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今年,是我國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70年前,面對日本軍國主義的鐵蹄,我國一大批新聞戰士,或奔赴抗戰前線,直接參戰,或肩扛如椽之筆,救亡圖存,激勵軍民抗戰。我父親1925年出生於安徽安慶。我從未謀面的爺爺,任職於當地回教的阿訇。祖上由青海遷徙安慶,是安慶的大戶人家,年輕時爺爺還做過安慶自治縣的縣太爺。但是爺爺不善於理財,到我父親出世,家境開始中落。幾房子嗣中沒有一男孩,直到我奶奶這房,才有了我父親。由於爺爺50歲晚年得子,又是幾房合一子,父親成為家族中唯一的「寶貝」。爺爺希望這唯一的兒子將來傳承家業,遵循回教,慈悲為懷,寬慰待人,為我父親取名馬慰慈。
父親13歲那年,也就是1937年抗戰爆發了。日本侵略軍為了進犯華中,對安徽廣德和安慶一帶進行狂轟濫炸。父親全家隨著逃難大軍逃到江西,以為可以暫時躲避一下。可到處是日寇的鐵蹄。全家走投無路,找不到安身之處。一天,在南昌碼頭邊碰巧遇到一位從上海到江西討債、在銀行任職員的親戚。我爺爺、奶奶喜出望外,跪地求情,要這位親戚將自己13歲的兒子帶到上海,找個求生的出路。
這位親戚拖著我父親上了從南昌到金華的火車。就這樣,在咆哮的凜冽海風聲中,我父親借著棉被掩護又「免票」來到「孤島」上海,寄居於上海法租界新樂路上這位富有的親戚、我的叔爺爺家中。
當時,儘管家道中落,爺爺還是許諾想辦法供父親在上海繼續讀書。懂事的父親一邊幫親戚家幹些活,一邊努力溫習功課,並考入上海著名的大同大學附屬中學,為初二插班生。在大同中學讀書的大多是上海本地人,也有一些從東北、從內地逃難過來的學生,被稱為「流亡學生」。父親是流亡學生中那個最敢於不「安分」的人,本來可以按部就班讀完中學、大學,為自己的將來奮鬥。但是,他偏偏不能忍受日本人的侵略和國民黨當局的軟弱、腐敗,受上海地下黨員的啟蒙,追求自己的信仰和理想。
說來奇怪,在五光十色又繁華的大上海,沒有什麼可以吸引我父親,唯一吸引他的是報紙。從叔爺爺家到學校電車有5站路,每天早晨上學,父親從不坐電車,而是邁開兩隻腳奔走。每天,家裡給他一副大餅油條的早餐錢,他都捨不得吃,省下錢跑到書報攤上買報紙。他最關心的是報上每天發表的戰報、戰況,最愛看戰地記者寫的戰地通訊和軍事評論文章。
當時,由流亡學生發起,辦一份名為《銀濤》的油印刊物,我父親每期都寫,有詩,有小評論,抒發同學們要求堅持抗戰、要求民主的心聲。可惜,這份《銀濤》油印刊物出版三期後,就被校方無理勒令停刊了。
1940年3月,汪精衛通電投降日寇,要求成立賣國的南京政府,在廣大人民中激起無比憤怒。地下黨上海學委發動全市一百多所大中學校發表聯合宣言,堅決表示「寧可玉碎,不為瓦全,決不承認汪偽」,並準備在30日汪偽政府粉墨登場時,舉行全市總罷課和遊行示威。父親是個熱血青年,國難當頭之際,在上海大同中學讀初中時,就開始接觸並參加中共地下黨組織的活動。
