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學宮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文化的江山】
李冬君/文
孟子把楊朱做成了「顯學」
墨子在齊國時,齊還沒有稷下學宮,但那時墨學已是顯學了。
所謂「顯學」,在當時是指起於民間而廣為流行的主張和思想,是被時人擁躉的學說。孟子在諸國推行仁政不成功,便轉身批判「顯學」去了。孟子「闢楊、墨」時,已是墨家後學時代,被稱為「別墨」學派。那時,孟子正在稷下做先生,而「別墨」在稷下正當顯學之時,代表人物是宋鈃和尹文,此二人也是稷下風雲人物。但孟子的「闢楊墨」顯然不是針對稷下別墨宋、尹之流,很可能是惠施。
「楊」,指楊朱,就是那位「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也」的楊朱,「一毛」是楊朱之學的核心。「墨」,就只能表指墨學了。
孟子為什麼要去批判楊朱和墨學呢?表面看來,天下人「不歸楊,則歸墨」,要麼追隨楊朱之學,要麼擁躉墨學。儒學反而在戰國爭霸中顯得不合時宜,孟子行仁政就總碰壁,而惠施發起了具有國際和平意義的「會徐州相王」運動,卻一舉成功。所以,孟子要借「楊墨」來滅惠施。
然而,非常有趣的是,當時的情形並非像孟子說的那樣。事實是,楊朱是個徹底的「為我」主義者,他既不會去著書,也不會去講學,在當時哪裡會有那麼大影響?我們翻遍歷史也沒有找到楊朱有過什麼著述或帶了多少弟子門人,那麼楊朱的影響何來?他和墨子的影響怎能同日而語?可孟子卻偏偏要將一個寂寂無名的楊朱與墨子相提並論,這又是為什麼?
從孟子好辯和常常以氣勢壓倒對方的性格來看,他提楊朱純粹是為了湊成一個人性的對子,有對子就會有排比句般的氣勢。他老師孔子有一句話叫「過猶不及」,從墨翟主張「兼愛」來看,兼愛是無親疏遠近,這是人性善過了頭。而楊朱則與墨子完全相反,認為人性就是「為我」,可以說這是人性的「不及」。墨子的「兼愛」「愛」過了,超越了人性所能承受的能力,人性對博愛能承受多少呢?楊朱的「為我」,又是人性的不及,所謂「過猶不及」,說明墨子「兼愛」與楊朱「為我」是一個毛病,所以兩人都是思想上的偏執狂。孟子就這樣東拉一個楊朱,西扯一個墨子,把他們放在一起,聲東擊西,批判起來才過癮。
孟子說他好辯是不得已,對子式的痛批又來了,他說:「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君無父,是禽獸也。」罵得夠狠!
楊朱原本就沒什麼名氣,西河學派沒見他的身影,稷下學宮也沒他的蹤跡。可孟子偏說,楊朱之言「盈天下」,如洪水滔天,必須滅了它們。不想孟子一罵,楊朱不但沒有被滅,反而出名了,孟子給他戴了一頂「為我」的高帽子,本來就是無中生有,是為了立一塊人慾的靶子進行射擊,孟子萬萬沒沒想到,靶子被打成了主義——個人主義,楊朱風頭無敵。楊朱沒有著述,卻有了主義;沒有弟子,卻成了一派宗師。
孟子闢楊墨,帶有戰國風氣,有一種殺氣和霸氣,不像春秋諸子那樣溫文爾雅講禮節。墨學在當時確實是顯學,不僅與儒學不分上下,關鍵墨子還非儒,竟然還批判到祖師爺孔子頭上了,墨子借用齊景公與晏子的對話,說孔子到哪個國家哪個國家就會動亂。當然這個故事並非墨子本人所寫,而是後世門人所為。作為孔門再傳中的大儒孟子,當然責無旁貸要出來反擊了。孟子本想將墨學拉下來,降到楊朱那樣的檔次,凸顯其睥睨之勢,結果墨學沒被拉下,反而將楊朱抬舉起來,又無端製造了一個儒學的勁敵和對立面。
