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點,重慶的天尚且微亮,楊家坪的部分老人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忙碌。他們吃完簡便的早餐,拎個保溫杯,挎個小包或環保袋,迎著朝露出門。
家中熟睡的兒孫們並不真正知道,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究竟是去幹什麼。
既不是晨練,也不是買菜,他們的目的地,是隱匿在楊家坪各個角落的保健品會銷點。稱之為「點」,是因為有些無證、無照、無招牌的地方實在不能叫「店」。
他們把保健品會銷活動稱作「開會」「聽課」。7點的會,6點半就已坐滿。一小時後散會,老人們魚貫而出,每人手裡拿著幾個雞蛋,或一小袋麵條,臉上都是豐收的表情。如果你看到有人小碎步跑得急匆匆,那必定是趕往下一場活動去了。要是遲到了,就得等「下一班」。
69歲的朱秀芳便是趕場子跑活動的人。她每天至少要開五場會,上午三場,下午兩場,像上班一樣。她說課不得耽誤,「下雨下雪都要去!」
「親兒女都沒這麼熱情」在朱秀芳的家裡,放著一大箱的保健品和一大麻袋的水瓶。她和老伴從不買水喝,那一大麻袋,都是平日裡在街上一個兩個撿回來的。
左為朱秀芳撿的水瓶,右為朱秀芳買的保健品。 本文圖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張小蓮 圖3月14日,兒子打電話說要過來,老伴趕緊把那一麻袋水瓶拿去賣,賣了不到20元。兒子不準他們去撿破爛,看見了就要說。「年輕人要面子,覺得你撿垃圾給他們丟了臉。」朱秀芳模仿兒媳的語氣,「她說『我們沒給你吃飯啊?沒給你生活費啊?你要去撿垃圾!』」
17年前,孫子出生,她和老伴從萬州農村來到楊家坪,每天買菜做飯帶娃。去年,孫子上高中住校,不需要他們操心了。兒子一家三口搬去了40多公裡遠的北碚區,她和老伴則留在楊家坪租房住。
朱秀芳說,分開住是因為生活習慣不同。「他們說我們老的不愛乾淨,又囉嗦,說我們太節約,他們看不慣。」另外,她每天早上五六點起床去開會,經常吵到他們睡覺,他們也不高興。分開住,大家都自由。
臘月二十七,兒子接他們去北碚過年,他們住不習慣,正月初二就回來了,「回來舒服些」。
兒子兒媳一直反對她去開會「洗腦」,但至今都不知道她買保健品。她悄悄買,悄悄吃,藏在衣櫃裡、床底下。推銷人員經常打電話來,兒子冷言冷語地說:「老太婆比我工作時間電話都多。」不管家人怎麼勸阻,她還是要去,不讓她去,她就吵。兒子兒媳工作忙,也沒空管她。
十年前在直港大道的「敬老之家」,朱秀芳第一次接觸保健品會銷。當時的經理是她萬州老鄉,每天車子接去開會,請吃飯、包餃子、送禮品,相處得很好,「最後不買都不好意思了」。
這種打親情牌的招數在保健品營銷圈沿用至今。一見面就認乾爹乾媽,每天給你打電話,噓寒問暖嘮家常,時不時提著水果登門拜訪;一口一個「爸媽」,喊得賊親熱,給你端茶遞水,洗腳捶背;甚至情緒到了,撲通給你跪下。有一次,工作人員給年紀大的老頭老太洗腳,有些老人都流淚了。
朱秀芳也被認過「乾媽」。
對方先是推銷亞麻籽油,100多元一瓶,所有掏了錢的人,都認乾爹乾媽,然後請吃飯送禮品;熟絡之後,開始推銷一種西洋參膠囊,天花亂墜,講到你「心滿意足」。
她咬咬牙,花2600元買了一份。回來打開一看,根本不是什麼膠囊,而是一種褐色的粒丸。
朱秀芳傻了,感覺被騙了。但不能退貨,又不敢吃,最後一粒沒吃,送了人。「這兩千六丟得最冤枉!怪我自己蠢噻!」
