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入蘆花,銀碗裡盛雪」,從清淨的禪意偈子中,我隱約看到一種食物:餃子。它如同是對雪白的餃子身處兩種狀態時的詩性寫意:在沸水花中翻滾;端坐在白瓷碗裡。
過年吃餃子。在膠東飲食的喜慶篇章中,餃子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的點睛之筆。
餃子鮮香,餡兒最關鍵。我們這地界,地處平原,又依山傍海。山珍海味,應有盡有。從菌類,野菜,蔬菜,到海鮮,都可做餡。花樣繁多。常見的有香菇、木耳、薺菜、山麻楂、白菜、蘿蔔、韭菜、芹菜、青椒、豆腐等素餡水餃,也有豬肉、牛肉、羊肉、驢肉等純肉水餃,還有鮁魚、蝦仁、海參、海腸、貝丁等海鮮水餃,或者將葷、素、腥三味按比例搭配,此多彼少,或此少彼多,依據個人的喜好口味取捨。百搭的是物美價廉的豬肉和韭菜。巴掌大的鮁魚水餃,皮薄餡多,是我們本地的特色,就靠韭菜來提味,無韭不歡。外地人來了,看到這麼大個兒的餃子,驚詫不已,疑惑地詢問,這不是包子麼?當然不是。包子靠汽蒸熟,餃子靠水煮熟。這一蒸一煮,鍋灶上使用的招式不同,口感就迥然不同。
膠東人和餡,大多不喜把肉剁成泥,而願把肉切成小丁,其他食材也是如此。切丁,可最大限度地保留材質的營養結構和原汁原味,佐料放得也少,彰顯本色,口感實誠,像膠東人的性格一樣。調餡時,要順著同一個方向攪拌,牽著各個成員一起走,手拉手,別掉隊,這樣才會彼此親密無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為一體。普通的家庭手作者,在長期的實踐中,也練就了一顆巧妙的匠心,善於製作,嗅覺靈敏,只聞一下盆裡彌散出來的餡料香味,大致就可以判斷出鮮美和鹹淡度了。
擀皮,考驗人的雙手協調和靈活性。我外婆是高手,有絕活。尺把長的一根擀麵杖,在她手裡柔若扁擔,一頭擔著一個麵皮。麵杖快速地來回滾動,兩端的兩張麵皮,跟著節奏飛快地旋轉。眨眼之間,兩張質量上乘的圓形麵皮就完成了,中心比外端稍厚,這樣包起餡來更安全穩妥。外婆的一雙巧手,似乎十指分身有術,看得人目瞪口呆。
包餃子,衡量人的審美趣味。可簡單,可複雜。膠東人淳樸,包出的餃子也樸實。個大,餡多,形如半輪彎月,大多不帶花式,少有麥穗花邊,樸素,實在。喜氣洋洋的餃子,老輩子的人,比如我外公外婆,稱其為箍扎。這種叫法,就是對包餃子手法的簡要注釋。將餡兒放進皮裡,捏上邊,兩手大拇指對接,其餘手指一心一意,勁往中間一處使,一擠一拱,餡兒在裡面被箍住,鼓起圓滾滾的肚皮,像上了道緊箍咒似的,兩頭紮緊。任你是七十二變的孫悟空,也動彈不得,逃不出一葉掌心,乖乖地聽話吧。
我小的時候,餃子是稀罕物。總盼著能吃上灌漿的肉蛋餃子,一咬一包汁一團肉,滿口香。記得有一回,外婆包了純驢肉餃子。「天上龍肉,地下驢肉」,意為驢肉是天下第一肉。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漿汁迸流,濃香飄逸,粉紅的肉質細嫩肥美,真好吃。小小的心思裡,蕩漾著俗世的歡喜和天真,心滿意足。年歲愈長,愈喜歡素淡和貞靜,隨之喜歡吃素,綠葉菜是我的心頭愛。素餃,也成了很多時候的選擇。平淡之中有真味,素淨之中滋味長。人生的閱歷和沉積,會於無形中改變許多東西,包括口味。
包餃子時,家家戶戶往往都要多包一些,一頓吃不了,有剩餘才好。這叫有餘頭,表示過日子吉慶有餘,討個稱心如意的彩頭。吃剩的餃子,自然是捨不得丟棄的。高貴的口糧裡,飽含著農人和手工者的愛心與汗水,帶著手指一遍遍摩挲過的溫度和深情,必得珍惜。只有懂得尊重,才會有相應的福報。
如今,品種繁多的速凍水餃能讓人們天天都過年,但膠東人依然熱愛自己動手,慢條斯理地享受著手工勞動的生活樂趣。在我們的心目中,餃子就是一種符號、一種圖騰。熱氣騰騰的餃子,散發著家的味道、母親的味道。幸福觸手可及,如此的真實,如此的簡單。
過年的餃子與往常相比,被賦予更多的美好寓意和願望。年夜飯的餃子,具有莊重的儀式感。講究的人家,吃全素餃子,連蔥、蒜、韭也是不放的,這三者是葷菜,有濁味。也不以醋調味,因醋在我們當地還有個小名,叫忌諱。若有忌諱的事,難免讓人心生不安。都得避開。以此期盼來年的日子清淨無瑕,無煩事侵擾。我們華夏民族有慎終追遠的傳統習俗。新鮮的餃子出鍋後,要放在供桌上,作為供品,用來祭祀。祭天神,祭地神,祭祖。祈求得到神靈和先人的庇護,生活安康。通常供放一個晚上。其時,旁邊正有守歲的紅燭高照,遠遠望去,真應了「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階馥舒梅素,盤花卷燭紅。」的景象。等諸神和先祖享用後,才能撤下供品。撤下的供品,小孩子是不能吃的。據說小孩子吃了會昏頭昏腦,不聰慧。大約是為表達祭拜的虔誠和敬畏吧。
春節早晨的餃子,是大家爭相追逐的樂趣。裡面藏著吉祥物:消毒過的硬幣和紅棗。寶藏像未知的秘密,捉迷藏似的,誘惑著眾人的好奇心。若吃到錢,預示財源滾滾,眉開眼笑;如吃到棗,表示甜甜蜜蜜,亦眉飛色舞。都是好兆頭。至於靈驗與否,沒人探究,圖個開心而已。一家老少,團團圍坐,在不時響起的金屬和棗核的落盤聲中,互相打趣,歡聲笑語。
一方水土,養一方美食。每方地域的飲食,都貼著獨特的屬性標籤。像胎記一樣,無法泯滅。膠東餃子,以其超越自身面貌的樣式,成為承載鄉情、鄉愁之舟,支撐起人們關於家鄉、親人、祝福等情感和精神需求,漂流在時間的河流中。
(作者:胡容爾)
《光明日報》( 2019年02月15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