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破馬李逵 中國青年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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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中國青年》雜誌2021年第2期
@文/破馬李逵
如果不去小城裡走一趟,你大概很難見到這樣的景象。
我媽媽家這個單元,總共住了十二戶人家,其中有五戶的裝修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一樣花色的瓷磚,一樣材質的櫥櫃,一樣設計的電視背景牆,一樣品牌的家電,連衣櫃所在的位置都是一樣的。
我媽家跟他們不一樣,但是跟前樓我姨家一樣。我姨家呢,跟她原來住平房時的老鄰居家是一樣的。至於她的老鄰居,我想也會跟某個朋友、親戚家是一樣的吧。
還記得當初裝修的時候,工人帶著工具、設備走進來,問我媽有什麼要求和想法,我媽一臉無助地看著我。我說房子是你住的,你想怎麼裝就怎麼裝。我媽就把跟我姨家一樣的想法都告訴了工人,但是兩個房子的格局畢竟不同,總不可能一模一樣,於是我媽說:「我這個格局的房子你們也裝過,別人怎麼裝我就怎麼裝。」
別人怎麼樣我就怎麼樣,我媽這句話,說出了這裡絕大多數人的一生。
這些孩子都一樣
在我們這裡,孩子一出生,就要參照他的表哥、表姐、鄰居家孩子、父母同事孩子的經歷成長,仿佛這些孩子都是一個人,要擁有一樣的人生。
我小的時候,也就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縣城裡幾乎沒有小孩學什麼興趣班。少年宮曾開設過特長課,但因為學生寥寥,最終慘澹收場。後來為了抓素質教育,學校出手了。
我讀三年級時,學校成立了舞蹈隊,我是第一批入選的,老師不止一次說我條件好,應該好好學跳舞,但我回家跟媽媽複述了舞蹈老師的話,我媽說:「學什麼跳舞?你看誰學了?別人都沒學,你學它做什麼?」
至今,我的一字馬離地面都還有三釐米的距離。這是我離舞蹈最近的三釐米,也是最遠的三釐米。
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上興趣班又成了風尚。我姑姑家的小外孫女現在上小學二年級,據我所知,她學了古箏、舞蹈和書法。我姑姑整天帶著小外孫女穿梭於各個興趣班之間,逢年過節的聚會上,我姑姑會說:「孩子一天可累了,但是人家孩子都學了,咱們也不能不學啊。」
一個孩子學不學什麼特長,並不是因為他自身的天賦和興趣,甚至不是因為家長的期望,而是因為身邊的人學了或者沒學。於是這個孩子從小就會形成一種觀念:我只要和別人一樣,就好;或者,我必須和別人一樣,才好。
成為不一樣的人
去年一整年,我回縣城老家參加了三場婚禮,都是我的表弟、表妹們結婚。很神奇,我現在根本想不起哪一個場景屬於哪個人的婚禮,因為三場婚禮的流程、儀式,甚至場內的布置都是一模一樣的。
最有趣的是,我的某個表妹結婚時,伴郎團竟然都是我家親戚中的年輕小夥子和我表妹的同學。究其原因,新郎官年歲略大些,他的好哥們都是已婚人士了,而在親戚朋友眼中,已婚人士是不能當伴郎的。而且新郎官家裡是外地的,本地親屬也不多,所以只好找新娘子的娘家人來充當。
我覺得這樣做失去了伴郎本身的意義,曾有些不識趣地問我表妹,婚禮中去掉伴郎伴娘這個元素不行嗎?她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行,因為她身邊的親戚、朋友、同學、同事結婚都有伴郎伴娘,都要做遊戲,都要擋酒,她怎麼能沒有呢?
我曾經膚淺地把這種思想歸結為「攀比」,就是別人有什麼,我也要有什麼。但是長大後,經過仔細地觀察和分析,我發現,這其實並不是攀比,攀比的結果是輸贏,而這裡的人所糾結的是「異同」。我不知道成為「不一樣的人」對於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但我知道,他們是絕不容許自己成為那樣的人。有時,也無法接受別人成為不一樣的人。
每個人都是「他人」嗎?
