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雷·布拉德伯裡的《火星紀事》讓我充滿恐懼和悽愴

2021-01-16 上海譯文


序言也是博爾赫斯銳意革新的一種體裁,他為此專門撰寫了《序言之序言》,直言「在微弱多數的情況下,序言近似於酒後的致辭或者葬禮的悼詞,不負責任地極盡誇張之能事,讀之令人懷疑」。

與大家分享博爾赫斯為雷·布拉德伯裡的科幻經典小說《火星紀事》所寫的序言。博爾赫斯評價布拉德伯裡的科幻小說使他「充滿恐懼和悽愴」,讓人沉浸於一種莎士比亞式的「黑暗的過去與時間的深淵」

本文收錄於新近出版的「博爾赫斯全集」之《序言集以及序言之序言》,另附上博爾赫斯專門提到的《火星紀事》中的一篇《第三次探訪》


「黑暗的過去與時間的深淵」

--雷·布拉德伯裡《火星紀事》序言

文|博爾赫斯 譯|王銀福

- 聲明:如需轉載先請私信聯繫 -

公元二世紀,薩莫薩塔的盧奇安寫了一本《真實可信的故事》。書中不乏精彩之處,包括對假想中月球人的描述。這位真實可信的作者寫道:月球人可以紡織和梳理金屬及玻璃,可以把自己的眼球取下來再裝上去,他們飲用的是空氣乳汁或壓縮空氣。十六世紀初,盧道維科·阿里奧斯託這樣幻想:一位勇士在月亮上發現了那些已從地球上消失的東西,如:情人們的眼淚和嘆息,被人們消磨在賭場裡的時光,毫無意義的計劃以及得不到滿足的欲望。十七世紀,克卜勒以託夢的形式寫了一本書,取名為《夢》,此書深入細緻地描繪了月球上蛇的形狀及習慣:在炙熱的白天,它們躲在深深的洞穴中,直到夜幕降臨才會出來。這是一些想像的旅行的描述,從第一次到第二次,過去了整整一千三百年;從第二次到第三次,又過了差不多一百年。關於前兩次旅行的描述,是不負責任的、隨意編造的,而關於第三次旅行,則由於追求真實可信而使故事顯得愚蠢可笑。很顯然,對於盧奇安和阿里奧斯託來說,到月球去旅行是不可能事物的象徵或原型。就像對前者來說,不存在黑色羽毛的天鵝一樣。對克卜勒來說,正如我們所認為的那樣,去月球旅行已經成為可能。曾創造了世界通用語的約翰·威爾金斯不就是在那個年代發表了演說《在月球上發現一個世界:關於在另一個星球上存在生命的證明》嗎?該書還帶有附記,題目是:關於旅行可能性的演說。格利烏斯在其發表的《阿提卡之夜》一書中,曾經描述了畢達哥拉斯學派的阿契塔用木頭造了一隻鴿子,並能在空中飛翔的事。威爾金斯預言,總有一天將會出現與木鴿結構一樣或相似的交通工具,把我們送到月亮上去。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夢》是對可能出現的或是對將會來臨的未來世界的預測,所以它預示著一種新的小說類型,即北美人所說的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科學幻想)是一個奇妙的文字組合,其中包括形容詞scientific和名詞fiction。有趣的是在西班牙語中也常常出現類似的文字組合。馬塞洛·德爾馬索曾用過gríngaras樂隊(gringos[美國佬]+zíngaros[吉卜賽人])。保羅·格魯薩克曾用japonecedades一詞,來稱呼那些破壞龔古爾博物館的人。—原注)的誕生。《火星紀事》正是這類小說的令人讚嘆的代表作,它所描寫的主題是人類對外星球的徵服與殖民。這些未來世界的人所作的艱苦創業似乎註定要在當今時代完成,而雷·布拉德伯裡在敘述時寧願使用一種輓歌式的口吻(也許他本人並沒有意識到,而是出自他天才的潛意識的靈感)。在作品的一開始,那些假想的火星人往往是一些恐怖的生物,然而當它們將要被消滅時,卻又引起憐憫。地球人勝利了,但是作者卻並沒有為這一勝利而感到高興,他用悲傷而又失望的口吻預言:人類將要在紅色星球中進行擴張。他以預言的方式向我們展示了這樣一個紅色的星球:沙漠上布滿了一望無際的藍色沙子,在黃色的夕陽下,是已經化為廢墟的整齊的城市和在沙地上行走的古老的船隻。


其他科幻作家都在自己的作品中標有未來的某個日期,但是我們對此卻並不信以為真,因為我們知道這只是一種文學手段而已。而布拉德伯裡所描寫的二○○四年,卻能使我們從中感受到一種歷史的引力和疲憊,感受到那種在漫漫歲月中的無益的沉澱—就像莎士比亞在詩中吟詠的那樣:黑暗的過去與時間的深淵。早在文藝復興時代,布魯諾和培根就說過,真正的古代人並不是開創世紀或荷馬時期的人,而是我們自己。


當掩上布拉德伯裡的書時,我不禁自問:這位來自伊利諾伊的人是如何做到在描寫對其他星球的徵服過程中,使我充滿恐懼和悽愴的?


