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間真正的關係是夥伴,是朋友。作為朋友,天和人自身都是相對獨立的存在者。它們雖然是不同的,但卻是平等的。在此前提下,天人彼此需要對方。
既然新的中國的智慧是古老的中國智慧的更新,那麼我們有必要回到中國智慧的基礎和核心——天人合一。關於天人合一的重新思考並非簡單的肯定和否定,而是一種在區分邊界意義上的批判。通過批判,我們可以發現,天人合一說思考的界限在哪裡。
毫無疑問,沒有任何一種民族的智慧如同中國的智慧一樣注重天人合一。它是中國人存在、思想和語言的根據,是人生達到的最高境界、理想和目的。天人合一是天地人的合一,不是天地人神的合一,更不是人神合一和人神共在。它讓中國人注重現實世界,而不是鬼神世界。這使中國的歷史在根本上區別於其他文明的歷史,如印度教、猶太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歷史。
同時,天人合一是人與自然的共同存在的世界,而不是自然死了的單一的技術世界。這使中國的歷史不同於現代西方技術化和工業化的歷史。總之,天人合一成為了中國智慧的標誌。它形成了中國人精神世界的同一性,並構成了與其他文化的差異性。
但天人合一有它的限度。這在於天人合一忽視了天人的差異。天地人固然共屬一起,但它們卻屬於不同的存在。天地是礦物、植物和動物構成的整體,人卻是身體和心靈的統一。人和天地有共同的地方,但也有不同的地方。人的身心和天地萬物有著迥異的存在本性和樣式。這是天人合一說有意或者無意抹平了的關鍵點。
同時,在天人合一中,天人不是平等的,而是有著等級序列的。一般而言,天高於人,人低於天。因為這種等級序列的限制,所以不是人規定天,而是天規定人。所謂天人合一不是天合人,而是人合天。因此,在天人合一中,平等和諧只是假象,真實的是天對於人的控制和支配。
另外,人追求和實現天人合一隻是心性的覺悟,而不是存在的發生。人們通過對於人自身心性的發明,而可以知曉物性,並由此能參天地,贊化育,實現天人合一。在這一過程中,人只是一個心性的人,而不是一個存在的人;天地不是真實的天地,而是心中的天地;合一不是一個現實的過程,而是一個思想的過程。
正是因為如此,天人合一雖然是一個美好的世界,但它一直只是一個古老的夢想。在天人合一中,人和天都沒有改變自身。天還是同一的天,人還是同一的人。這使中國的歷史無法中斷而劃時代,而只能囿於自身所劃定的那片有限的天地之中。
為了解決天人合一理論的困境,我們必須重新思考天人關係。這要求我們放棄各種關於天人關係的先見,而是從已給與的存在的事實出發。一個所給與的事實是,人生天地間。天存在著,人存在者。但天是天,人是人。天走著天的道路,人走著人的道路。這就是說,天有天道,人有人道。承認天人的差異是對於已給與的存在事實的承認。只有在差異的基礎上,我們才可能探討所謂的天人關係。
如果天人關係不是天人合一的關係的話,那麼它們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人們很容易將天人關係想像成主客體關係。一種情形是:天是主體,人是客體。人依天而行,天會獎勵和懲罰人正當和不正當的行為。另一種情形是:人是主體,天是客體。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徵服和改造自然。一旦天成為主體的話,那麼就會產生自然中心主義;一旦人成為主體的話,那麼就會產生人類中心主義。
雖然天人之間不同的主客體關係在人類歷史上曾經發生過,但它們並非天人之間真正的關係。事實上,天不是人的主人,人也不是天的主人。人既不是服從自然,也不是徵服自然。因此,我們既反對以天為主體的自然中心主義,也反對以人為主體的人類中心主義。
天人之間真正的關係是夥伴,是朋友。作為朋友,天和人自身都是相對獨立的存在者。它們雖然是不同的,但卻是平等的。在此前提下,天人彼此需要對方。
一方面,天需要人。如果沒有人的話,那麼天地就只是礦物、植物和動物的天地。它自在自為,自生自滅。正如日出日落、花開花落。正是有了人,天地萬物才有其心,其存在的意義才能顯示出來。另一方面,人也需要天。人不可能脫離天地而生活,而只能生存於天地之間。天地是人的存在之所,是人是身體和靈魂的安頓之處。
但是,天人之間的相互需要並不是單一的索取,而是相互的給予和奉獻。所給與和奉獻的並非某一特別的東西,而是自身所有的一切。從天而言,它將自身給與人。天空發出了光明,大地置放了處所。植物和動物提供了各種食糧和衣物。日月的變化,年輪的交替,讓人們生了又死,死了又生。從人而言,他將自身給與天。人將自身作為天地之心,萬物之靈。他不僅意識到天地之間的奧妙,而且守護著萬物自身的存在。人促使礦物固守,植物生長,動物生息。總之,天讓人成為人,人讓天成為天。
在這種友誼的關係中,人天共在。所謂共在並非只是作為兩個僵硬的存在者平列在一起,而是共同生成。天地之大德曰生,人之大德也曰生。生或者生成可看作天人之道的根本。
所謂生是生育、生產、生化、生成。生成不是一般意義的變化,不是從一種狀態到另一種狀態的過渡,甚至也不是從舊到新的更換,而是從無到有的活動。生成在根本上就是無中生有的事件。因此,它是連續性的中斷,是革命性的飛躍。在生活世界的遊戲的生成中,一方面是舊的世界的毀滅,另一方面是新的世界的創造。唯有生成,一個事物才能成為一個事物。不僅如此,生成是對於自身有限性的克服。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無窮無盡。於是,生成成為了無限性的生成。
天人在生成中成為自己。如果將生成理解為天人之道的話,那麼道自身的意義也會發生改變。道不是某種實體性的存在者。它既不是神靈的神奇的話語,也不是自然的神秘的力量,而就是一條生成的道路,貫穿在天人之際。作為天地之道,這條道路是所有道路的道路。
但道路不能理解為一條現成擺在這裡的對象,而是要理解為被開闢出來的。雖然道路看起來是人開闢的,但實際上是道路自身開闢的。人必須按照道路自身的要求而開闢道路,然後再在上面行走。
天道是道為天開闢的道路。人道是道為人開闢的道路。在天人共在中,天人各自走著自身既定的道路,但又彼此走向對方。於是,天人也參與了道路自身的開闢。在這種開闢過程中,道路會生成道路。老路會變成新路。
由於道的生成,天人也共同生成。舊天會成為新天,舊人會成為新人。不僅如此,天人還會交互生成。天人化,人天化。天人化就是所謂的自然的人化。一方面是天地自然的人化,亦即天地萬物具有人性的意義;另一方面是人的自然的人化。
不僅人的身體,而且人的感覺成為了文明和文化的產物。人天化就是所謂的人的自然化。人的身心和生存從社會的規範和束縛中回歸到自然的本性,也就是人的天性。這包括身體的、欲望的和生活的解放等。
本文作者系武漢大學哲學教授,著有系列學術專著「國學五書」(《論國學》、《論老子》、《論孔子》、《論慧能》、《論儒道禪》,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與發行)。本文圖片來源網絡,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