隻身投奔抗日根據地1941年1月,發生了國民黨反動派一手製造的反共慘案——皖南事變。父親看到報紙當天,就向地下黨組織提出要到解放區去。事變後的第三天,16歲的他,在地下黨的安排下,隻身一人,背著行囊,越過敵人封鎖線,來到蘇中抗日根據地,投身到抗日的洪流中,並更名「馬達」,以此表示除舊迎新,這是當時熱血青年比較時尚的一種做法。之後,他一直用馬達這個名字。
1941年3月17日,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也是我父親永遠難忘的一天。這天,父親隨武裝宣傳隊在敵佔區周邊活動。當宣傳隊踏著晚霞,回到宿營地時,黨支部書記通知今晚舉行我父親的入黨儀式。儀式上,介紹人報告了泰東中心縣委的批示:縣委審查了馬達的入黨報告和要求提前入黨的申請,決定批准馬達的要求,把他的入黨時間,從黨章規定的18歲,提前到16歲。審查意見中寫著:該同志覺悟較高,鬥爭勇敢。
我父親一生熱愛報紙,從小嚮往當記者,但真正走上新聞工作崗位有點偶然性。
父親到達蘇中根據地東臺縣城的第二天,為了迎擊日偽軍突如其來的大「掃蕩」,他當晚就和教導隊一起下鄉打遊擊。接著,他被分配到泰東縣做民運工作,組建農抗會,發動農民實行「二五」減祖,擔任李堡區丁所武工隊指導員,參加除奸、反霸和向敵佔區開展政治攻勢,後來又調去開闢蘇中四大漁港之一的瓊港,在漁民辦事處工作。瓊港是蘇中解放區三大漁港之一,又是新四軍第一師對外海上重要運輸通道。父親和戰友們在瓊港發動群眾,建立民主政權,組織漁民抗敵協會,組織海上民兵和駐軍一起,開展反日寇「掃蕩」、打擊海匪等鬥爭。當時,新四軍第一師有一張《抗敵報》,設備從皖南運來,是面向部隊的。當時地方上還沒有報紙,而《抗敵報》駐地就在瓊港以北的海邊上。報社一位邰同志找到我父親,要他做《抗敵報》的通訊員。父親經常向他們投稿,報導瓊港的對敵鬥爭和建設情況。雖然寫的都是一些三五百字的新聞稿,但卻是他參加辦報實踐活動的開始。
可能是這個原因吧,組織上發現我父親還有點寫作基礎。1942年夏秋之交的一天,我父親接到通知要他到蘇中二地委談話。和藹的老大姐、老革命、地委書記章蘊親切地對我父親說:「地委決定辦《濱海報》,調你去當記者好嗎?」我父親聽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看出父親靦腆的表情,拍拍父親的肩膀說:「等報紙辦起來了,慢慢學著幹唄。」還沒等父親反應過來,章書記已被人叫去開會了。就這樣,父親拿了黨的組織關係介紹信,背起挎包,一路小跑著奔向報社幹部的集合地。那年,他才17歲,儘管沒有思想準備,但抱著一切為了抗戰勝利,一切服從黨的需要的純樸之心,投身新聞工作的行列。那時他也沒有想到,這一去,就在新聞工作崗位上跌打滾爬,一直幹了六十多個年頭。
邁出辦報生涯第一步我父親在一篇回憶文章中曾這樣寫道:回顧我在辦報生涯中邁出的第一步,感受到最艱苦,最緊張,卻又充滿團結、熱烈的戰鬥氣氛的,是在辦油印《濱海報》的那段日子。