朱秀芳說自己是被工作人員的熱情感動,所以相信他們。「對我們多好啊,給你捶背,給你倒熱開水端到手上,自己兒女都做不到這樣。」
有一次,她拿了個保健品樣品想讓兒子上網查,兒子一口拒絕:「我才不給你查!我才不管你那麼多!」並警告她,「老太婆,我一再強調不準你參加,你哪天上了當受了騙,你回來莫哭!」
「不但不查,還要挨噘。」朱秀芳再也沒提過此事。即便後來被騙到睡不著覺偷偷哭,她也沒有告訴兒子,因為「說不出口」。
「包治百病」的誘惑朱秀芳和老伴是農村人,沒有退休金,只有每月95元養老金。她買保健品的錢,都是平時一點一滴省下來的。
他們很少買肉吃,菜只買下午5點以後的,一把青菜一塊五,還要一毛兩毛地講價。兩人一天的菜,常常花不到十塊。兒子每月給1500元生活費,除去水電燃氣物業費,還能攢下五六百。
朱秀芳連看病都買便宜的藥,卻願意一次性花大半年攢的錢去買保健品,投入到虛幻的期望中。五年前她第一次買的雪靈芝口服液,5盒一份,近三千元,說「吃了啥病都好」。
老伴知道後,責怪她把錢浪費在騙人的東西上:「你吃都捨不得吃,穿都捨不得穿,你要為你那個命,花那麼多錢去買,你沒得花撒!」
朱秀芳不聽勸,繼續開會,繼續買,前後買了二三十次,花了三萬。
推銷人員常說一句話:「今天不養生,明天養醫生;今天不保健,明天進醫院。」她患有結腸炎、氣管炎、骨質增生等多種病,久而久之就被洗腦了。「現在這麼好的社會,誰不想多活幾年撒?」
她買過一種名為「順勢牡蠣一號」的營養細胞液,號稱「美國進口」,藥店買不到,平時要580元一瓶,這次「秒殺價」,只要298元。她買了2瓶,送10斤大米和貴州一日遊,歡喜之下,又買2瓶。後來發現,另一家店才賣120元一瓶。
朱秀芳買的「美國順勢牡蠣一號飲液」,包裝上只有名字、logo和老人看不懂的英文。朱秀芳不知道,這個號稱「包治百病」的營養液,既沒有進口保健食品批准證書、海關檢驗證明,也沒有保健食品的批准文號「國食健字」或「衛食健字」。
她也不知道,保健品只是食品的一個種類,在國外叫「膳食補充劑」,不能直接用於治療疾病,凡以此為賣點都是欺詐。
被騙多了,朱秀芳慢慢意識到這個行業的問題:假貨橫行、虛假宣傳、價格虛高。「醫不了病,也吃不死人」。
儘管有所醒悟,但每天去開會,她「經不起誘惑」,說不買不買,去年12月還是「上了三千多塊錢的當」。
那家店叫「美夕陽」,在直港大道,她每天必去。當時店裡搞活動,每天發一小袋醫宗苗疆康江牌維固膠囊,「今天發紅的,明天發綠的」,免費送三個月。
朱秀芳吃了兩個月,感覺睡眠好了,腰不痛了,腿也不痛了,就跟著大家買了四盒,打折價1980元。工作人員說要配蜂膠吃,又花1680元買了蜂膠。
事實上,朱秀芳買的這個「神奇」膠囊定價水分很大。此前有媒體報導,四川彭州市市場和質量監管局的執法人員曾去往其生產廠家貴陽匯聚醫藥保健有限公司調查,發現該膠囊的出廠價僅為每盒24元。
曾有業內人士在網上自爆,許多保健品超劑量生產,非法添加激素、止痛藥、降壓藥,可能造成藥到病除的假象。
「你敢再買,老子捶你!」老伴吼她。他擔心兒子知道了會控制兩人的生活費,保險起見,從她手裡奪回了財政大權。
空巢老人、氣氛與集體感菜市場、超市、公園、活動現場,不管走到楊家坪的哪裡,滿眼都是老年人。尤以步行街為甚。毫不誇張地說,從早到晚,他們佔據了步行街的每一個花壇、每一張長椅。
楊家坪步行街上,隨處可見老人聚眾打牌。三位老人在夕陽下打牌,慢悠悠地發牌、摸牌、出牌,誰都不說話。這些老人很多是廠退休職工,每月領幾千元退休金。他們多數空巢,不跟子女住在一起,擁有大把的時間和可觀的積蓄。
這使得楊家坪成了賣保健品的「據點」。