孟子的氣勢雖然很足,但理上難免有虧,說楊朱「為我」是無君,似乎還將就著能說得過去,說墨子「兼愛」是無父,無論如何都說不通,儒家《禮運·大同》篇就主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樣的「泛愛眾」與「兼愛」在本質上沒有什麼兩樣,怎能是墨學「無父」呢?這就是孟子好辯的一個特點,他只管意氣風發,不管邏輯。
楊朱沒有非儒,卻被孟子拉來陪綁,被斥為禽獸,就因為孟子說他主張「為我」。注意,這個「為我」是孟子說的,強加給楊朱的,是被「孟子化」了的一說。孟子還說,楊朱以天下之利換他一根毫毛他都不換。孟子太聰明,拋出一個這麼大的、在當時肯定是政治不正確的偽命題,可能把天下都給震動了一把,因為這個命題很嚇人。
為了強調楊朱「為我」的合理性,有人將楊朱的主張上升到個人主義的立場,但卻忽略了個人主義的立場究竟是什麼?個人主義的立場,主要是指個人權利形態,個體生命形態還在其次。而我們從「被孟子化」了的楊朱的「為我」主張來看,他的出發點和立足點都是關乎個體生命形態的,比如「貴己」、「全生葆真」,是強調個體生命的重要,與個人權利無關。
我們再用思辨的眼光來重新審視這個命題,將「天下之利」與「一毛」的關係再作一番考察。「天下之利」是什麼?不就是每個個體的「一毛」之利的集合體嗎?它們不是對立關係,而是互為依存的關係。為政者如果能從這樣的「天下之利」考慮出發,就是德政,就是仁政。
話頭回到孟子,孟子雄辯,往往不是以講道理勝,而常常是以氣勢勝,就看他在「天下之利」與「一毛」之間,以近乎無限之落差,蓄足了他巨量的勢能,其勢一瀉千裡,而沛然無御,所以他只管說得痛快。
可有誰知孟子的論敵「楊、墨」,就是惠施?因為惠施把楊朱與墨學給「合同異」了。
惠施的「合同異」
惠施與孟子相比,兩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學者,不過,孟子好辯,而惠施則更是善於哲理性思辨的大思想家,同時,惠施還有審時度勢、治國理政的操作能力,這是孟子所不具備的。
孟子「闢楊墨」,而惠施則將楊墨兩家給「合同異」了。「合同異」的「異」,是不一樣的意思,是把不同的東西放在一起,強調兩家學說的同一性。
惠施是宋國人,與孟子生活於同時代,是莊子的好朋友,是那種辯論起來棋逢對手式的好朋友。當年孟子響應宋君偃的號召,來到宋國行仁政時,惠施剛好在魏國做宰相。
那時,惠施發起了戰國史上著名的「會徐州相王」的國際結盟運動,魏惠王邀約齊威王在徐州會盟。齊威王那時候很威武,整個齊國和稷下學宮正逢盛世,不過齊威王此時還應該叫齊侯。魏惠王帶著一幫小諸侯國嘍囉,在會盟大會上,尊齊侯為「王」,齊威王不好意思獨擔,也尊魏惠王為王,也就是互相承認對方為王。孟子去行仁政的那個宋國的宋偃君是第三個稱王的。這事兒發生在公元前334年,是戰國初期,那時諸侯們還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不敢稱王。因為只有周天子才是名正言順的天下之王。春秋五霸都稱「公」或「侯」,以爵位稱呼,哪敢稱王?但是,自從這次「會徐州相王」運動以後,諸侯們紛紛稱王。
從那時起,惠施就成了孟子的對手。話從九年前說起,即從「會徐州相王」往前推九年,正是齊、魏兩國大戰之際,著名的馬陵之戰,孫臏大敗龐涓,魏國一敗塗地,魏國太子申被齊威王俘虜。此時,魏惠王只好任用惠施為宰相,因為惠施主張「偃兵」和「去尊」。「偃兵」就是偃旗息鼓,不要打仗了,要和平。「去尊」就是不要想著做諸侯國的頭,不要想著當「王」,諸侯們和平共處。魏國遭受重創,又面臨秦、齊兩國夾擊,當然要「偃兵」了。所以,魏惠王對惠施簡直言聽計從,甚至還曾一度想禪讓王位給他。
