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留學日記》原本
魯迅有言:「我以為許多事是做的人必須有一門特長的,譬如標點只能讓汪原放,做序只能推胡適之,出版只能由亞東圖書館。」
今年9月,一批「亞東遺珍」現世,包括18冊50萬字的《胡適留學日記》手稿、陳獨秀《<科學與人生觀>序》手稿、胡適《跋<紅樓夢>考證(一)(二)》以及胡適與友人往來信札等8種,被喻為「新文化運動的歷史遺產」。
別看上海亞東圖書館只存在了40年,但它在陳獨秀、胡適兩大新文化運動主將的關心影響下,團結了一批文人志士,出版了大批新銳期刊、「五四」文集、白話小說,創造了出版史上的諸多「第一」,推動了中國思想史的轉型與進步。
老闆汪孟鄒有一句名言:「與其出版一些爛汙書,寧可集資開妓院。」這是一句氣話,也是代表有良心的「老書局」說的一句傷心話。
初版《胡適留學日記》
「一億兩千一百萬,最後一次!是您的了,恭喜1065號。」
10月16日晚,經過長達60分鐘的激烈競投,《胡適留學日記》手稿以1.3915億元(含佣金)的成交價,創下了「最貴日記」的世界拍賣紀錄。
這部日記的片段在網上流傳已久,其中的「打牌」「抽菸」等內容,成了網際網路上的段子。不過,那些被今人拿來自嘲的片段,僅是海量日記的幾個浪花。
與魯迅言簡意賅的「記帳」式日記不同,胡適留美日記共18冊、50餘萬字,詳實記錄了赴美國留學及歸國後的大量私生活和思想變化,可以說,是其從上海灘浪子蛻變為新文化運動旗手的「思想草稿」。
除了「記事、自我療愈」以外,手稿中,還隨文粘貼了450多張珍貴照片、中英文剪報,以及與友人往來的書信、便箋,涉及中美的思想學術、新聞歷史諸多方面,簡直就是個「手帳愛好者」。
在近代中國,留學的青年學生成千上萬,寫日記者也不乏其人,真正在作者存世時以「留學日記」題名並出版的卻只有《胡適留學日記》一部。而那些珍貴的手稿能歷經時代變遷,奇蹟般地存活下來,更是奇蹟。
這部日記能夠傳世,首先得益於胡適的好友許怡蓀。
胡適的好友許怡蓀
相比胡適的鼎鼎大名,許怡蓀鮮為人知。胡適一生,上至達官顯貴,下及走卒販夫,交遊之廣舉世皆知,故有「我的朋友胡適之」一說。但在胡適心中,知己並不多,許怡蓀便是其一。
胡適與許怡蓀是安徽績溪同鄉,又是上海中國公學和中國新公學的同學,在校時同住一室,志趣相投,感情深厚。
1909年,因公學解散、家道中落、親人病故等一連串的打擊,年輕的胡適一度心灰意冷,「又遇著一班浪漫的朋友,就跟著他們墮落了」,吃花酒、打牌、打架,靠典當衣物度日,甚至酒後鬧事被抓進了警察局。
有人根據胡適日記統計:在59天內,打牌16次,喝酒14次,進戲園、捧戲子19次,逛窯子10次。這批「揭短」日記,是亞東骨幹編輯章希呂住在胡適家,為他整理日記時發現的,能夠在胡適聲名顯赫時出版,可見胡適沒什麼名人包袱。
為了讓少年胡適重新振作,許怡蓀力勸他參加「庚子賠款」第二期官費留學考試。胡適卻一直在猶豫,一是他的母親沒有經濟來源,二是他還欠了一些債款,最後就是缺乏去考試的盤纏。
許怡蓀仗義疏財,幫胡適聯絡親友,解決了這些問題。胡適考取後,即函許怡蓀致謝:「皆出足下力勸吾行乃有以致此」,故「感激無地」。
若沒有許怡蓀的棒喝和資助,胡適很可能在上海的花花世界中墮落了。為此,胡適在《嘗試集》中,有「自視六尺軀,不值一杯酒。倘非朋友力,吾醉死已久」,說的就是這段往事。
許怡蓀作為諍友,在寄往美國的第一封信中,就勸胡適去除舊習,胡適當然明白老友指的是什麼,回復「當書之座右,奉為箴言」,還希望許怡蓀「時時痛下針砭」。
二人雖為摯友,但實際相見的時間並不多,胡適1910年去美,兩人一別就是7年。1917年胡適歸國後在北大任教,而許1916年從日本回國,由胡適介紹,執教於南京河海工程學校,見面機會也極少。更令人扼腕的是,1919年許便病故了。
