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此情可待成追憶》一書是季羨林先生關於在清華讀書和在北大工作的回憶性文章精選集,還包括季老在清華讀書期間的《清華園日記》選編和初入北大執教期間的《北大紅樓日記》選編。
《此情可待成追憶——季羨林的清華緣與北大情》,季羨林 著,重慶出版社
本文摘自《此情可待成追憶——季羨林的清華緣與北大情》,季羨林 著,重慶出版社,出版時間:2014年9月。
終生受用的兩門課
專就我個人而論,專從學術研究發軔這個角度上來看,我認為,我在清華四年,有兩門課對我影響最大:一門是旁聽而又因時間衝突沒能聽全的歷史系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一門是中文系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是一門選修課。這兩門不屬於西洋文學系的課程,我可萬沒有想到會對我終生產生了深刻而悠久的影響,絕非本系的任何課程所能相比於萬一。陳先生上課時讓每個學生都買一本《六祖壇經》。我曾到今天的美術館後面的某一座大寺廟裡去購買此書。先生上課時,任何廢話都不說,先在黑板上抄寫資料,把黑板抄得滿滿的,然後再根據所抄的資料進行講解分析。對一般人都不注意的地方提出嶄新的見解,令人頓生石破天驚之感,仿佛酷暑飲冰,涼意遍體,茅塞頓開。聽他講課,簡直是最高最純的享受。這同他寫文章的做法如出一轍。當時我對他的學術論文已經讀了一些,比如《四聲三問》,等等。每每還同幾個同學到原物理樓南邊王靜安先生紀念碑前,共同閱讀寅恪先生撰寫的碑文,覺得文體與流俗不同,我們戲說這是「同光體」。有時在路上碰到先生腋下夾著一個黃布書包,走到什麼地方去上課,步履穩重,目不斜視,學生們都投以極其尊重的目光。
朱孟實(光潛)先生是北大的教授,在清華兼課。當時他才從歐洲學成歸來。他講「文藝心理學」,其實也就是美學。他的著作《文藝心理學》還沒有出版,也沒有講義,他只是口講,我們筆記。孟實先生的口才並不好,他不屬於能言善辯一流,而且還似乎有點怕學生,講課時眼睛總是往上翻,看著天花板上的某一個地方,不敢瞪著眼睛看學生。可他一句廢話也不說,慢條斯理,操著安徽鄉音很重的藍青官話,講著並不太容易理解的深奧玄虛的美學道理,句句仿佛都能鑽入學生心中。他顯然同魯迅先生所說的那一類,在外國把老子或莊子寫成論文讓洋人嚇了一跳,回國後卻偏又講康德、黑格爾的教授,完全不可相提並論。他深通西方哲學和當時在西方流行的美學流派,而對中國舊的詩詞又極嫻熟。所以在課堂上引東證西或引西證東,觸類旁通,頭頭是道,毫無扞格牽強之處。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比較文學,比較詩學。這樣的本領,在當時是鳳毛麟角,到了今天,也不多見。他講的許多理論,我終身難忘,比如Lipps的「感情移入說」,到現在我還認為是真理,不能更動。
陳、朱二師的這兩門課,使我終生受用不盡。雖然我當時還沒有敢夢想當什麼學者,然而這兩門課的內容和精神卻已在潛移默化中融入了我的內心深處。如果說我的所謂「學術研究」真有一個待「發」的「軔」的話,那個「軔」就隱藏在這兩門課裡面。
1997年12月
我的老師們
我只談西洋文學系的老師們。
我的原則仍然是只講實話,不說謊言。我想遵守古希臘人的格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我不想遵守中國古代一些人的「為尊者諱」的辦法以自欺欺人。讀者將在下面的日記中看到同樣的情況。我的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雖然時間相距將近七十年,但我對老師的看法完全沒有改變。
同今天一樣,當時北大與清華雙峰並峙,領袖群倫。從院系的師資水平來看,兩校各有短長。但是專就外文系來看,當年的清華似乎名聲在北大之上。原因也極簡單,清華的外國教授多。學外文而由外國人教,難道這不是一大優點嗎?
但是,事實並不是這樣。容我慢慢道來。
我先介紹中國教授。
王文顯系主任,不大會說中國話,只說英文,講授「莎士比亞」一課,有寫好的講義,上課時照本宣科,我們就筆記。除了幾個用英文寫的劇本外,沒有什麼學術著作。
吳宓反對白話文,主編《學衡》。古貌古心,待人誠懇。在美國留學時,師事白璧德。講授「英國浪漫詩人」、「中西詩之比較」等課。擅長舊詩,出版有《吳宓詩集》。我認為,他是西洋文學系中最有學問的教授。
葉公超英文非常好,中國舊體詩詞好像也讀過一些。主編《學文》,是屬於新月派的一個文學雜誌。講授「大一英文」、「英國散文」等課。沒有寫什麼學術論文。
楊丙辰北大德文系主任,清華兼職教授,講授「德文」、「浮士德」等課程,翻譯過一些德國古典文學作品,沒有什麼學術論文,對待學生極好。
劉文典中文系主任,著有《淮南鴻烈集解》,講授「大一國文」,一個學期只講江淹的《別賦》和《恨賦》兩篇文章。
金嶽霖哲學系教授,講授「邏輯」一課。
張申府哲學系教授,講授「西方哲學史」一課。
朱光潛北大教授,講授「文藝心理學」一課。
孔繁霱歷史系教授,講授「世界通史」一課。
下面介紹外國教授。
溫德(Winter),美國人。講授「文藝復興文學」一課和「第三年法文」。沒有寫任何學術論文。是建國後還留在北大任教的唯一的清華西洋文學系教授。
翟孟生(Jameson),美國人,講授「西洋文學史」一課,著有《歐洲文學史綱》一書,厚厚的一大本,既無新見解,錯誤又不少。
畢蓮(Bille),女,美國人,講授「語言學」、「第二年英文」等課,不見任何研究成果。
華蘭德(Holland),女,德國人,講授「第一年法文」。患有迫害狂,上課就罵學生。學生成績好了,她便怒不可遏,因為抓不到辮子罵人。
艾克(Ecke),德國人,講授「第二年德文」、「第四年德文」。他在德國大學中學的大概是「藝術史」。研究中國明清家具,著有《中國寶塔》一書,他指導我寫學士論文The Early Poems of H?lderlin。
石坦安(Von den Steinen),德國人,講授「第三年德文」,沒有著作。
吳可讀(Pollard Urquert),英國人,講授「中世紀文學」一課,也沒有任何著作。
葛其婉,女,教法文,大概是一個波蘭人。
以上就是西洋文學系外籍教師的簡略情況。他們有一些共同的特點:第一,不管是哪一國人,上課都講英文;第二,他們都是男不娶,女不嫁;第三,除了翟孟生那一部書外,都沒有任何著作,這在歐美大學中是無法想像的,在那裡他們最高能得到助教,或者像德國的Lektor(外語講師)。中國則一律教授之,此理殊不可解。文學院其他各系並不是這樣子的,那裡確有術業有專攻的,甚至大師級的教授。可偏偏就是這個西洋文學系,由於外國教授多而馳譽學壇,天下學子趨之若鶩。
2001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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