
如德國思想家尼採認為,世界的意義來自「超人意志」的創造,「超人意志」雖然存在,卻沒有固定形態,它只是一種永恆輪迴的「物自體」。尼採哲學最終走向懷疑主義和虛無主義。
現象學大師胡塞爾認為,人的「意向性」僅僅局限於「觀念」世界,無法達到外部世界;但胡塞爾又努力拉近「意向性」和外部世界的關係。比如他提出「主體間性」概念即是為了溝通「意向性」和外部世界的關係。胡塞爾的「外部世界」概念依然包含「物自體」的影子。
在胡塞爾看來,「外部世界」雖然客觀存在,但「意向性」無法與之實現完全溝通,只能藉助其他理解方式,如想像性的「隱喻」等。
從歷史上看,西方哲學一直圍繞著「物自體」打轉轉:一,「物自體」是客觀存在,但僅是知識的背景和條件;二,人的認識只能限於現象界,無法達到物自體。這種認識悖論始終纏繞著西方哲學發展史。
和西方哲學的「物自體」概念相比,中國文化對「道」的理解則顯得深刻和辨證許多。
中國文化的「道」類似於康德哲學的「物自體」,但中國文化的「道」又不是「感覺」背後的僵死「物質」,並非「時空直觀」(康德語)背後的「物」。中國文化的「道」是事物存在的整體,屬於生態世界,這是中西方思維方式的差異。
中國哲學認為,事物的存在整體既是本質、本體,又是感性、現象,兩者合二為一,不能分開。這即是中國哲學的「體用一源」論。
所謂「體」是指事物的本體或本質——事物存在的規律性,如儒家之「天理」或道家之「道」。所謂「用」是指感性現象界,是大千世界中的芸芸眾生。中國文化認為,事物的「體」和「用」沒有界限,不能分離。
比如宋明理學的「理氣一元」論哲學。
南宋朱熹認為,從邏輯上說(思想認識),「理在氣先」;從存在論層面說,理即是氣,氣即是理,理、氣合一,兩者沒有距離和界限。這是儒家哲學的「體用一源」論。
道家哲學同樣沒有西方哲學的「二元對立」範疇(如本質、現象或感性、理性)。道家哲學認為,天地萬物的存在源於自然,自然即是自然而然;其中沒有本質和現象之分,沒有感性和理性的對立。
正如老子所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或者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其中的「道」既是萬物,又是本體。這是道家哲學的「體用一源」論。
莊子也指出,萬物的存在皆來自自然之「氣」,氣聚而形生,氣散而形滅;氣聚、氣散皆屬於自然之道;在自然之「道」面前,眾生平等,彼此沒有區分和界限。這是莊子的「齊物論」哲學。莊子認為: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句話可以代表莊子哲學的基本立場。
從認識方式上說,中國文化對「道」的感悟和理解不同於西方哲學認識論。
西方哲學認識論分別屬於「靜觀」說和「邏輯」說:「靜觀」說是指人的知識來自感覺經驗,如康德的「時空直觀」、休謨的「經驗聯想」。
邏輯」說是指人的知識來自邏輯推理,如康德的三大「批判」,黑格爾的思辨哲學。這種知識形式和西方數學、幾何學有關。
與西方哲學不同的是,中國文化理解「道」的方式是心理感受、體驗、反省和頓悟,這是一種頗具中國文化特色的認識方式,屬於一種綜合性認識,可以簡稱為「體認」或者「體悟」。
「體認」或「體悟」不同於西方哲學的感覺靜觀——「看」,不是與事物「面面相對」(如亞裡斯多德、休謨的「感覺」論);「體悟「或「體認」也不同於西方哲學的概念推理,如亞裡斯多德的三段論(所有的人都是會死的,蘇格拉底是人,所以蘇格拉底也是會死的)。毋寧說,「體悟」或」體認「是一種包含感性、理性在內的綜合性認識,即感受、體驗、反省、頓悟的融合統一。
舉個例子,孔子在《論語》中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孔子稱這種道德原則為「忠恕之道」。
孔子提出的「忠恕之道」來自人的感覺經驗嗎?還是來自人的邏輯推理?其實兩者都不是!