從1909年到1919年許怡蓀去世前夕,他們通信長達十年。這十年,正是胡適一生中的重要時期,他事無巨細都要跟許怡蓀商量,還通過書信分享讀書、治學之心得,寫信不過癮,就讓許怡蓀看其日記和札記。
《胡許通信集》謄抄本
胡適留美的前兩年,在康奈爾大學學農,日記側重於上課、讀書心得、日常見聞。後期社會活動豐富,多是思想碎片、文學主張、觀劇心得、論文、講演的一些梗概。他在1913年2月寫給許怡蓀的信中說,「公私交迫,日記亦廢。現擬廢日記為札記,有事則記之,無事則不著一字。」
胡適對札記十分看重,許怡蓀也心領神會,費心地將札記重新整理抄錄。當胡適還在國外忙於寫博士論文的時候,《藏暉室劄記》就已經在《新青年》上陸續連載了。
「藏暉」取自李白的詩「至人貴藏暉」,意為收藏鋒芒,是胡適在上海時給宿舍起的名,雖然他向來反對中國文人用某某堂、某某氏、某某齋署名,認為這是舊習慣,需要修正,但既然是許怡蓀為他所定的連載書名,也就遵從了。
1939年,《藏暉室劄記》由亞東圖書館(以下簡稱亞東)整理成書時,為了紀念英年早逝的亡友,胡適沿用舊名,沒有修改。畢竟,「這部札記本來是為他記的,它的印行也是他最盼望的」。
在亞東版《自序》中,胡適寫道:「這些札記其實最初只是為自己記憶的幫助,後來因為我的好朋友許怡蓀要看,我記完了一冊就寄給他看,請他代我收存。到了最後的三年(1914年-1917年),我自己的文學主張、思想演變,都寫成札記,用作一種『自言自語的思想手稿』……有時候一天可以寫幾千字。」
胡適對亞東出版社情有獨鍾,已經在亞東出版了《嘗試集》《胡適文存》《先秦名學史》《神會和尚遺集》《胡適文選》《四十自述》等,這些著作可以說是他畢生學術研究的精華,而《藏暉室劄記》是亞東為胡適出的最後一本書。
1947年商務印書館重印此書時,胡適為了照顧銷量,改名為《胡適留學日記》。不過,商務印書館顯然是直接使用了從亞東獲取的紙版,儘管書名改了,書頁上還是用的「藏暉室劄記」。
自商務印書館1947年重印後,《胡適留學日記》之名確立,之後多次再版重印,均參照亞東版。因原稿從未披露過,亞東版日記的完整性、準確性一直難以考證,而今年10月拍賣的這套《胡適留學日記》,就是所有版本的源頭。
在《許怡蓀傳》中,胡適寫道:「他同我做了十年朋友,十年中他給我的信有十幾萬字,差不多個個都是楷書,從來不曾寫一個潦草的字。」受此影響,胡適在外也多用楷書,日記手稿現世,人們才得以見到他用蘸水筆寫的一手行草。
許怡蓀剛去世時,亞東圖書館已經認識到這部通信集的價值,不僅做了挑選和編輯加工,且已謄抄成稿,準備出版。但後來不知何故,並未實施,兩人書信也不知所蹤。
所幸的是,這部謄抄稿由收藏家梁勤峰先生於2013年同《胡適留學日記》手稿本一同覓得,終於使之得以在百年後重見天日。
為《新青年》做媒
胡適與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王雲五等出版人是密友,為什麼要把書交到規模很小的亞東圖書館出版呢?可以說,這裡是他的發軔之地,與陳獨秀的相識,以及在《新青年》上發表《文學改良芻議》,都是亞東老闆汪孟鄒做的媒。
1910年6月12日,胡適就在日記裡提到了汪孟鄒。當時,由汪孟鄒創辦的蕪湖科學圖書社是安徽才俊們的活動據點,19歲的胡適正準備赴美留學,他在日記中特別讚賞了汪孟鄒不苛求的態度。
同鄉情誼是汪孟鄒與胡適結交的契機,不過他倆畢竟差著輩分,汪與新文化運動另一旗手——陳獨秀的關係,才叫相濡以沫。
《哭汪希顏》是至今為止所能找到的陳獨秀最早的一首古體詩。標題中的「汪希顏」是汪孟鄒的兄長,也是亞東「二當家」汪原放的父親。汪希顏早逝,臨終前曾把弟弟託付給了陳獨秀,其實汪孟鄒比陳獨秀還大一歲。
1904年陳獨秀寫信給汪孟鄒,希望合辦《安徽俗話報》。兩人雖未謀過面,但想起哥哥所提的「皖南志士」,汪欣然同意以圖書社作為發行機構。就這樣,陳獨秀背著一個包袱,拿著一把雨傘,從老家安慶到了蕪湖,寄居在圖書社樓上,辦起了報紙。