父親是1942年冬開始記者生涯的。記者是獨立的工作,為了方便到敵後,到農村,到邊遠地區採訪,他脫下軍裝穿上便衣,用當地農民織的土棉布,縫製成單衣和棉襖,以免遭遇到敵偽軍時暴露身份。採訪地點大多在報社駐地幾十裡以外,他背上背包和挎包,穿著草鞋,無論酷暑還是寒冬,不停地長途跋涉。他們通過各區縣隱蔽的地下交通站,由交通員做嚮導前往目的地。沒有他們帶路,記者無法在碉堡林立的據點之間潛行,也不可能隻身穿越敵偽軍日夜巡邏的封鎖線。那時,沒有電報、電話,報社的有關報導指示信和我父親寫成的新聞稿件,都由交通站一站一站地傳送。
記者經常要下鄉。下鄉第一件事情是勞動,通過勞動才能和農民拉家常,了解當地情況。挑菜、抬水、清理豬舍,樣樣都幹,沒有活時,就幫大娘揀揀洗洗野菜。只要一兩天勞動下來,彼此的距離就拉近了,他們叫我父親「小馬達」、「小指導員」(他當過武工隊指導員),聽起來怪親熱的。
今天的我們已經很難想像七十年前是在怎樣的條件下搞新聞工作的。那時,為了適應戰爭環境,剛建立的濱海報社經常隨著部隊一起長途行軍,在行軍的空隙抓緊出報。
所謂報社,實際上是一輛小小的獨輪車。戰爭年代,報社沒有固定駐地,也不與軍區、區黨委和二地委機關宿營在一起,但報社的行動全由蘇中軍區統一安排,按照參謀處指定的行軍路線、宿營地、聯絡口令、遭遇敵人時的緊急處置方案等辦事。父親和戰友們隨身帶著五萬分之一比例的地圖,幾乎三天兩頭要行軍一次,在敵人「掃蕩」時,他們曾一天內行軍六次,走了一百多裡。在這頻繁的行軍中,木製的小獨輪車顯示出它不小的優越性:能載重,又靈活,任何羊腸小道都通行自如。在獨輪車上,放著電臺的天線、大電池,印刷用的油印機、油墨和成捆的白報紙,少量的圖書資料,還有糧食和鍋盆瓢勺。報社的「電臺」、「印刷廠」、「資料室」、「炊事房」都在這一部小小的獨輪車上。獨輪車就是報社。
當時油印的《濱海報》,不定期出版,八開兩版。除開中共中央文件、新華社社論、蘇中區黨委和二地委的重要決定和活動外,主要內容是戰報,包括八路軍、新四軍在各個戰場的戰報,本地區主力和地方武裝的戰報,以及蘇聯紅軍抗擊德國法西斯的戰報,全國新聞的主要來源是延安新華社,那裡父親他們還看不到延安出版的《解放日報》。每次行軍到達駐地後,放下背包,第一件事,就是動手架設天線,讓報務員儘快第一個上崗工作。晚上,大家圍坐在電臺旁,等候延安傳過來的電訊,立即幫著翻譯。一有重要捷報,馬上翻閱資料,繪製地圖,編寫說明,進行編輯、謄寫和印刷,通宵達旦地工作。由於經常行軍,加上延安廣播電臺的信號弱,收到的電訊稿經常有遺漏,報紙上常常會看見一條新聞裡有個括號,寫著「下漏三十六字」,「下漏二十五字」,遇到這種情況,編者和讀者都感到說不出的難受。
由於敵人頻繁「掃蕩」,報社無法固定在一個地方印刷,而且在敵人嚴密封鎖下,即便是簡陋的油印器材也極為缺乏。辦報人員謄寫的鐵筆用壞了,就用縫被子的針,在石頭上精心磨細磨圓,綁在一根筷子上刻寫。油印機上的橡膠滾筒損壞了,就從小學校借來一把米達尺,在石頭上磨平磨滑,再裝上一個木把手,做成了一隻新的「滾筒」。印刷時靠手的來回擺動,動作要平穩、輕快、一張刻好的蠟紙,可以印刷到一千到二千張,不破、不皺。油印報刻的字體有楷體、方體和各種美術字,版面有圖表、花邊、頭花,琳琅滿目。
我常聽父親講,戰爭年代在那樣艱苦的環境和簡陋的條件下,尚且會發揮創造性,講究報紙編排,吸引讀者,今天有這樣好的條件,難道不應該把報紙編得更加豐富多彩嗎?