這些幻想的故事為何能深深地打動我呢?所有的文學作品(我敢說)都是象徵性的。文學作品的基礎,只有很小一部分來自生活經驗。因此,重要的是一名作家表達自己思想的能力,而為了表達其思想而採用的形式,無論是使用「幻想」的描寫方式還是使用「現實」的描寫方式,無論是通過運用麥克白式的手法還是通過運用拉斯科爾尼科夫式的手法,無論是通過對一九一四年八月侵略比利時的描述還是通過對徵服火星的描述,都是無關緊要的。被稱為科幻小說或是流行文學,又有什麼要緊呢?正如辛克萊·劉易斯在《大街》一書中所表達的情感一樣,在(《火星紀事》)這部表面上看來只是奇思異想的書裡,布拉德伯裡描述了自己曾經度過的漫長而又空虛的星期天,以及他所感受到的美國式的厭惡和悽婉。


也許《第三次探訪》是該書中最令人驚嘆的一章。書中描寫的恐怖(我認為)是具有形上學意味的。對約翰·布萊克艦長的客人身份的疑慮實際上暗示著(儘管令人不快),我們並不知道我們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我們對上帝來說面孔又是何樣。同時,我還想提請讀者注意《火星人》一章,因為這一章成功地模仿了普羅透斯的神話故事。


一九○九年,我曾坐在一間現已不復存在的灑滿夕陽的大房間裡,帶著深深的憂傷,閱讀過威爾斯的小說《月球上的第一批人》。儘管《火星紀事》在小說的構思和寫作手法上與威爾斯的作品迥然不同,但是在一九五四年秋末的那些天裡,還是勾起了我對那些充滿了趣味而又恐怖的日子的回憶。


雷·布拉德伯裡《火星紀事》,豪·路·博爾赫斯作序,牛頭怪出版社,一九五五年,布宜諾斯艾利斯


一九七四年附記

我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重新拜讀了愛倫·坡發表的《阿拉伯式的怪誕故事》(一八四○年)。這部小說集整體水平要高於每個獨立的故事的水平。布拉德伯裡繼承了他老師的豐富的想像力,但是沒有繼承他老師的誇張和恐怖的風格。我們對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1890—1937),美國科幻、恐怖小說家和詩人,《離奇故事》雜誌的定期撰稿人。他的作品在法國和美國有較大影響。)就無法作出類似的評論了。

(完)

《序言集以及序言之序言

林一安 紀棠 等譯

本書以《序言之序言》為先導,共收錄了三十九篇精彩紛呈的序言,評介的對象不受時間空間的羈絆,不僅可以看到作者熟悉的到阿根廷作家,也不乏莎士比亞、卡夫卡、惠特曼等不朽的經典,充分展現了博氏序言的獨特風格。


Ray Bradbury(1920—2012),美國科幻小說作家,《火星紀事》出版於1950年,1988年搬上銀幕。


《火星紀事》

二〇〇〇年四月第三次探訪

火箭自太空降下。它的故鄉有著漫天星辰,黑暗的高速渦流急劇擾動,閃耀奪目的物體穿梭其間,靜謐的無盡深淵則橫亙在某些角落。這是一艘新船;內燃引擎噴出火焰,金屬鬥室供人起居;航行時全然寂靜,熾烈而溫暖。裡面連同艦長,載有十七名航天員。俄亥俄州發射場的人們迎著陽光高聲叫喊、揮舞手臂;火箭開出朵朵炙熱的七彩巨花,直入雲霄,第三次前往火星的航行就此出發!

此刻,它正在火星的上層大氣中極具效率地減緩速度,這真是力與美的展現。它宛如一頭灰白巨獸,徜徉於午夜靜默的宇宙深海;它越過亙古的月球,藉由重力將自己拋往無窮盡的虛空。裡頭的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受到連續不斷的衝擊、拋射,身子病了又好起來。有一名隊員死了;不過這個時候,剩下的十六人,臉貼著厚厚的玻璃舷窗,睜大明亮的雙眼,看著下方晃動的火星。

「火星!」領航員勒斯蒂格叫道。

「好個老火星喲!」考古學家塞繆爾·辛斯頓說。

「嗯。」約翰·布萊克艦長也出聲了。

火箭降落在一處青蔥草原。外頭,就在草地上,豎著一頭鐵製的鹿。遠處,一棟高大的棕色維多利亞式家屋靜靜佇立在陽光下;整間房舍鋪滿洛可可式的渦旋飾物,窗子則是藍的、黃的、綠的,還有粉紅的彩色玻璃。門廊上種著毛茸茸的天竺葵,一具鞦韆自天花板垂下,微風中前後擺蕩。房子的最上層居然是菱形鉛包玻璃窗和圓錐狀的穹頂!從前方的窗戶看進去,還可以見到一本標題為「美哉俄亥俄」的樂譜安放架上。

小鎮以火箭為中心,向四方延伸,在火星的春日裡動也不動,更顯翠綠。潔白與磚紅的屋舍分布其間,高聳的榆木隨風搖曳,楓樹和慄樹亦同。教堂尖塔林立,裡頭的金色掛鍾悄然無聲。

航天員向外望去,見到這一幕。他們面面相覷,不可置信,再看一遍。他們彼此互相抓著手肘;突然間,臉色變得蒼白,似乎完全無法呼吸。

「我要死了啊,」勒斯蒂格用麻木的手指揉著臉,悄聲道,「我要死了。」

「這不可能嘛!」塞繆爾·辛斯頓跟著說。

「我的老天爺呀!」約翰·布萊克艦長也搭了腔。

化學家那兒傳來一陣呼喚。「長官,大氣稀薄但可供呼吸。氧氣充足。夠安全了。」

「那我們就出去吧。」勒斯蒂格說道。

「等等,」布萊克艦長有所遲疑,「我們怎麼知道這是啥鬼地方?」

「這是一座空氣稀薄但可以呼吸的小鎮,長官。」

「而且這兒跟地球上的小鎮沒什麼兩樣。」考古學家辛斯頓補上一句,「真是不可思議。實在不可能,但它的確如此。」

約翰·布萊克艦長懶懶地看著他:「你認為兩顆行星上的文明能夠以相同的速率發展,而且朝著一致的方向演進嗎?辛斯頓?」

「我並不這樣認為,長官。」

艦長站立在艙口。「看看那邊。那叢天竺葵。它是一種特化的植物。這個特有品種在地球上為人所知才不過區區五十年。想想看,植物的演化需要千萬年的時間。然後,你們說說看,火星人擁有下列事物是不是一件合乎邏輯的事:一、鉛包玻璃窗;二、圓錐形穹頂;三、門廊上的鞦韆;四、一種看起來像鋼琴的樂器,或者它根本就是;還有第五項,如果你們從望遠鏡仔細看,一個火星作曲家有可能寫出一首名叫——真是超詭異的——叫做『美哉俄亥俄』的曲子嗎?這一切的一切都說明了火星上居然有一條俄亥俄河!」