辛亥革命勝利後,陳獨秀出任安徽都督府秘書長,汪孟鄒架不住朋友勸說,找陳獨秀謀一官半職。陳獨秀見面就說:「做什麼?這裡是長局嗎?以後是要變的!你聽我的趕快回去,回到蕪湖,賣你的鉛筆、墨水、本子,然後我找人幫忙,幫你到上海辦一個書店」。
1913年,汪孟鄒果然帶著侄子汪原放到了上海,在四馬路(今天福州路)租了個小房子,掛個洋鐵皮牌子,亞東圖書館開張了。政局也果然如陳獨秀所料發生了變化,8月,陳獨秀亡命上海,寄居在亞東樓上,為汪孟鄒編書。
「亞東圖書館的名字是陳獨秀給起的,開館序言也陳獨秀寫的,辦館宗旨還是陳獨秀定的調子,所以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的關係,密切到了可以說不分彼此的地步。」
出版研究專家章宏偉說,汪孟鄒對於陳獨秀可說是言聽計從,「但很遺憾,新文化運動的標誌,陳獨秀主編《新青年》雜誌,本來肯定要擱在亞東圖書館,可限於經營理念,當陳獨秀想辦這麼一份雜誌的時候,汪孟鄒覺得很為難。首先他經濟上捉襟見肘,沒有錢,另外《甲寅》雜誌(創辦人章士釗,當時已經是名牌雜誌)正在他那兒,相當多的精力放在這上面,所以只好把《青年》雜誌聯繫給了群益書社,失之交臂。」
汪原放在回憶錄中轉述汪孟鄒的話:「他(陳獨秀)想出一本雜誌,說只要十年、八年的功夫,一定會發生很大的影響,叫我認真想法。我實在沒有力量做,後來才介紹他給群益書社陳子沛、子壽兄弟。他們竟同意接受,議定每月的編輯費和稿費二百元,月出一本,就是《新青年》。」
一個「竟」字道出汪孟鄒作為徽商對這門生意並不看好。1915年9月《青年》雜誌在上海出版,開始的時候沒有名氣,沒有稿源,基本都是陳獨秀一個人在寫。因為名字侵權,又停刊一段,直到1916年9月才改名《新青年》。
每當囊中羞澀的時候,陳獨秀都要靠汪孟鄒救濟。汪孟鄒曾說:「仲甫真是一個硬漢,他從來不開口要錢。我看見他坐的時候多了,總要問他一句:『要拿一點錢罷?』他點點頭。拿了一元、兩元,再坐一會,回去了。」
為了幫雜誌打開銷路,汪孟鄒「鞍前馬後」出了不少力,特別是在陳獨秀與胡適之間穿針引線。《青年》才出第一期,汪孟鄒就把它寄給了遠在美國的胡適,並附上了陳獨秀的約稿信,結果石沉大海,汪又求了幾次,胡適才給陳獨秀回信。
信中提出「今日欲為祖國造新文學,宜從輸入西歐名著入手,使國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觀摩,然後乃有自己創造之新文學可言也」。胡適在1916年2月的日記中記錄了這封信。
在1916年10月出版的《新青年》上,陳獨秀發表了胡適8月從美國寫給他的信,在這封通信中,胡適初步提出了文學革命的八項主張。陳獨秀對胡適的文學革命主張大為讚許,回信要求胡適做更進一步的闡述,這才有了1917年1月發表的《文學改良芻議》。
《新青年》創刊之初,由於發行量不大,承擔雜誌發行的群益書社和承擔銷售任務的亞東,配合還算默契,但隨著《新青年》銷量增加,發行和銷售之間的脫節日益明顯。
陳獨秀想促成亞東和群益的合併,成立一個大書局。1916年11月26日,陳、汪二人一同北上招股。
這次北京之行,書局的事沒辦成,卻有意外之喜。時值北大文科學長空缺,湯爾和交給蔡元培十多本《新青年》,並舉薦說陳「確可為青年的指導者」。
12月26日早上9點,蔡元培第一次到旅館造訪陳獨秀,汪孟鄒在日記裡點評他:「道貌溫言,令人起敬,吾國唯一之人物也。」這天,蔡元培正式邀請沒有學位頭銜的陳獨秀主持中國最高學府的文科。誰料,陳獨秀一心想辦書局,竟然婉拒了。
之後,蔡元培差不多天天都要來看陳獨秀,有時早上來得很早,陳獨秀還沒有起床,他就招呼茶房,不要將陳叫醒,只拿個凳子,坐在房門口等候就行。蔡元培、陳獨秀都屬兔,可陳獨秀比蔡元培要整整小12歲,應該算是晚輩。汪孟鄒和陳獨秀商量,晚上早點睡,早上要起得早一些才好。