孔子的「忠恕之道」來自人的內心體驗和主觀感受,來自人的理性反省和頓悟。
孔子那句話的本意是說,「我」個人想要的東西,別人同樣也想要;「我」個人不想要的東西,別人同樣也不想要,這種心理現象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孔子看來,一個有修養的君子能夠領悟到其中的道理,並且能夠身體力行,這即是儒家文化欣賞的道德君子。
用現在的話說,一個有修養的人不能只想著自己,不能自私自利,而應當設身處地替他人著想,應當顧及他人的感受或利益。這是儒家」中庸之道「的本意。
顯然,孔子提出的「忠恕之道」是個心理學概念,是個「推己及人」的心理過程,也可以稱之為「換位思考」——站在他人的立場上考慮問題。
從來源上說,儒家的「道」既非感覺經驗的產物,也非邏輯推理的結果(如亞裡斯多德的三段論),而是來自人的生活感受和體驗,來自人的理性反省和頓悟。這是「體悟」或「體認」方法的認識論真諦。
從文化比較意義上說,儒家提出的「體悟」方法有些類似於佛教思想認識論。
佛家強調人人皆有佛性,修持之人應當從自我」心念「做起,從修煉個人心性做起,這個過程被唐代高僧慧能稱為「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慧能《行由品)。
慧能說: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也;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一念悟時,眾生是佛,故知萬法盡在自心,何不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般若品》《疑問品》)。
慧能這段話的含義是,修持之人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應當立足自己的本性——真實了解自己的內心想法和需要,一如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或者「己欲立」;在此基礎上,個人通過換位思考或推己及人,才能了解其他眾生的意義,這也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就修煉過程而言,這是一個從「自我認識」上升到「宇宙認識」的過程,即宇宙「萬法之理」源自人的自性;「眾生」的意義(真如本性)源自個人體悟。如果一個人能夠做到從「眾生」層面思考問題和立身處世,就可以達到佛之境界,這個過程即慧能所說的「一念悟時,眾生是佛」。
除了儒家思想和佛教哲學外,中國道家思想對自然之道的理解同樣不同於西方哲學認識論。
比如老子認為,人們領會「道」的方法只有一種——「致虛極、守靜篤」,忘掉自我,拋棄欲望,專注精神的體驗,才能感悟「道」之存在。
在老子看來,單純的生理感覺或者名理邏輯無法認識「道」的本體——道體。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體」不可言說,無法用常規邏輯描述;只有採用矛盾性思維——道家哲學辨證法,才可能理解「道」的存在。
所以老子用自相矛盾的語言解釋「道」的性質,他說:「道」有名,又無名;「道」是動,又是靜;「道」是「有」,又是「無」,等等。此類說法顯然不符合亞裡斯多德形式邏輯,屬於一種非常規思維——辨證邏輯(相反相成、對立互補)。這是老子思想的辯證法。
莊子指出,人的認識具有相對性,無法用語言解釋「道體」本身;事物的性質如大小、上下、是非、善惡等屬於現象界,不屬於事物的本體(物自體)。
換言之,道家的「道」既是天地萬物的總原則,但不是獨立存在(不同於柏拉圖的「理念」);「道」又是自然界的「一」,這個「一」包含天地萬物之整體,和「道」無法分離。
如此一來,道家思想認識論便排除了類似西方哲學的「二元對立」思維方式,把感性、理性及本質、現象統一起來。
總之,康德等西方哲學家提出的「物自體」概念不同於中國文化的「道」;西方人理解「物自體」的方式也不同於中國文化對「道」的感悟。換言之,西方哲學的「物自體」概念來自形上學思維方式(本質、現象對立以及感覺、理性對立)。中國文化理解「道」的方式是「體悟」或「體認」,這是一種包含感性和理性於一體的綜合性認識方法。這既是中國文化的特色,也是和西方哲學的重要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