「當然,因為威廉斯艦長嘛!」辛斯頓大叫著反駁。

「什麼?」

「威廉斯艦長和他的三名船員!或是納撒尼爾·約克和他的同伴!這就解釋得通了!」

「那絕對解釋不出什麼名堂。就我們所能預料的,約克的宇宙飛船在抵達火星的當天就爆炸,把約克和他的同伴給炸死了。至於威廉斯和那三名手下,他們的船在降落的隔天也爆了。最起碼無線電是在那時候中斷的。而我們估計他們如果能活下來,早就可以聯絡上我們。何況,再怎麼說,約克的探訪不過是一年前的事,而威廉斯艦長和他的人則是在去年八月登陸。假使他們還活著,就算在聰明火星人的幫助下,他們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興建這樣的一座小鎮,而且還讓它古意盎然嗎?不為什麼,它在這邊少說也有七十年了。看看那門廊立柱的木頭;看看那棵一百歲的老樹;看看這一切!不,這不是約克或威廉斯所能做到的。這是其他人的傑作。我不喜歡這樣。所以我不會離開宇宙飛船,直到我能了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關於這一點,」勒斯蒂格點頭補充道,「威廉斯和他手下,還有約克,都降落在火星的另一面。我們則很小心地在這一面降落。」

「很好的論點。就是怕萬一有不友善的本地火星族群把約克和威廉斯給幹掉,上面才會下指令要我們降落在更深入的區域,以防悲劇再度發生。因此我們在這裡,一塊就我們所知、連威廉斯和約克都從未見過的地方。」

「去他的,」辛斯頓埋怨道,「長官,我想請求您的許可,下船走進這座小鎮。或許在我們的太陽系裡,每一顆行星都會孕育出相似的思維模式和文明形態。跨出這一步,我們很可能達成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心理學以及形上學的發現!」

「我寧願再等一會兒。」約翰·布萊克艦長拒絕了。

「長官,或許,或許我們正在目睹,有史以來,可以徹底證明上帝存在的現象啊,長官。」

「世界上有太多人有著堅定的信仰,卻欠缺相同程度的實證,辛斯頓先生。」

「我自己就是啊,長官。不過很顯然地,要建造這麼一座小鎮不可能沒有上帝的插手幹預呀。您看看,如此巨細靡遺。我內心充滿了這樣的感覺,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都不要,再等等,直到我們清楚眼前要對付的是何方神聖為止。」

「對付?」勒斯蒂格插上一腳,「不需要對付誰吧!艦長。這是個美好、幽靜又翠綠的小鎮,古色古香,很像我出生的地方。我很喜歡它的樣子。」

「你是什麼時候出生的,勒斯蒂格?」

「一九五〇年,長官。」

「你呢,辛斯頓?」

「一九五五年,長官,在衣阿華州的格林奈爾。這小鎮看起來也像我家。」

「辛斯頓、勒斯蒂格,我已經八十歲,年紀夠當你們的老爸了。我在一九二〇年生於伊利諾州。憑著上帝的恩典,以及一種近五十年來所發明,讓某些老人得以重獲青春的科學方法,使我現在能夠站在火星上頭,絲毫不會比你們這些小夥子來得疲倦,但卻對事物有著更深的懷疑。外頭這座城鎮看起來十分安詳、十分美好,而且又像極了伊利諾州的綠峭鎮,這可把我給嚇著了。它實在太像綠峭了。」他轉身吩咐無線電收發員,「聯絡地球。告訴他們我們已經降落。這樣就好了。就說我們明天會傳送一份完整的報告。」

「是的,長官。」

布萊克艦長帶著他那張實際上有八十歲、但看起來似乎屬於四十歲男人的臉,自火箭的艙門向外看去。「我現在告訴你們該怎麼做。勒斯蒂格,你跟我還有辛斯頓前往查探小鎮。其他人留在船上。如果發生了什麼意外,他們還可以逃離這片地獄。損失三條人命總比全船犧牲來得好。如果真有壞事降臨在我們身上,我們的船員還可以警告下一架前來火星的火箭。我想應該是懷爾德艦長的船,他們預定在聖誕節出發。火星上若是有什麼東西不懷好意,我們當然要叫下一艘宇宙飛船全副武裝。」

「我們也是啊!好歹我們艦上也有常備武力。」

「那就叫大伙兒把槍準備好。跟我來,勒斯蒂格、辛斯頓。」

一行三人走下宇宙飛船的層層階梯。

這是個美麗的春日。一隻知更鳥在開滿花朵的蘋果樹上不停地歌唱;和風觸碰綠色枝丫,花瓣如飛雪般陣陣撒落,幽香飄蕩在空中。鎮上某處,有人彈奏鋼琴,樂音來來去去、反反覆覆,慵懶、輕柔。那首曲子是《美麗的夢中人》。另一個地方,有臺留聲機嘶嘶沙沙,微弱地播放著一張唱片,那是由哈裡·勞德(Sir Harry Lauder(1870—1950),蘇格蘭著名歌手、喜劇表演藝術家。)所演唱的《漫步在黃昏》。

三人駐足艙外,大口大口地吸著稀疏細薄的空氣,然後緩緩步行,儘量使自己不會過於勞累。

留聲機上的唱片流轉著: 

噢,給我個六月的夜晚

月光和你……

(哈裡·勞德演唱的歌曲《六月的夜晚》(June Night)。)