盛氣凌人的魏惠王怎麼一下子這麼謙卑起來,還能接受惠施的「去尊」主張呢?因為當年魏國強盛時,曾領十二國諸侯朝見天子,遏制秦國,連尚武的秦國都害怕招架不住魏國。於是商鞅獻了一計,尊魏國為王,並勸魏做天下之主,魏惠王就真自稱「夏王」了。
戰國爭霸,敢稱王者必會成為眾矢之的。因此惠施勸魏惠王「去尊」,把自己徹底放下來,要放得「天與地平」。既然魏國已被齊國打敗,那就尊齊為王吧。與其傾全國之兵力去和齊國拼命,還不如「偃兵」,所以,才有「會徐州相王」之盟。
齊國大將匡章,也是孟子的學生,就很懷疑惠施,所以就質問他:你不是主張「去尊」嗎,為什麼還要尊齊侯為王呢?惠施講了一通大道理之後,說如果尊齊侯為王能免於戰爭,人民不用戰死,何樂而不為呢?這套說辭,當然騙不了匡章,惠施的用意無非是讓齊國來扛大旗,讓齊威王當出頭鳥。所以,當齊魏會徐州相王時,楚國不幹了,果然要出兵。可當時,齊楚勢均力敵,加上楚國剛滅了東南一隅的越王。所以惠施的「偃兵」才得以成功。
惠施「偃兵」,顯然從墨子的「非攻」思想發展而來,但兩者又有所不同。
首先,「非攻」在墨子是絕對的原則,而「偃兵」是一種國家發展戰略。墨子「非攻」,是以民間立場幹預國家主張,以民間實力對抗霸權主義,而惠施的「偃兵」,則是一種國家奉行的國際關係的準則和策略性的外交政策。
其次,「偃兵」是國家行為,當然要談國家利益;而「非攻」則高舉國際正義,要「兼相愛,交相利」,使各國皆「尚同」於「正義」,不拿「正義」來做交易。
還有,「偃兵」的思想基礎也與「非攻」不一樣,「非攻」是基於絕對化和理想化的「尚同」,而「偃兵」就是基於現實的妥協,這在惠施叫「合同異」。
墨子的「尚同」,是向同一個目標看齊;而惠施的「合同異」,則要將不同的勢力和利益合在一起,求同存異,結合成為一個利益共同體。
不同的國家利益要「合同異」,不同的思想流派也如此。惠施本人的思想就是這樣一個「合同異」的標本,與孟子不同,他將完全對立的「楊朱與墨子」「合同異」了。正是他,將「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也」與「摩頂放踵以利天下」這樣兩種思想款式、截然相反的人格和學說「合同異」了。
惠施是怎樣「合同異」的呢?惠施說,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如何能「至大」呢?墨子的「兼愛」夠大了吧,但惠施認為還不至大,「兼愛」還是人道主義,我們還要「泛愛萬物」,天地一體,才是真正的「至大」,大到自然主義者當然無內外了。這就是惠施的「至大無外」。
如何能「至小無內」呢?這就是楊朱的「為我」了。在人際關係中,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每個人都是複雜的身份體系,都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不可能「至小」。只有獨立的「我」,因其獨特的個體性,就是「至小」。
「我」在天地萬物自然循環中,是人道的一個小原子,「至小」不可分,一個人當然不能分兩半了,這就是「無內」,「我」卻因「至小無內」而覺醒了。非常有趣,惠施用「至大無外」和「至小無內」的兩個極端,把兩個對立的思想家的理論給「合同異」了。但,惠施的「合同異」是保持各自不同的邊界的共同體。
孟子闢楊墨,惠施合楊墨,孟子和惠施的差別在哪裡?