蔡元培誠意滿滿,陳獨秀勉強答應,卻在任職演講時稱,只幹3個月,到期走人。汪孟鄒回上海後,將這些事講給侄兒汪原放等人聽,他們說:「這很像『三顧茅廬』哩!」
為了應付北洋政府教育部,蔡元培還幫陳獨秀做了假履歷,稱陳獨秀為日本東京大學畢業,曾任蕪湖安徽公學教務長、安徽高等學校校長。
陳獨秀1917年進入北大,《新青年》也移到北大出版,由北大的幾位教授輪流主編,銷量猛增,躥升至1.6萬份。同年,年僅24歲的胡適經陳獨秀舉薦在北大任教,隨後出版著名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享譽學術界。
得益於陳、胡的大力推薦,亞東獲得了北大版書籍在江南的經理權。由此開始,經營出現了轉機,用汪孟鄒的話說:「出版才上了路」。
1919年,亞東從原來逼仄的弄堂,搬到了棋盤街西首的大馬路上,在裝飾一新的店堂裡,迎來了書業經營的黃金時代,真正應驗了陳獨秀常罵汪孟鄒的那句話:「你要死,只管還縮在弄堂裡;你要活,一定要上馬路!」
1922年,汪孟鄒準備為蕪湖科學圖書社出一本20周年紀念冊,請陳獨秀題詞,陳感慨良多:「這20年,你辦了個亞東圖書館,我辦了個《新青年》,其他就別無所獲了。」在陳獨秀的眼裡,亞東是可以和《新青年》相提並論的。
不過,在亞東冉冉升起時,搬回上海的《新青年》已經奄奄一息。1920年,陳獨秀要出「勞動節紀念號」,計劃從130頁增至400頁,群益書社要求漲價,但陳獨秀認為本期內容面向普通工人,不能漲價。
汪原放說:「我的大叔兩邊跑,兩邊勸,無法調停,終於決裂,《新青年》獨立了。記得我的大叔說過:『仲甫的脾氣真大,一句不對,他竟大拍桌子,把我罵了一頓。我無論怎麼說,不行了,非獨立不可了。我看也好。我想來想去,實在無法再拉攏了。』」
1920年《新青年》與群益書社撇清關係,此後斷斷續續,辦到1926年7月停刊。日寇轟炸上海時,群益的庫房被毀,但《新青年》紙版倖免。1935年,群益倒閉,連累做擔保的亞東也遭受重大損失,便用《新青年》紙版抵償。
1936年,亞東圖書館重印《新青年》,蔡元培、胡適均有題詞。蔡元培寫道:「新青年雜誌為五四運動時代之急先鋒,現傳本漸稀,得此重印本。使研討吾國人最近思想變遷者有所依據,甚可喜也。」
亞東印行的《新青年》。
印《獨秀文存》還債
五四運動後,陳獨秀在李大釗的幫助下秘密離京,又住到亞東樓上。
他在這裡會見北京學聯代表羅家倫、許德珩、張國燾等人。各地進步青年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紛紛建立文化書社,這些文化書社經陳獨秀介紹,都與亞東建立了業務聯繫。如惲代英創辦的武昌利群書社,毛澤東創辦的長沙文化書社等,陳獨秀都曾為他們作經濟擔保。毛澤東就曾拿著陳的保單,來亞東聯繫過書刊業務。
1920年8月,陳獨秀和蘇俄代表談話後,便投入到建黨大業。汪孟鄒是個精明人,十分清楚陳獨秀在幹什麼,出於對老友的信賴和理解,他儘量為陳獨秀的活動提供方便。可是,他又缺乏老友的膽略和氣魄,於是,陳獨秀便認真地對他說:「好吧,你就不要做黨員,只管站在外面,做一個同情者好了。」
中共建黨初期,陳獨秀每月只有30元黨務收入,又不理家事,妻子高君曼常有怨言。後來高君曼患了肺病,陳獨秀每月給予50元,高君曼嫌不夠,兩人為此常常吵架。陳獨秀無奈,只得以稿費補貼全家生活。這期間,陳獨秀的長子延年、次子喬年在上海勤工儉學的讀書費用,也都是按月在亞東撥付的,因此欠下亞東不少債。
1922初秋,汪孟鄒想讓陳獨秀出版《獨秀文存》,他故意說:「《胡適文存》去年出了第一集,還準備出下去,希望仲甫也能出自己的文集。」此後,已是中共中央總書記的陳獨秀事務繁多,但對《獨秀文存》,一直都沒放下。在前往莫斯科參加共產國際四大前,陳獨秀便將自己寫好的《獨秀文存》三卷四冊交與汪孟鄒。