勒斯蒂格開始顫抖。塞繆爾·辛斯頓也差不多。

天空靜謐無聲;一涓細流穿過溝壑裡涼爽的洞穴與樹蔭;又有馬匹牽引篷車,快步奔馳,顛顛簸簸。

「長官,」塞繆爾·辛斯頓開口道,「這一定是,一定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就有火箭航行到火星來了!」

「不。」

「那您有什麼更好的解釋,足以說明這些房子、鐵製的鹿、鋼琴,還有音樂的來歷?」辛斯頓拉著艦長的手肘,看著他的臉,極力想要說服他,「打個比方好了,在一九〇五年的時候,有人因為厭惡戰爭,和一些科學家秘密聯合起來,建造出一架火箭,來到了火星……」

「不,不,辛斯頓。」

「怎麼不可能呢?一九〇五年那個時代和現在大不相同;他們可以很輕易地把它當作秘密,埋在心底。」

「可是像火箭這麼複雜的東西,不,你根本無法秘密行事。」

「他們是來討生活的。很自然地,他們蓋的房子就和地球上的類似,因為他們帶來了相同的文化。」

「然後這些年來他們就一直住在這兒?」艦長問道。

「是啊,既寧靜又安詳。也許他們來回航行了好幾趟,足以載運一整個小鎮的人口;之後由於害怕被發現,所以就停止了。那就是為什麼小鎮看起來都老老的,沒有新意。我自己左看右看,都沒發現有什麼晚於一九二七年的東西,您有看到嗎?或者,長官,火箭航行其實遠比我們所想的早多了。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幾世紀前就可能發展成功,但一直都被這少數能夠踏上火星的人把持,沒有公之於世。而長久以來,他們也只回過地球區區幾次而已。」

「你編的故事跟真的一樣。」

「一定是這樣的啊!我們眼前就有最好的實例;只要再找幾個人來查證就可以了。」

茂密的綠茵吸收了他們靴子所能發出的種種聲響,空氣裡瀰漫著新割過的青草味。除卻自己不安的心理,約翰·布萊克艦長倒是感到極度的平靜包圍他全身。這還是他近三十年來第一次踏進小鎮;春日蜜蜂飛舞的嗡嗡聲,令他身心安適恬淡;事物的清新外貌則撫慰著他的靈魂。

他們踏上門廊。走向紗門的同時,木板底下傳來低沉的回音。他們可以看見屋內一道珠簾掛在廳堂入口,水晶吊燈掛在中央;在舒適的莫裡斯安樂椅頂上,牆壁框裱著一幅帕裡什(Maxfield Parrish (1870—1966),美國插圖畫家和油畫家,二十世紀上半葉最出名的商業藝術家,其畫作複製品在當時極為暢銷。)的名畫。整間屋子有古舊、典雅的風味,使人無比自在。你甚至可以聽到檸檬水罐內,冰塊碰撞的叮噹聲響。遠處的廚房,由於天熱的緣故,有人在裡頭準備一道清涼的午餐。她呼著氣輕輕哼唱,音調清越、甜美。

約翰·布萊克艦長按下門鈴。

輕巧、優雅的腳步聲自廳堂傳來;一名四十來歲、和藹可親的女士探頭看著他們。她身上的洋裝恐怕會被認為是一九〇九年的樣式。

「有什麼事嗎?」她問道。

「打擾您了,」布萊克艦長猶豫不決地說著,「我們正在找……也就是說,您可以幫我們——」他停下不語。女士黑亮的眼睛緊盯著他,一臉納悶。

「如果你是來推銷產品……」她開口道。

「不!等等!」艦長大叫,「這小鎮是什麼地方?」

女士上下打量著艦長。「你在說什麼?這小鎮是哪裡?你怎麼可能走進一座小鎮卻不曉得它的名字?」

艦長焦躁不安,看起來仿佛很想走到蘋果樹蔭下坐著休息。「我們是初來乍到的陌生人,想要了解這座城鎮,還有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你們是做人口普查的嗎?」

「不是。」

她說:「大家都知道,這座城是在一八六八年建立的。你在耍什麼把戲呀?」

「不,不是在耍您!」艦長叫道,「我們是從地……來的。」

「你是說,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一臉狐疑。

「不是啦!我們是從第三行星,地球,坐宇宙飛船來的。然後我們降落在這裡,第四行星,火星……」

「這裡,」女子解釋道,好像在教小孩一樣,「是伊利諾州的綠峭鎮,位於大西洋和太平洋所圍繞的美洲大陸;這塊大陸在我們稱之為世界的地方,有時候它也叫做『地球』。給我走開。再見。」

她快步走下大廳,手指滑過珠簾。

三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就直接撞開紗門吧!」勒斯蒂格建議道。

「不行。這是私人產業。我的老天哪!」

他們坐在門廊的臺階上。

「辛斯頓,你會不會突然有個想法: 我們可能由於某種未知的因素,以某種方式脫離航道,而且還在無意間回到地球上?」

「我們是怎麼辦到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噢,老天爺啊,讓我再好好想一想。」

辛斯頓說:「可是我們一路上做了種種詳細的檢查。裡程表也確實記錄有這麼遠的距離。我們經過月球,進入太空,最後抵達這裡。我很確定我們就在火星。」

勒斯蒂格反駁道:「然而,你想想,由於一場時間還是空間的意外,我們在次元中迷失了,降落到三四十年前的地球。」

「噢,去你的,勒斯蒂格!」

勒斯蒂格走到門前,按下門鈴,然後對著涼爽昏暗的房間叫喊道:「今年是哪一年啊?」

「當然是一九二六年啦。」女子坐在搖椅上回答,啜飲了一口檸檬水。

「你們聽到了嗎?」勒斯蒂格亢奮地回身轉向兩位同伴,「一九二六年!我們回到了過去!這裡是地球!」

勒斯蒂格坐了下來,三人任由這想法所帶來的驚異和恐懼折磨著。六隻手在膝蓋上搖來晃去。艦長開口了:「我可沒想過會有這檔事。實在嚇得我屁滾尿流。這種鳥事是怎麼發生的?我還真希望帶著愛因斯坦一起過來。」