步行街上的兩座大廈,躍華新都和重百大樓,裡面很多租房都是賣保健品的。朱秀芳說,這些地方基本是「打一槍換一地」的「遊擊隊」,賣完東西騙到錢就跑。加上地面上零零散散的門店,估計有上百家。
「315」當天,重百大樓21層的潤澤華康緊閉大門,貼告示稱外出「培訓」。因「幾年不搬」「態度好」而備受老人青睞的三邦養生館,位於菜市場上方,每一個買菜的老人路過,都能聽到裡面熱情洋溢的宣講聲。
一位男青年努力活躍氣氛:「我們一起來尋找健康!尋找快樂!要不要得?」
「要得!」眾老人以同樣的熱情回應。
散會後,吳淑賢拿著六個雞蛋緩慢地走出來,一會兒停下,從包裡拿出一支口服液,吸管一戳,慢慢飲盡。這個口服液是兩個月前她在重百大樓21層的潤澤華康買的,說「吃了不得癌症」,花了兩千多,買了一年的量。
吳淑賢今年82歲,上海人。1956年初中畢業,應聘到建設廠工作,退休37年,老伴因病去世也有21年了。她有三個兒子,原先和老三一起住,四年前曾孫子出生,老三和兒媳便搬到孫女家帶娃了。
她每天早上去三邦養生館開會、做理療,然後在菜市場買菜,坐六站公交到孫女家,吃完晚飯,再一個人坐車回來,看會兒電視,就睡了。
她患有冠心病,需長期吃藥。「怕死的人都去買保健品,吃了身體好,多活兩年撒。」吳淑賢笑呵呵說。她也曉得講座都是「吹牛皮」,但認為保健品還是有效,「吃了反正沒生病」。
至今購買保健品花了多少錢,吳淑賢已經記不太清了,可以確定的是,她第一次買是在二十多年前,一套4000多元的棉被、枕頭等保健用品。
兒子看她買多了,就要吵,說再買把她工資卡收了,還說她年紀大了,應該把錢存著,生病了再拿出來用。吳淑賢搖搖頭,反覆承諾:「現在不買了不買了,買多了吃不完。」
然而第二天,潤澤華康打電話喊她去開會,她又去了。
這次賣的是威海野生刺身原漿液,「中國人民解放軍第404醫院指定產品」。工作人員忽悠說:「產品能進部隊醫院,足以證明治療效果非常好!」698元,買1盒送14盒,連包裝也沒有,說為了環保。
「您花了698元,購買到了總價超過一萬元的產品!來,長輩們!掌聲響起來!」幾個工作人員帶頭鼓掌、喝彩,同時響起校運會的音樂,營造氣氛。
重百大樓內的一家保健品會銷點,牆上貼著「讓每個消費者都信賴我們」的標語。吳淑賢最終掏了錢,還買了12盒的駝奶粉。她提著兩袋子,從重百大樓緩慢地走出來,緩慢地穿過步行街,看著四周和自己一樣的老頭老太,忽然說了句:「這些都是等死的人。」
在期望中迷失保健品花樣百出的推銷手段,切中了老年人渴望健康的痛點。
80多歲的陳秋瓊說她「全身都是病」。但朱秀芳看她紅光滿面,行動利索,誇她精神好,她說:「我吃了保健品撒。」
朱秀芳和陳秋瓊以前是鄰居,了解她每天早上5點起床,四處趕場子,跑得比自己還勤。陳接到傳單都會喊她去:「來拿禮品哦!」
在活動現場,朱秀芳經常看她吃七八種保健品,一買就買好幾份。有次看她叫了輛三輪車,把大盒小盒的保健品拉回家。
有時候,朱秀芳會擺手示意讓她不要買,她反問「你為啥不買」。一般跟比較熟的人坐在一起,朱秀芳才會提醒對方,其他情況不會多嘴。
會場上有工作人員監視,看到誰要是勸阻別人,會大聲責怪;有些四五十人的會場,工作人員就有二十幾個;朱秀芳還參加過某保健品「遊擊隊」的活動場,要退貨的客人被人拿著帶釘子棍棒的人追著打,後來報警才作罷。
陳秋瓊買了七八年保健品,起碼花了二三十萬。她和老伴是建設廠退休工人,退休金加起來有五六千,卻和朱秀芳一起撿垃圾。她說:「我媳婦沒有工作,我還要供他們嘛。」他們和兒子住在一起,兒子打工,工資不高,他們每月要交生活費給媳婦。
朱秀芳常去的一家保健品店。去年冬天,陳秋瓊在趕場子的路上摔了一跤,住院住了一個多月,花了十幾萬。目前行走藉助雙拐都十分吃力,需要家人照顧。兒子兒媳對她意見很大,怪她「把錢亂整了」,出了事還得家人來負擔。