孟子,將人體分為大體、小體,將人性分為大性、小性,將人心分為仁、義、禮、智四心。在孟子那裡,大,基本是指道德理性,是仁義禮智;小,都是小我人慾。只要談到人慾,孟子一概否定,且從不反省。
惠施不談人性、人心,卻談第一人稱和個體性的「我」,如楊朱「為我」,用個體性的「為我」,來維護他的「至小無內」。孟子認為這種「小體小性」的格局,是無法天人合一的。孟子的天人合一,是要消滅小我,以成全大我的,大我純然與天為一。這個天是什麼?天是仁義禮智,是天理,這就走到存天理滅人慾的路上了。
惠施與孟子的過節
惠施「去尊」,使魏惠王內政外交雌伏,不得已而隱忍多時。策士張儀一來到了魏國,魏惠王就解僱了惠施,讓惠施走路。人走了,可思想還在,張儀可以為相,但不能解決思想問題,誰能清除其思想?當然是孟子!孟子「闢楊、墨」,主要是在魏國。
魏王請來孟子,奉之如師,為他「闢楊、墨」,對於行仁政,他不過是敷衍孟子而已。孟子也剛好借魏惠王之力「闢楊、墨」,打擊惠施。他早就積蓄了這份攻擊的能量了,他給「楊、墨」之學定了調:「為我」無君,「兼愛」無父。
當年,孟子去宋國行仁政,是看好了宋王偃這塊料,可惜的是,此料卻被「楊、墨」之學染了,而染之者,在孟子看來,就是惠施,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宋王偃除了「賢孟子」外,就是「賢惠子」,而且能「合楊、墨」者,也只有惠施,所以,宋王偃未行仁政,惠子最有嫌疑。因此,孟子來宋國行仁政,首先要過惠施「合同異」這一關。
墨家鉅子孟勝為楚國陽城君守國,率領弟子183人從容赴死。死前,孟勝對弟子說:不死,從今以後,人們求嚴師必不求墨者,求賢友必不求墨者,求良臣必不求墨者,今日之事,唯以一死明志。此語此舉震驚天下,從此天下之人,皆知墨者。梁啓超先生稱墨家為中國的墨俠武士道。
孟勝死後,墨者中心也轉移到宋國,正是在宋國,墨學成為了顯學。墨家能為顯學,除了墨者俠義和墨學思辨,還有惠施在宋國的「合同異」。正是在惠施「合同異」的旗幟下,墨者融合了各家,將墨學做大。孟子「闢楊、墨」,而惠施能「合楊、墨」,所以,惠施之學大。
其實,處於孟子與惠子中間,宋王偃很為難。惠子還好辦,能「合孔、墨」,求同存異,沒讓宋王偃為難。可孟子不幹,藉口對「關市之徵」不滿,說走就走了。
有了惠施的影響力,「楊、墨」之言才能「盈天下」。但讀遍《孟子》,我們發現,孟子之於惠施,可謂「不著一字」,然其「闢楊、墨」時,才寥寥數語便「盡得風流」。諸子罵人,很少罵當事者本人,這倒不是勇氣問題,而是蔑視。假如他們與你相爭,要罵你的話,他們一定會去罵你的祖師爺,而非你本人,如你要問這是為什麼,他們一定會這樣告訴你:你別急,你還不值得一提。孟子「闢楊、墨」而不直接罵惠施是如此,荀子罵「惠施、鄧析」而不罵公孫龍也是如此。
魏惠王死,定了下葬的日子,可連日來天降大雪,城牆被壓壞,太子還要行喪禮。群臣來諫,請改日期,太子不聽,說:以勞民喪財為由,不為先王行喪禮,那是不義。群臣聽了,不再言語,去告訴公孫衍。
但公孫衍也道,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說,能說服太子的人,看來只有惠施了,你們還是去請惠公吧。於是,派人去請惠施,惠施對來人說,行,我同你去。見了太子,惠施這樣說:過去啊,周太王葬於楚山之尾,墓被欒水淹了,文王說,一定是先王在想念我們了,想出來再見一面,讓這欒水來通知。於是,將先王從墓裡請出來,安放在朝廷上,讓百姓們都來見一見,三日以後,重新安葬。現在我們的先王,本來早就定了安葬的日子,可他不願走,還要留一陣子,幫我們扶社稷,安黔首,雪大天留人,讓先王再待些日子吧。太子說:好啊,就改個日期,讓先王多待些日子吧。後來,惠施又以「節葬」說服太子,終沒以儒家喪禮安葬先王。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第一輯四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