記者要敢為人先勇於闖父親曾對我說,那時候當記者根本沒有老師帶,起初是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也不知道好不好。主要靠自己琢磨,通過比較、學習別人的寫法來提高自己的水平。作為戰地記者,能隨部隊在前線採訪,無疑是緊張而又令人興奮的,同時也充滿了危險,往往是子彈在頭頂上飛過,炸彈在身旁炸響。
父親也曾多次被人問道,跟隨部隊上前線,當戰地記者出生入死,您怕過嗎?父親說,我17歲做記者,23歲做總編,之前在解放區的武工隊做指導員。我這個人就是比較敢闖。在農村採訪,主要有兩件事情,一個是打仗,一個是生產,就是根據地建設。一開始趴在陣地前沿採訪心裡也很害怕,但是看看人家都這樣,便融合在這個戰鬥集體裡了。那時叫作「部隊前進你前進,部隊後退你後退」。
一生「敢闖」的父親,在圈內被稱作「馬大膽」。戰爭年代的炮火、「文革」時的不公平待遇、辦報時期的政治壓力都擊不倒他。從戰火中煉就的闖勁,為他辦報工作中「敢為人先」的作風打下了基礎——這也是其特立獨行的性格使然。
父親經常隨區縣地方武裝打遊擊,指揮員、戰士和記者一同生活,一同戰鬥。由於許多事情都是親身經歷,所以寫出的戰地通訊都很生動。
記得在一次伏擊戰中,他和戰士們一起埋伏於一條種滿玉米的田裡,從半夜蹲守到拂曉,渾身衣著全被露水浸溼。敵人乘武裝快艇向戰士們襲擊,父親和戰士們在戰壕裡,沉著地阻擊著敵人,一會兒,他為戰士們傳遞指揮員的命令,一會兒,又為前方運送手榴彈……那一刻,分不出誰是指戰員,誰是記者。直到戰鬥結束大家忙著打掃戰場,清理繳獲的武器彈藥,他就趁這個空隙,掏出筆記本,採訪幾位作戰英勇的指戰員的事跡……
記者必須敢講真話抗戰進入最後階段,隨著武裝鬥爭的勝利和解放區各項建設的發展,報紙也不斷發展,不斷創新,並從無到有地鍛鍊出一支新聞工作者的隊伍。到了1943年,隨著反掃蕩、反清剿鬥爭的節節勝利,為擴大報紙容量,蘇中軍區正式出版區黨委機關報——鉛印的《濱海報》和出版以一師師長粟裕將軍為社長的區黨委機關報——《蘇中報》。在這兩個報社,我父親都擔任二分區特派記者。這也標誌著1943年,我父親已經成長為一個成熟的戰地記者。
此刻,作為《蘇中報》記者的父親,1944年初正在臺北縣(今大豐)採訪。《蘇中報》總編輯林淡秋和編輯蒯斯勳先後寫信給我父親說,黨中央來電報,抗戰處於最後階段,好比黎明前的黑暗,鬥爭會很艱苦,要注意做好知識分子和開明士紳的工作,可以採寫一些有關民主人士的報導。說實在的,在當時根據地的氣氛下,寫打仗的戰士、寫苦大仇深的農民是最保險不過的,而寫開明士紳那肯定要擔風險,這一點父親是很清楚的。
但父親認為,記者應當敢講真話。只要正確領會上級的精神,選對被採訪的對象,就沒什麼可怕的。於是,父親與縣委商量後,決定採訪臺北縣參政會會長葉東。他先後向六七位人民代表了解,大家一致反映,葉東擁護抗戰,擁護人民政府,在辦好中小學教育和組織農村冬學方面,有不小的貢獻。在廣泛了解的基礎上,他訪問了葉東,寫了一篇《葉東先生訪問記》的長篇通訊,發表在《蘇中報》第一版上。
不料文章發表後,區黨委保衛部門就派人找我父親談話,問他了解葉東過去是國民黨員、參議員嗎。我父親說,當然了解。又問他為什麼寫葉東訪問記。我父親如實回答。他們又到報社了解我父親的歷史,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於是不了了之。
2012年5月9日上午,馬達落葬儀式在「人文紀念公園」——上海福壽園舉行,馬達先生的夫人邱楓深情望著馬達的墓碑。高劍平 澎湃資料回族,安徽安慶人。1925年出生。中國著名報刊活動家,傑出的黨的新聞工作者——新聞記者、新聞評論員、高級編輯、新聞學家。1941年2月,在蘇中抗日民主根據地加入新四軍,參加組織地方武裝和民運工作,同年5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從1942年始,先後任蘇中《濱海報》、《蘇中報》特派記者,《群眾報》記者、通聯科長,新華社蘇中二支社(高郵分社)副社長,《人民報》總編輯,華中《新華日報》地方版主編。
1949年後,歷任《蘇南日報》副總編輯,蘇南《工人生活報》編委會書記,《勞動報》總編輯、社長,中共上海市委副秘書長,《解放》雜誌評論員,《解放日報》黨委書記、總編輯,《文匯報》黨委書記、總編輯,《文匯報》社及《東方早報》顧問,上海新聞學會會長,全國新聞學會副會長。2011年9月6日,在上海華東醫院逝世,享年8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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