「鎮上的人會相信我們嗎?」辛斯頓問道,「我們是不是正在和什麼危險的東西打交道啊?噢,我指的是時間。難道我們不能直接起飛,然後回家嗎?」

「不。至少也等我們試過另一家之後。」

他們走過三間房屋,來到橡樹下的一棟白色小農舍。「我想要儘可能理性一點,」艦長說,「何況我並不相信我們已經確切明白問題的癥結所在。辛斯頓,假設事實就如同你原先所設想的,火箭航行在多年以前就已經開始了?而當這些地球人住在這裡已有好一段歲月,他們開始想念自己的家鄉。起初只是輕微的神經官能症狀,到後來發展成精神疾病,最後變成極具威脅性的精神錯亂。如果你是個精神科醫生,面臨這種問題,你會如何解決?」

辛斯頓思索了一會。「唔,我想我會重新安排火星上的種種文明設施,使整個殖民地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地球的原貌。如果有辦法複製出每一株植物、每一條道路,還有每一座湖泊,甚至每一片海洋,我一定會這麼做。接下來藉由集體催眠,我會說服像這樣大小鄉鎮裡頭的所有居民,使他們相信這裡真的是地球,而不是火星。」

「說得很好,辛斯頓。我想現在我們已經步入正軌了。前面那間房子裡的女人就認為她住在地球上。這種想法能保住她的理智。她,還有其他鎮民,都是被人研究的病患,這是你這輩子所能見識到關於移民和催眠方面最偉大的實驗。」

「正是如此,長官!」勒斯蒂格興奮地叫道。

「沒錯!」辛斯頓同聲附和。

「唉,」艦長嘆了口氣,「現在我們有了初步的結論,感覺好多了。整件事看起來也比較合邏輯一點。那種關於時間以及在時光中來回穿梭遊歷的說法聽了就令人反胃。可是照這個理論看來……」他笑了,「呵呵,搞不好我們在這兒會很受歡迎哦!」

「是嗎?」勒斯蒂格不同意,「再怎麼說,就像五月花號一樣,這些人來到這裡是要逃離地球的。或許他們會把我們趕走,甚至殺掉我們呢!」

「我們的武器比較好啦!現在就來試試下一間房子嘍!上吧!」

然而,他們卻幾乎連草皮都跨不過去;勒斯蒂格停下來,沿著沉溺於午後寧靜夢鄉的街道,遠眺小鎮的另一頭。「長官,」他開口說道。

「怎麼了,勒斯蒂格?」

「噢,長官,長官,我看到了——」勒斯蒂格說著說著就哭了。他手指向上伸,彎曲而顫抖;他的臉滿是驚異、狂喜,以及難以置信的神情。聲音聽起來仿佛隨時可能因為過於興奮而失去理智。他望向街尾,然後拔腿奔跑。「看哪!看哪!」

「別讓他跑掉!」艦長也在後面緊追不捨。

勒斯蒂格跑得飛快,一面跑一面尖叫。他沿著樹蔭遮蔽的街道跑到一半,便轉入一座庭院,跳上一棟大型綠屋的門廊,那房子屋頂還掛著一具鐵製風向雞。

他大呼小叫,捶打著大門,辛斯頓和艦長隨後跑到他的跟前。他們氣喘籲籲;在稀薄空氣中奔跑耗費太多精力。「爺爺!奶奶!」勒斯蒂格喊著。

兩名老人出現在門口。

「大衛!」聲音高昂尖銳。他們衝出來擁抱他,拍拍他的背,圍著他打轉。「大衛,噢!大衛,好多年沒見啦!看看你長大成人的模樣;你都變得這麼壯了,孩子。噢!大衛寶貝,你過得怎麼樣啊?」

「爺爺,奶奶!」大衛·勒斯蒂格喜極而泣,「你們看起來真好,真好!」他抓著他們轉圈圈、親吻、擁抱、在他們身上大哭一場;隨後他把身子稍稍挪開,對著兩個身形細小的老人家眨眨眼。太陽高掛在天空,風兒吹拂,青草翠綠,紗門敞開。

「進來,孩子,進來吧。新鮮的冰茶在等著你,有很多很多呢!」

「我帶了朋友。」勒斯蒂格轉過身,歡喜地笑著招呼艦長和辛斯頓,「艦長,上來呀!」

「你好啊!」老人家歡迎道,「請進。大衛的朋友也就是我們的朋友。別光是待在那兒站著呀!」

舊房子的客廳十分涼快,青銅的老爺鐘位於角落,滴答聲清新、悠遠。長沙發備有柔軟的枕頭;牆上堆滿了書,還掛著一張有著繁複玫瑰圖案的壁氈。人手一杯冰茶,冒著水珠,沁涼乾渴的舌頭。

「祝大家身體健康。」奶奶舉杯飲茶,玻璃輕觸瓷牙。

「你們過來這兒有多久了,奶奶?」勒斯蒂格問道。

「從我們死後就來啦!」她尖酸地答道。

「你說是從什麼時候?」約翰·布萊克艦長放下杯子。

「噢,是的,」勒斯蒂格點點頭,「他們已經過世三十年了。」

「而你居然還能鎮定地坐在那裡!」艦長大吼。

「啐。」老婦目光閃爍,使了個眼色,「你這是在質問誰呢?我們就好端端地在這裡。說到底,生命是什麼?誰在哪裡,為了什麼,做了啥事?我們只知道我們在這裡,又活了一次,沒有什麼問題好問的。就是很單純的第二次機會。」她蹣跚地走到艦長面前,伸出手腕,「摸吧!」