《獨秀文存》有一、二兩集,第一集的內容多為民主與科學,第二集有社會主義的傾向。亞東戰戰兢兢地印了第一集,便再也沒有膽量印第二集了。當有人催問時,汪孟鄒謹慎地說:「這可不是小事,不能不看一看風頭再動手。出了事,可就吃不消了。」
同年,中共中央機關報《嚮導》在上海創刊。陳獨秀找到汪孟鄒,讓亞東籌措最好的紙張,以作《嚮導》印刷用。《嚮導》印好後,亞東還承擔了它的發行工作。因為當年的文件使用了代號,亞東對外也不敢說,所以亞東發行黨刊,很多年都不為人知。
陳獨秀的第二個兒子陳喬年,常來亞東玩,他和汪原放年齡相仿,時間久了,便成為親密朋友。陳喬年成為中共領導人後,汪原放深受影響,也入了黨。
1927年5月,汪原放按照黨的安排來到漢口,任中共中央出版局局長。汪精衛背叛革命後,武漢也和上海一樣,籠罩在血雨腥風之中,陳獨秀很不放心汪原放的安全,特地讓他去三十三軍謀了個「合法」差事,作為護身符。
不久,陳獨秀辭去總書記職務,隱居在工人住宅區。8月的一天,汪原放應召由陳喬年相陪,來見陳獨秀,只見他光著上身,肩上披著一條粗布大圍巾,手裡抓著芭蕉扇,躺在竹床上,活脫脫一個拉大車的苦力。
兩人來到屋裡,陳獨秀才說:「我想到上海去。可是,那裡的情況我又不大知曉。原放,你去趟上海吧,問問你的大叔,看看我去得去不得。」
汪原放回到上海,向汪孟鄒轉達了陳獨秀的問詢。陳獨秀一生多次被捕,每次被捕,亞東也受到牽連,汪孟鄒都要逃之夭夭,以避風頭。這次,「白色恐怖」對亞東造成的傷害更大,亞東不得不搬家,《獨秀文存》等書只能偷偷燒掉。《瞿秋白文存》都排好了,此時也不得不銷毀。汪孟鄒還在上海的銀行裡租了保險柜,專門保存瞿秋白的手稿。
即便如此,汪孟鄒仍告訴汪原放:「不要緊,仲甫可以來。」
於是,汪原放陪著陳獨秀回到上海。臨行時,由於黨組織已轉入地下,匆忙中忘了帶組織關係,與黨失去聯繫,汪原放很是焦慮,他和陳喬年談起這件事,希望找到一種補救的辦法,可是,想不到陳喬年卻說:「我來的時候,父親要我告訴你,現在你不要幹了,還是把書店事做好要緊。他說:『書店很不容易做,不進則退。』所以,你們還是帶灰一點好,千萬不可犯紅,萬一惹出事來,書便做不成了,那是得不償失的。」
1928年,陳延年和陳喬年相繼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陳獨秀長女陳筱秀來上海奔喪,憂憤之下暴死於上海醫院。一年之內三個兒女相繼離去,陳獨秀卻隱蔽於地下,無法操辦女兒的喪事,只好交汪孟鄒辦理。陳獨秀和高君曼分手後,每月給高君曼的月費,也是從亞東支取。
《獨秀文存》初版印於1922年,到1927年共印了29000部,汪孟鄒給陳的版稅高達15%,按理說應該是一筆巨款,卻仍是還不清亞東的債。陳獨秀曾經說過:「汪孟鄒是我們家的大施主。」
1932年10月,陳獨秀在獄中仍念念不忘欠帳,但精明如汪孟鄒,卻總也算不出明細帳來。由於戰亂頻仍,亞東生意慘澹,資金周轉困難。獲悉此事後,陳獨秀讓汪原放重新印刷《獨秀文存》,以結清在亞東的欠帳。汪原放回到上海後,重印《獨秀文存》,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所印4000部一次告罄。
《獨秀文存》銷售書款回籠很快,加之陳獨秀老友柏文蔚、章士釗二人的贈款,衝抵陳獨秀在亞東預支的稿酬已綽綽有餘。這時,汪原放才讓帳房抄了一份明細帳單寄給陳獨秀。
很快,陳獨秀覆信:「我猜想這帳上的主要意思是說《文存》的版費,除前透支外,現尚存洋二百六十四元。」尚存的錢,他委託亞東按月支付給在上海讀書的小兒子陳和年。
陳獨秀的《科學與人生觀》序手稿。
被營銷的《科學與人生觀》