我愛人的奶奶曾在身體很康健的時候就留下遺囑:死後不辦葬禮,不通知親友。三年前,奶奶去世了。我們遵照奶奶的意願,沒有告知任何親友,也沒有操辦後事,只有老人的幾個兒女和三兩孫輩,送了她最後一程。
事情過去幾天後,我跟我媽打電話說了奶奶去世的消息。我媽的第一反應是:為什麼沒有通知她?她應該去弔唁的。我告訴她奶奶的意願,連她的親弟弟妹妹、侄子侄女都沒通知,何況是孫媳婦的媽媽?我媽表示不解,她想不通這世上竟然有老人去世了,不通知親友、不辦葬禮的家庭。
等過一段時間後,我回到縣城娘家,我的親戚們都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問了我一個相同的問題:你婆家為什麼不通知親友,不辦葬禮呢?他們的疑問伴著瞠惑,我所有的語言都消失在這片瞠惑中。解釋這件事,就像對一個古人解釋網際網路的難度差不多。
尋找自洽的方式
前兩年,我參加過一次同學聚會,聊完童年回憶後,聚會就自然地分成了兩桌。一桌都是上大學就離開了家鄉並且留在大城市打拼的人;另一桌是自始至終沒有走出去,或者大學畢業後又回到縣城的人。
我們這桌人,有的依然單身,有的剛結婚不久,有的辭掉了穩定的工作準備創業,有的準備騎行去拉薩,我們分享著彼此不同的人生;旁邊的另一桌也聊得如火如荼,因為他們中有三個人的孩子在同一個幼兒園的同一個班級裡。剩下的,有人在傳授孩子上小學的經驗,有人在請教進入當地重點幼兒園的攻略。
席間,一個男生起身端著酒杯來我們這桌敬酒,他說:「要我說你們的大學都白上了,不結婚的不結婚,不生孩子的不生孩子,還把那麼好的工作辭了,真想不通你們這輩子圖什麼!」
沒有生孩子的那個,就是我。同學的酒話當然無關緊要,但我不能不在乎我媽說的話。其實關於我還不打算生孩子這件事,十年來,勸我的人很多。「要有個孩子,人生才算完整」「參與孩子的成長是件很幸福的事」「養兒防老啊,看你老了怎麼辦!」這些,我都覺得有一定的道理。而我媽的勸說是:「別人都生了,你也生一個吧!這幾年,人家都是怎麼看你的?我都跟著上火。」
那一刻我不想跟她解釋什麼,我只想知道,她當初生我,是因為她想要一個孩子,還是因為別人都生了孩子。
而關於別人怎麼看我這件事,則更為玄妙。前幾年,我每每回到老家,街坊鄰居和親戚們見到我,還在問要沒要孩子?怎麼還沒要孩子?什麼時候要孩子?等等。這兩年再見到我,不但不問,而且我發現,他們明明在聊跟孩子有關的話題,看見我就馬上轉移換題。
一開始我納悶兒,這是突然想通了?後來才發現,因為在他們的認知體系裡,人類是趨同的,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不想生孩子的人。人怎麼可能不生孩子呢?所有沒生孩子的人,都是因為身體有問題。如果這是一個真命題,我就會為此而痛苦。所以他們見到我,就迴避了孩子的話題,也屬於人文關懷的一種吧。
法國哲學家讓·保羅·薩特在他的《禁閉》中提出過一個概念:當一個人的判斷太過依賴他人時,這個人的自我意識就會喪失,完全處在環境的支配下。而在我曾經生活的地方,每個人都是「他人」。
人的一生很長,活得自洽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在我的老家,我的媽媽、親戚朋友、街坊鄰居,或許都是自洽的。而我呢,也要尋找自洽的方式,或許不同,但那就是我的人生。
監製:皮鈞
終審:藺玉紅
審校:陳敏 劉曉
原標題:《我必須和別人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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