艦長撫摸了一陣。

「是實體,對吧?」

艦長點點頭。

「很好,那麼,」她得意洋洋地說,「幹嗎一直問個沒完?」

「嗯,」艦長答道,「只是我們從來沒想過會在火星發現這種情況。」

「你們現在已經見識到啦!我敢說每一顆星球上面都有許多事物彰顯上帝的無限神能。」

「這裡是天堂嗎?」辛斯頓問道。

「別傻了,才不是呢!這兒是另一個人間,而我們獲得了重生的機會。沒有人告訴我們究竟是什麼原因。但也沒有人告訴我們為何會出生在地球上啊!我指的是另一個地球。你們就是從那兒過來的。但我們怎麼曉得在那之前就沒有另外一個地球?」

「這問題很好。」艦長道。

勒斯蒂格一直對著他的祖父母笑。「啊,見到你們真好!啊,實在太棒了!」

艦長起身,手掌隨意拍打腿部。「我們得走了。謝謝你們的飲料。」

「你們一定要再回來,」老人說道,「一起用晚餐吧?」

「我們儘量,謝了。還有很多事要做呢!我的手下還在火箭上等我回去,而且——」

他停止不語。眼睛望向門外,大吃一驚。

陽光下,遠方有人高聲叫喊,大聲招呼。

「那是啥?」辛斯頓問道。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艦長倉猝地衝出前門,穿過青綠草地,進入火星城鎮的街道。

他停住腳步,遠眺火箭。艙門開啟,船員魚貫走出,揮舞雙手。一群人聚集在那兒,他的部屬就混雜在裡面,忙不迭地走動、交談、嬉笑、握手。整批群眾跳了幾支舞,隨後蜂擁而上。火箭空空如也,無人理睬。

太陽底下,銅管樂隊開始發聲,高高舉起的大小喇叭吹奏出一首輕快的曲調,夾雜著鼓聲咚咚、橫笛尖鳴。金髮小女孩跳上跳下。小男孩高叫著:「好耶!」肥胖男子分送廉價雪茄。鎮長為大家講了幾句話。船上的每個成員,一手拉著媽媽,一手牽著爸爸或是姊妹,就這麼走下街道,各自被帶往一幢幢農舍或廣廈。

「停下來!」艦長大吼。

所有的大門砰的一聲都關上了。

春日的晴空愈顯炎熱,四下萬籟俱寂。樂隊敲打著,從街角一路離開,只留下火箭在陽光下閃耀,光彩奪目。

「棄船了!」艦長罵道,「他們居然棄船了!天哪!他們膽敢違抗命令,我會把他們的皮給剝下來!」

「長官,」勒斯蒂格打圓場,「別那麼嚴格啦!那些都是他們的親朋故舊呀!」

「那不是理由!」

「艦長,想想他們看到熟人的面孔就在船艙外頭,會有什麼感覺?」

「我下了命令啊,去他媽的!」

「可是艦長,要是您的話會怎麼辦?」

「我會遵守命令……」艦長的嘴巴還來不及閉上。

火星豔陽下,有個身材高大、面帶笑容、年約二十六歲的男子,藍色眼睛清澈無比,沿著人行道大步前進。「約翰!」那男人高聲呼喊,換成小跑步一路過來。

「什麼?」約翰·布萊克艦長還搞不清楚狀況。

「約翰,你這混球!」

男子跑上前抓住他的手,大力拍打他的背。

「是你。」艦長驚異地說。

「當然啦,不然你想會是誰?」

「愛德華!」艦長拉住陌生人的手,叫喚勒斯蒂格和辛斯頓,「這是我哥哥愛德華。愛德,見過我手下,勒斯蒂格,辛斯頓!我哥!」

他們手掌、手臂緊緊相系,最後抱在一起。

「愛德!」

「約翰,你這浪子!」

「你看起來很好哇!愛德;可是,愛德,這是怎麼一回事?這麼多年了,你一點兒都沒變。你死了,我記得很清楚,就在你二十六歲,我十九歲的時候。老天爺呀,這麼久以前的事了,而現在你在這裡,主啊!一切都還好吧?」

「老媽在等著呢!」愛德華·布萊克露齒而笑。

「老媽?」

「還有老爸。」

「老爸?」艦長一聽到這消息,好像被強力武器擊中,幾乎就要倒地不起。他整個人失去協調,僵直地走著:「媽和爸都還活著?在哪兒?」

「在橡丘道的老家啊!」

「老家。」艦長視線凝聚,神情驚愕中夾雜著喜悅,「你們聽到了嗎?勒斯蒂格,辛斯頓?」

辛斯頓早已不見蹤影。他看到自己家在街的那頭,於是就跑過去了。勒斯蒂格則笑道:「您看吧,艦長,船上的每個人都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實在是不由自主哇!」

「是啊!是啊!」艦長閉上眼瞼,「等我睜開眼睛,你就會消失。」他眨了眨眼,「你還在。天哪,愛德,可是你看起來好極了!」

「來吧,午餐正等著呢!我跟媽說過了。」

勒斯蒂格道:「艦長,如果您需要我的話,我就在我祖父母那邊。」

「什麼?噢,好的,勒斯蒂格。那就待會兒見。」

愛德華抓住他的手臂,拉著他前進。「家就在那裡。還記得嗎?」

「去你的!來打賭我一定比你先到門廊!」

他們拔腿狂奔。大樹在布萊克艦長頭頂沙沙作響,腳下的塵土蹬蹬有聲。眼見愛德華的金色身影在前領先,如此驚奇,猶如幻夢一場,卻又真實不虛。他看到房子愈來愈近,紗門一瞬間被打開。