大革命失敗後,汪原放遵照陳獨秀的意見,又回到亞東圖書館,重操舊業,當起編譯。這期間,汪原放協助汪孟鄒,使亞東在五年的時間內,出版了73部書,其中汪原放的譯著便有《僕人》《伊所伯的寓言》《印度七十四故事》和《一千零一夜》等。
1919至1930年,是亞東出版的鼎盛時期,共出書127種,每年營業額在7萬元左右。其中重要的、風行一時的書有孫中山的《孫文學說》,陳獨秀、胡適、吳虞等人的文集,高語罕的《白話書信》,俞平伯的《冬夜》,朱自清的《蹤跡》,豐子愷的《音樂的常識》,李季翻譯的《通俗資本論》,蔣光赤的《少年飄泊者》……
出版發行的雜誌除陳獨秀、李大釗創辦的《每周評論》外,孫中山領導創辦的《建設》,李大釗創辦的《少年中國》《少年世界》,羅家倫、傅斯年等北大教授創辦的《新潮》等。
這一時期,亞東還在中國出版史上創造了許多「第一」:中國第一本新詩《嘗試集》,中國第一本標點本古典小說《水滸》,中國第一本現代作家書信集《三葉集》……
不過,亞東最重要的柱石仍是胡適,他的著作幾乎佔了亞東1919至1922年全部出版物數量的四分之一。
除了在亞東出版著作,胡適還為汪原放標點的《水滸》寫了三萬字的《水滸考證》,為亞東版《紅樓夢》寫了創立新紅學的《跋〈紅樓夢〉考證(一)(二)》載入書中。一批知名的教授,如朱自清、劉半農、錢玄同、劉文典、俞平伯等,也是經胡適介紹給亞東的。
汪家後人朱莉評論道:「陳獨秀有點像亞東的父親,勇於不斷突破創新把握大方向,相對而言,胡適就有點像亞東的母親,他更實際,既關心亞東的方向,也關心亞東的生存,同時也關心自己著作的出版收益,他關心的事具體到編輯、市場宣傳、約稿等這些細節,幫助亞東約稿著名作者、作序、論戰、推薦文章,林林總總,永不停歇。」
亞東對胡適也是投桃報李,除每月送百元作為「顧問」酬謝外,在其作品的版稅上也格外優待。亞東的版稅一般為10%或15%,而對胡適,則按他自己的規定,初版為15%,再版為20%。
1928年11月給胡適的一份對帳單顯示:
《胡適文存》初集,十一版共印43000冊,定價2圓2角,版稅15%,計14190圓。《胡適文存》二集,五版共印18000冊,定價2圓4角,版稅15%,計6480圓。
兩筆相加,《胡適文存》兩集的版稅收入已超兩萬銀元,這在當年可是一筆巨款。那時北京一套近二十個房間的四合院,整租下來月租不過二三十元。
自1919至1939年,胡適在亞東出書11種。正如胡適研究專家耿雲志教授所言,「胡適成就了亞東,亞東也成就了胡適」,他們之間是合作雙贏、兩全其美的關係。
胡適與汪原放的往來信札
但亞東的鼎盛十年稍縱即逝,自1930年以後便是叫苦連天,「付版稅給作者拖拖拉拉」,也是不爭的事實。對此,胡適雖然不計較,但他的妻子江冬秀意見很大,由此還引發了多次爭吵。
胡適一面在江冬秀面前替汪孟鄒解釋,一面動用各種社會關係幫亞東脫困。這其中牽涉千絲萬縷的鄉情、親情。亞東是家族式經營,由於錯綜複雜的聯姻關係,徽州幾大家族先後有46人在亞東工作過。1925年,胡適曾在汪家居住養病,住了足足五個月。1933年,亞東骨幹章希呂被派到胡適家中,幫胡適整理日記和文集,在北京前後三年,兩人結成了亦師亦友、情同家人的親密關係。
胡適在出書上重視和信賴亞東,則是因為亞東人的敬業和嚴謹。
亞東在校對《胡適文存》時就十分仔細:「這些小(錯)處雖然不多,我們既然發現了,總要找到原文來校定。我們校書時,往往在初校就提出的問題,到二校還不能解決,一直要到三校,甚至末校,才能改定。總要考查下來,肯定是錯了的,才改定;同時立即發快信到北京和適之兄商定妥當與否。」《嘗試集》全書沒有一個錯字,是胡適親口所說。1947年11月8日,胡適在《胡適留學日記重印自序》中說:「亞東圖書館的幾位朋友校對這幾十萬字,用力很苦,錯誤很少。」
