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瑾(北京)
「新詩是自由的。」因這句話提供了詩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精神圖譜,業已成為收留他們靈魂的烏託邦。不過,當新詩被視為彼岸時,鮮少有誰探討該「格言」指涉的究竟是什麼,以及詩人在何層面上使用「自由」這個充滿激情和疑問的語詞。
如果「新詩是自由的」可為公理,其內在理路上意味著「古詩是不自由的」。我們知道,新詩的出現從沒僅被定義為文學現象,至少在五四學人看來,其與現代性互為母體或者說一奶同胞。假如荷爾德林所說「如果沒有詩,我說,他們甚至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哲學的民族」可以成立,那麼,新詩無疑是詩人確立自我身份的尺度。這個意義上,新詩與真理、民族乃至人類是合一的。也就是說,當談論起源意義上的新詩時,一定是在拋棄古詩/傳統——這種講究格律的語言集束,充滿了壓抑、束縛,在表達上捆綁了詩人的身體。而新詩則是奔放澎湃的、可吞日月的,詩人吟詠「我是一隻天狗」之際,其和新詩同體了,他們統為自由的象徵。經由諸代詩人譜寫,新詩升格為自由的神話。
如此看來,新詩甫一誕生就把告別古詩作為自我合法性的策略。大而化之,古詩和自由是背離的,基於如下兩個基本想像:一、古詩沒有批判性,而缺乏批判性就無法在非人的世界裡發現人;二、古詩講究格律化,起轉承合意味著一種價值性限制。兩個基本想像底建於下述邏輯基礎:對語言的限制就是對人的限制,這種限制導致人永遠不能發現自己,無論他多麼努力地歌唱。必須指出,這是一種非常相當然的判定和假設。檢視華夏文明的歷程即可通曉,如果古詩沒有批判性,就不會成就詩經和杜甫;沒有人的自我發現,就不會有離騷和李白。當我們看到古詩始終處在道德的形上學的歷史語境裡——這是一種自我意志認識的偏見——是否清醒地看到新詩也一直在「符號化」的過程中?而且,新詩即使可以擺脫神學或其他價值集束的糾纏,日常生活和物質主義對她的傷害是否更釜底抽薪、歇斯底裡?
價值/精神層面指摘古詩不自由站不住腳,在形式上的否定也難圓其說。通常意義上,我們說古詩是講究格律的,嚴格考究起來,如此界定有失公允。就古詩而言,其始終在格律體和自由體的貫通中求得生長,即使五律、七律,五絕、七絕,也講究一、三、五不論和各種拗救及鄰韻通押和多式音節。尤要值得注意的是,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偉大詩人膾炙人口的佳作,大都是以古風和樂府為主的自由體。保羅·策蘭指出:「詩歌不是沒有時間性,誠然,它要求成為永恆,它尋找,它穿過並把握時代——是穿過,而不是跳過。」這些時代精神的高歌者,始終在保持思想、藝術上的敬畏的同時,追求著生命的體驗而非音字詞的摳索:詩人從來就不是詩工或詩奴。當然,將新詩和自由勾聯起來首先指的是形體的革新。這裡,不妨引用胡適的言說,他在《談新詩——八年來一件大事》中指出:「我常說,文學革命的運動,不論古今中外,大概都是從『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語言文字文體等方面的大解放。歐洲三百年前各國國語的文學起來代替拉丁文學時,是語言文字的大解放;十八十九世紀法國囂俄、英國華次活(Wordsworth)等人所提倡的文學改革,是詩的語言文字的解放; 近幾十年來西洋詩界的革命,是語言文字和文體的解放。這一次中國文學的革命運動,也是先要求語言文字和文體的解放。新文學的語言是白話的,新文學的文體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初看起來,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面的問題,算不得重要。卻不知道形式和內容有密切的關係。形式上的束縛,使精神不能自由發展,使良好的內容不能充分表現。若想有一種新內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縛精神的枷鎖鐐銬。因此,中國近年的新詩運動可算得是一種『詩體的大解放』。」不過,莫被他的一番申說迷惑住,這位日後轉為古詩創作的啟蒙巨子也曾反思道:「先生論吾所作白話詩,以為『未能脫盡文言窠臼』。此等諍言,最不易得。吾於去年(五年)夏秋初作白話詩之時,實力屏文言,不雜一字。……其後忽變易宗旨,以為文言中有許多字盡可輸入白話詩中。故今年所作詩詞往往不避文言。」就新詩和古詩的糾葛,梁宗岱的總結最為徹底:「和歷史上的一切文藝運動一樣,我們新詩底提倡者把這運動看作一種革命,就是說,一種玉石俱焚的破壞,一種解體。所以新詩底發動和當時底理論或口號,——所謂『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所謂『有什麼話說什麼話』,——不僅是反舊詩的,簡直是反詩的;不僅是對於舊詩和舊詩體底流弊之洗刷和革除,簡直是把一切純粹永久的詩底真元全盤誤解與抹煞了。」
這裡暫不談論五四學人在寫作上向古詩的回歸,只想再次強調如下論點,詩歌是自由的,自古而今皆然。「形式」問題並非詩歌的終極問題,退一步說,即使新詩較古詩自由,也是指完全放棄了格律。五四以後,很多詩人試圖將古詩、新詩嫁接起來,實現詩歌可以朗朗上口的「新形式主義」,最終歸於徒然,畢竟新詩是西學東進的產物,新舊、古今、中西之間始終存在只可緩衝、不可調和的矛盾。不過,這種努力一定是由於看到了新詩的「病灶」,亦即新詩在獲得所謂的自由後,喪失了最大的自由——共識。古詩最大的特點是易於吟詠,便於背誦,進而成為一種日用而不覺的精神常識,這恰恰是形式所賦予的。當新詩突破了古詩所謂的形式主義,無論怎麼傳播,都沒法將詩人個體的靈魂轉換為大眾的靈魂。這就導致了一個悖論,新詩在獲得大眾化、娛樂化之後越來越小圈子化而無法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她丟失了中心位置。我們可以檢驗一下,現代詩人都能背誦幾首古詩,但誰能背誦自己甚至別人的作品?新詩已成為私人的文字遊戲,雖然寫作者將其視為精神的。
由此造成的困境是,新歌的評判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如今,會寫三五句分行,就是詩人;報刊上發表幾首,就是大師。分行成為新詩的唯一規定性,人人懷有對新詩的一套認知、理解,且洋洋自得,並以自由為名拒絕評判。正基於此,詩人對「詩歌是自由的」的價值追求,經由唯形式論的誤會性消解後,淪為想怎麼寫就怎麼寫的自由,而詩歌則進入墮落的、個人表達至上的另外一種「形式」。新詩共識的不可能,傳播的不可能,導致自由根本無從談起。
姑且打住。《黃昏,閉上了眼》是個人的第三部詩集。和前兩部一樣,依舊是一年來「在地鐵中體驗世界的不安,在地下觀照地上的飄浮」的產物。詩歌能夠發表,詩集能夠出版,得益於諸多親朋師友的關心,感激之情銘記於心,名號不再一一從俗具出。
《黃昏,閉上了眼》李瑾 著,江蘇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