「贏你了!」愛德華高叫道。

「我老了,」艦長喘著氣,「可是你還年輕。不過,你一直都贏我,我還記得!」

門口,豐滿圓潤的媽媽著一身粉紅,充滿朝氣。她身後就是老爸,穿著胡椒灰色服裝,手裡拿著菸斗。

「媽,爸!」

艦長像個孩子般衝上臺階,和他們見面。

漫長而美好的下午,全家享用完遲遲開動的午餐,坐在客廳。他對著家人訴說所有關於火箭的事,他們對著他點頭而笑。媽媽沒怎麼變,爸爸咬下雪茄尾端,用他一貫的方式點燃,表情若有所思。時光就這麼一分一秒地流逝,晚上吃的則是豐盛的火雞大餐。艦長吸乾雞腿髓汁,將脆碎殘骨擺回餐盤,身子向後靠,心滿意足地長籲了一口氣。夜色充盈樹叢,沾染天空;溫暖房屋裡的燈火散發出粉紅光暈。整條街上的其他房舍傳來樂聲,琴音揚起,大門緊閉。

母親將唱片放在手搖留聲機上,和約翰·布萊克艦長跳了一支舞。他還記得,她與父親在火車事故中意外身亡的那個夏天,用的就是現在身上所噴的香水。他們跟著音樂輕輕舞動,懷中的母親卻如此真實。「不是每一天都有這樣的好運,」她說,「會有第二次活著的機會。」

「明天早上起來,」艦長說,「我會回到火箭上,進入太空,這一切將會消失。」

「不,別那樣想,」她輕輕哭泣,「不要再問了。這是上帝的恩典。我們要高興一點哪!」

「對不起,媽。」

唱片終了,嘶嘶聲重複不絕。

「你累了,兒子。」父親用菸斗比了比方向,「你的老房間正等著你呢,那張銅床,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東西也是。」

「可是我應該召集手下過來做個匯報。」

「為什麼?」

「為什麼?唔,我不知道。我想也沒什麼理由吧。不,不用了。他們不是在吃東西就是在床上睡覺。好好地睡一晚沒有關係的。」

「兒子,晚安。」媽媽親了他的臉頰,「你能回到家真好。」

「回家真好。」

整座廳堂擺滿書冊,燈光柔和,空氣中散布著雪茄菸和香水的味道。他離開那兒,登上階梯,絮絮叨叨地同愛德華說話。愛德華推開一扇門,黃銅床鋪、大學時代的老舊標語旗幟就在裡面;他沉默不語,撫摸著一件早已發黴,自己卻依然鍾愛的浣熊皮大衣。「太誇張了。」艦長嘆道,「我累了,我嚇傻了,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感覺好像沒撐傘、沒穿雨衣,在傾盆大雨之下走了整整兩天。激動到全身上下都溼透了。」

愛德華動手拍松雪白的亞麻床單,擺上枕頭。他拉起窗戶,夜半盛開的茉莉花香飄了進來。月光下,遠方的歌舞和輕語依稀可聞。

「所以這就是火星。」艦長邊脫衣服邊說道。

「這就是啦!」愛德華閒散、輕鬆地褪去衣物,汗衫拉過頭頂,露出金色的肩膀和肌肉發達的項頸。

燈熄了;他們肩並著肩躺在床上,就好像以前一樣,誰知道過了幾十年啦。艦長懶洋洋地躺著,陣陣茉莉花香拂過蕾絲窗簾,融入房內黑暗的空氣,滋養著他。草地上,樹叢裡,有人轉動一具手提留聲機,而現在它輕輕播放的是——《永遠》。

對瑪麗蓮的思念縈繞在他心中。

「瑪麗蓮在這兒嗎?」

他哥哥直挺挺地躺在窗外射入的月光下,等了一會兒,然後說:「在。她出城去了。不過明天早上就會回來。」

艦長閉上眼睛:「我好想見到瑪麗蓮。」

方正的房裡安安靜靜,只有兩人的呼吸聲。

「晚安,愛德。」

停了半晌。「晚安,約翰。」

他安詳地躺著,任由思緒恣意飛翔。首度拋開一整天下來的緊張氣氛,他終於可以理性思考。整件事實在太感性了。樂團的演奏、熟悉的臉孔。可是現在……

怎麼會這樣?他感到十分困惑。這一切是如何產生的?又為什麼會這樣?有什麼企圖嗎?是某種善意的神跡嗎?若是如此,上帝果真對其子民這麼好?這是怎麼辦到的?原因是什麼?目的又是什麼?

他考慮了辛斯頓和勒斯蒂格在下午第一波熱浪來襲時提出的理論。各式各樣的想法,好比圓石緩緩沉澱在心海裡,不停地轉動,隱隱約約閃出靈光。老媽。老爸。愛德華。火星。地球。火星。火星人。

究竟是誰,千年以前就長住在火星?火星人嗎?或者其實一直以來都像今天這副模樣?

火星人。他在心裡喃喃重複著這三個字。

他幾乎要放聲大笑,因為他突然想到了最荒謬的解釋。這念頭冷得讓他全身發顫。沒錯,真的沒什麼好想的。太不可能了。太白痴了。忘掉它吧。實在太可笑了。

然而,他一直在想,只是假設一下……好,假設火星上面住著火星人,看到我們的宇宙飛船飛過來,也看到裡面的人,就開始痛恨起我們。假設,好,他們就是為了尋求刺激,所以想要把我們當作侵略者還是廢物一樣消滅掉。可是他們想要用比較陰險的方法,這樣我們才會失去戒心,中他們的計。嗯,面對具有核武器的地球人,火星人所能使用的最佳策略是什麼?

答案很有意思。心電感應、催眠、記憶,還有幻想。

假設這些房子根本就不是真的,床也不是真的,只是我的想像力虛構出來的事物,是火星人透過心電感應和催眠讓這些變成實體。約翰·布萊克艦長如此思索著。假設房子其實另有其他形狀,也就是火星人平常所住的樣子;但由於火星人玩弄我的欲求和渴望,使得這一切看起來像是我的故鄉、我的老家,好削減我的疑心。還有什麼法子會比利用一個人的老爸老媽當作誘餌來欺騙他更有效?