亞東也通過自身的努力得到了業界的高度評價。出版家張靜廬說:「謹慎獨步的亞東圖書館,仍在胡適之先生協助之下,埋頭於中國通俗舊小說的考證和整理,造成鉛粒的亞東版。對這亞東版的謹慎工作,我們不能抹殺汪原放先生的苦幹精神!為一部小說的校點費一年、半年的時間,和十次八次的校對,是常有的事。」
胡適在1916年給許怡蓀的信中,首次主張用新式標點取代舊式句讀,汪原放在許怡蓀家看信,並深受感召,從而成了第一個實踐者。朱莉說,汪原放的古文、白話文、外文都是自學的,給古典小說分段加標點,起初是用業餘時間,後來得到胡適的大力支持,最終讓傳統文化搭上了新文化運動這趟車,自己也成了新式標點第一人。
魯迅曾在《為半農題記》一文中,同時提到胡適和亞東圖書館:「我以為許多事是做的人必須有這一門特長的,這才做得好。譬如,標點只能讓汪原放,做序只能推胡適之,出版只能由亞東圖書館。」可見,「亞東版」是有品牌效應的。
河南大學教授張寶明認為汪孟鄒是個非常會經營的出版人,「實現了市場和思想完美的結合,是中國近代出版史和思想史上雙贏的典型範例」。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汪孟鄒明知陳獨秀和胡適是相愛相殺的關係,還故意將這對「老朋友」引逗在一起,演繹了一波「合而不同」的思想交鋒。
1923年,亞東準備出版《科學與人生觀論戰》,汪孟鄒將序言的任務同時分派到兩人頭上。胡適的習慣是先找資料鋪滿桌子,然後開寫,而陳獨秀則是胸有成竹,一氣呵成。
待拿到成稿後,汪又以交換的形式讓兩人傳閱。可想而知,兩人都怒火中燒,於是在樣書清定之前,便又在主打的「雙序」之後次生出「雙答」來。
文集中的「雙序」「雙答」是思想上的交鋒,更是一種思想啟蒙。而這,也包含了汪孟鄒的「生意」意識、營銷手段。甚至可以說,啟蒙運動既存在於哲學家的沉思中,也存在於出版商的策劃中。
陳獨秀《〈科學與人生觀〉序》的手寫終稿,近日與《胡適日記》一同現身「亞東遺珍」的特展和拍賣場。這份手稿酣暢淋漓,幾無塗改,將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旗幟鮮明地加入到「科玄論戰」中。
亞東圖書館編輯所同人合影(左起,前排:汪協如、汪乃剛、章希呂、程健行、餘昌之;後排:章近江、章志金、章煥堂、汪原放、吳嗣民、周道謀)。
「亞東遺珍」化一為萬
1939年4月,亞東圖書館花大力氣,為胡適出版了《藏暉室劄記》,但原先一直在亞東出版的《胡適文存》,卻移至商務印書館出版,連汪原放自己翻譯的《魯濱孫漂流記》,也因亞東資金不足,不得不在建文書店出版。
此時的亞東,正如汪原放所說,已如「明滅的殘燈」。
先於亞東倒掉的,是亞東的「燈塔」陳獨秀。
1932年10月,陳獨秀被國民黨逮捕,差點被「斬立決」。緊要關頭,胡適聯合丁文江、傅斯年等學界名流向當局請願,又與外交部部長羅文幹致信蔣介石請求特赦;已經「絕交」的老友章士釗也不計前嫌,親自為陳獨秀辯護;汪孟鄒更冒險為還在受審的陳獨秀出版了《陳案書狀匯錄》。多方努力,終使其免於一死,關押在南京老虎橋模範監獄。
七七事變後,胡適在出任駐美大使之前,再次找汪精衛、蔣介石求情,陳獨秀這才出獄。出獄後,陳便到四川江津,開始其悽涼的晚年生活。
想到老友生計艱難,汪孟鄒決定出版陳獨秀在獄中寫的自傳,《實庵自傳》雖然只有頭兩章,但這樣就可以付稿酬了。他還希望陳獨秀能儘快寫出其餘部分,以出全本。但陳獨秀健康狀況惡化,提筆都難。
每月兩次的通信,令汪孟鄒為陳獨秀心疼和焦慮,他給時在美國的胡適去信,「希望兄能為他(陳獨秀)籌得川資,使他與他愛人潘女士得以赴美遊歷旅行,病體當可易愈……」
陳獨秀暮年,孤獨、挫敗、病體纏身,面對汪孟鄒等少數好友的幫助,不由發出「除卻文章無嗜好,世無朋友更悽涼」的慨嘆。
1942年5月,陳獨秀去世,自傳終究沒有下篇。「從戊戌到辛亥,從五四到五卅,從『國民革命』到共產革命,從共產黨到『託派』」,這是陳獨秀的人生軌跡,也是「亞東」亦步亦趨的足跡。
大革命失敗後,很多陳獨秀的朋友生活困苦,這些朋友「時常要來借一點錢,可是到後來,會拿一本稿子來還帳,所以收稿,有時不免要帶一點感情的作用」。1936年以後,因顧全感情,亞東出版了牢獄中的彭述之、鄭超麟、王凡西等人的著譯。這些書都沒什麼銷路,也不掙錢,不想卻成了亞東日後最大的汙點。
盜版對亞東的打擊也很大。汪原放、汪協如、汪乃剛辛辛苦苦地搞標點,請知名學者作序,考證版本,用最新的裝幀設計,出版「四大名著」以及《儒林外史》《鏡花緣》《兒女英雄傳》《老殘遊記》《三俠五義》……沒想到市場上一見好,盜印和翻版就出來了,還用上了毀滅性的競爭手段「一折八扣」(打1折,再扣去8折)。
在禁書、盜版、多家做「標點版」的衝擊下,獨資的亞東江河日下。戰火頻仍,社會動蕩,不僅是亞東一家,整個出版行業都面臨困境,亞東又從馬路搬回到弄堂裡。
談到《胡適文存》移到商務去出版時,胡適說:「亞東資本少,大書難印,不如移到商務,小書還是放在亞東印。」妻子江冬秀則逮住機會,痛斥汪原放,說亞東害苦了同鄉,害苦了同事,說著說著,還氣得掉下眼淚來。
不過,胡適倒是自始至終信任亞東。1949年初,他問起《藏暉室劄記》的幾本原稿。汪原放說:「店裡都收好了。」胡適道:「我很想帶到美國去。」後來又說:「還是放在你們那裡罷。」這顯然是一種託付。
1953年2月13日,亞東停業。創業於1913年的亞東圖書館,走完了它四十年的風雨歷程。幾乎與此同時,汪孟鄒也病逝於上海。
朱莉說,汪孟鄒半生慘澹經營,亞東的夥食裡幾乎常年無葷,連照張相片都不捨得照,以至於去世時難以找到一張合適的照片用。
汪原放後來也說:「大叔後來思想趕不上時代了,竟出過一批思想很不正確的書籍,落得前功盡棄,實在令人惋惜。」朱莉想起亞東來,則滿滿都是績溪汪家的家族苦難史。
亞東消失,從此成了中國現代出版史上的「化石」。汪原放曾受命整理亞東史料,完成於「文革」前夕,他通篇稱陳獨秀為「仲翁」,稱胡適為「適之兄」,在當時自然未能出版。汪原放去世後出版的《回憶亞東圖書館》,保留的內容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2013年9月,滬上收藏家梁勤峰,偶然從香港友人處得知,胡適日記手稿在港,出賣人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並未拿到拍賣會上。梁勤峰接觸後,對方覺得他人很誠實可信,並且能夠達成自己想要將其出版的意願,遂與梁成交。梁勤峰說:「賣家的要價並不高,我能夠得到是很幸運的。」
流轉到梁勤峰手上的「亞東遺珍」用舊年的報紙包裹著,已經經年沒有打開。出版界歷來認為,將文獻類原稿予以出版,是對原物最好的保護方法。可是,願意將自己收藏的寶貝影印出版的人並不多。但梁勤峰卻覺得,將《胡適留學日記》出版是他的義務,不會後悔。
這兩年,梁勤峰花大代價給200多家國內外研究機構和圖書館贈送了高清影印版,專門供研究和學習,《胡適留學日記》手稿版、《胡適許怡蓀通信集》也陸續出版,手稿已經化一為萬,這才有了「亞東遺珍」特展,以及重磅的拍賣、天價的成交。
朱莉說,她也是通過特展,才第一次看到亞東的原始資料和收藏文獻的。「當年,亞東和汪家在上世紀50年代、70年代曾多次被抄家,90年代,編輯所最後的地址(西藏中路475弄6號)拆遷,又有一些亞東的資料被竊,連很多家書都流落四方,更別提這些重要的歷史文獻了。」
歷史跌宕起伏,朱莉的舅爺爺汪無奇在《亞東六錄》裡寫過,汪原放之子汪無功也親口講過。朱莉說,「亞東遺珍」肯定不是從汪家主動流傳出去的。
但她仍感謝收藏人有機緣重新遇到它們,把它們帶回故土,且讓更多人有機會看到它們、更多機構有機會研究它們,「總比遺失在茫茫人間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