而且這座小鎮,化成一九二六年的樣子,實在太老了,老到我的手下都還沒有半個出生。那個年頭我才六歲;放的是哈裡·勞德的唱片,牆上還掛著帕裡什的畫作;珠簾、《美哉俄亥俄》,以及十九與二十世紀之交的建築。倘若火星人專門用我腦海裡對小鎮的記憶來建構這個虛擬世界?聽人說童年的記憶是最清晰不過的了。根據我的腦袋把整座城鎮建好之後,他們就安排船上每個成員心裡頭最珍愛的人住在裡面。

再假設隔壁房間睡著的那兩個人,根本就不是我的爸爸媽媽,而是兩個火星人,絕頂聰明的火星人,有能力讓我一直陷在這幻夢般的催眠當中。

還有今天那支銅管樂隊。真是令人驚奇讚嘆的妙計呀!首先,它騙倒了勒斯蒂格,再來是辛斯頓,接著把群眾聚集起來;火箭裡的人看到早在十幾、二十年前就去世的爸爸媽媽、叔叔阿姨、親密愛人,當然會很自然地拋下命令,棄船衝出來和他們相會。還有什麼比這更合情合理?還有什麼更不著痕跡?還有什麼更簡單有效?正常人看到他老媽突然間活過來,絕對不會多問什麼;因為他實在太高興了。今晚,我們都遇到了這種狀況。一個個睡在自己的家中,躺在自己的床上,沒有武器可以自保。火箭就矗立在月光下,沒人看守。這一切還不過只是火星人陰險狡詐的長遠計劃的其中一部分;他們想要分化、徵服我們,把我們殺個精光。發現到這整個事實,難道還不覺得毛骨悚然嗎?也許,在夜裡的某個時刻,睡在床鋪另一邊的哥哥會除去人形,融化、變身,成為另一種東西,一種可怕的東西,那就是火星人!翻過身,拿刀戳入我的心臟,對他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整條街道兩旁的屋子裡,幾十個哥哥爸爸冷不防地偷偷消失,然後火星人亮出傢伙,對著毫無戒心、安然熟睡的地球人下手……

想到這裡,他全身發寒,被褥底下的雙手不住顫抖。剎那間,這不僅僅是個想法;剎那間,他感到莫名的恐懼。

他起身仔細聆聽。夜,極其寧靜。樂音止息,微風停歇。他的哥哥就躺在旁邊熟睡著。

艦長小心翼翼,掀開被單,將它們卷回原位。他躡手躡腳地滑下床,輕輕地穿過房間。此時,他哥哥說話了:「你要去哪裡?」

「啥?」

哥哥的聲音異常冷酷:「我說,你想要去哪裡?」

「去喝口水呀!」

「可是你並不口渴。」

「不,不,我很渴。」

「胡說,你根本就不渴。」

約翰·布萊克艦長二話不說,拔腿想要跑到房間另一頭。他驚聲尖叫。又叫了第二聲。

可是他始終連門都夠不到。

早晨,銅管樂隊吹起一曲悲悽的輓歌。一串串小小的隊伍,面色凝重,抬著長長的木盒,自街上每一間房舍走出。不論是祖父祖母、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兄弟姊妹,沿著陽光普照的街道一路低泣,來到教堂旁的墓園。總共十六個墓穴,前面豎起十六座墓碑。

鎮長簡短而哀傷地致了詞;他的臉有時看起來還像個鎮長,有時卻像是其他的東西。

老布萊克夫婦在那裡,愛德華哥哥也是,他們哭了;他們的臉竟從熟悉的模樣消融成迥異的面容。

棺槨降下,有人喃喃說道:「沒想到十六個好人居然就這麼在夜裡突然去世了啊……」

沙土覆上棺蓋,發出砰砰響聲。

銅管樂隊演奏著《哥倫比亞,大海上的明珠》(美國著名愛國歌曲。),吹吹打打回到鎮上;每個人都為此休息一天。

(完)

《火星紀事

[美] 雷·布拉德伯裡 著

林翰昌 譯

當代科幻大師雷•布拉德伯裡的成名代表作,由一系列相對獨立卻又內在關聯的小故事匯聚而成,如串珠般閃爍著獨一無二的人性之光,被譽為「最富詩意的科幻經典」。

地球瀕臨毀滅,人們帶著最古老的恐懼和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渴望,移民火星,尋求一個全新的開始。人類徵服了火星——同時,火星也徵服了人類。這個擁有古老而瀕臨絕種的種族的紅色星球,似乎對他下了魔咒,永遠地改變了他。懂得「心電感應」和「移形換影」之術的火星人;愛上地球人的火星寂寞人妻和她善妒的丈夫;歷盡艱辛安全降落卻被關進了精神病院的火箭艦長;密謀以愛倫•坡小說中的恐怖場景實施報復的腹黑紳士……陌生的紅色土地上,人類帶來的喧囂,最終能否復歸平靜?火星能否成為人類的另一個家園?

虛幻而又栩栩如生的火星紀事,從一九九九年綿延至二〇二六年,如詩般縹緲婉約,卻又頗具愛倫•坡之風,此書中,布拉德伯裡更以《厄舍古屋的續篇》,向愛倫•坡致敬。這是一個舊死與新生的故事,一個近乎絕望卻又充滿希望的夢想。布拉德伯裡對人性的看法是悲觀的,但他不痛訴,只是在恬靜中把故事忠實地記錄下來,反思人類對待異己的殘酷、想像力的匱乏,所造成的不同文化族群間的隔膜與相殘。本書的一個重要關注點,是外來者(「入侵者」)和「原住民」之間的衝突,這也是在人口流動和文化交流愈加頻繁的今天,社會上一直討論和關注的話題。美麗綺夢和殘酷現實相互交織,糅合成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超脫了類型科幻所能表現的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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