花了那麼多錢買保健品,吃了有用嗎?陳秋瓊直搖頭:「沒得用!沒得用!都是沒得腦殼上當吃虧撒!」她心裡很煩,很苦悶,又不敢在家多言,處處要看臉色。
因為沉迷保健品,陳秋瓊折了養老錢,也失了家庭地位。而有些老人付出了更大的代價,卻仍執迷不悟。
朱秀芳說,有對老夫婦八十多,牙都沒了。老頭子腦溢血,走路一瘸一拐,老太婆天天攙扶著他來開會。他們多次在會場上哭訴,兒子媳婦打他們,不讓他們買保健品,還偷他們的錢。即使這樣,他們還是要買,去年上半年就買了五萬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朱秀芳已經大半年沒看見他們了。
朱秀芳的小區有位劉大姨,也是農村人,和老伴單獨住。她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用子女給的生活費買保健品。有天夜裡凌晨三點多,朱秀芳睡不著覺,起來走到窗邊,看到劉大姨的老伴還在垃圾桶裡翻垃圾。
後來,劉大姨看中一份四千多的保健品,她沒錢,想賒帳買。朱秀芳勸她不要買:「你老公半夜三四點還在路邊撿垃圾,你不心痛啊?」她懟回來:「你個吃不起,老子還要吃起你看!」
「你能不吃嗎?不可能不吃,不吃我早就死了!」張大爺激動地說,手裡拿著一盒剛買的海參多肽。他有二十年的糖尿病史,身邊很多糖尿病人都去世了,他覺得自己就是吃了十幾年保健品才活到現在。
「你看我多少歲?」他指著自己的滿頭黑髮問。
「六十?」
「我七十幾了!」張大爺得意一笑,說,「這就是好處。」
「苦也苦過,為啥子不享受」王英也曾堅信保健品有助於治療疾病。她3年內買了8萬多保健品,把多年積蓄都搭了進去。但去年,她的病復發,住了四次醫院。
兒子說:「你一點錢都不留,以後怎麼辦?」便把她的存款都收走了。兒子要是曉得她買保健品,估計連工資卡也會沒收。
王英是棉紡廠的退休女工,參加工作時才初二,不滿15歲。她生於1946年,日本剛投降,正值三年解放戰爭;解放後,又經歷種種波折,最後工廠也垮了。
「我真的是生不逢時。凡是不好的事情都遇到了。」王英感慨道,「不然我的人生不會那麼坎坷。」
她的頭二胎都是女孩,老大身體不好。她在1979年生下小兒子,因為超生,她長期不能漲工資,被人看不起,很多福利沒資格享受。
「為了生老三,我受了不少苦。從懷上到生下來那幾年,我笑都沒笑過。」直到多年以後,兒子考上巴中,「全城轟動」,才揚眉吐氣。
現在,兒子的兒子都升初中了。她每天沒事幹,在家看電視。直到2016年,她在家待不下去了,才開始天天去參加保健品活動。
那年孫子放暑假,突然管起她來,不準她看電視,三十八九度的天氣,也不準開空調、開風扇,說為她負責。王英反抗無用,心裡憋得很,又沒處說,「直接把我逼瘋了!」
去年,王英在貴州溫水買了套單間,用來避暑。兒子幫她出錢,房產證上寫她的名字。單位房給了兒子,她打算以後把這套房留給兩個女兒,畢竟她們比較困難。結果兒子以為是姐姐出的主意。
「我說我是為自己好!我多活一年就多享受國家(的福利)。」她去開會,那些保健品推銷人員都是這麼說的,「你把身體保養好,多活一年多拿國家幾萬哦!」
朱秀芳開會領回的禮品:巴馬長壽杯。「國家現在建設得那麼好,發展得那麼好,我們苦也苦過,我為啥子不享受?」王英越說越激動。
年輕時,她沒能好好地活,晚年才迎來人生的春天,似乎只有健康長久,才能彌補回來那些年的苦難和遺憾。
去開會「才高興」「我一輩子不高興。」朱秀芳突然冒出了這句話,嘴角向下垂著,好似還有委屈。
她跟老伴關係並不好,經常吵嘴,所以她不願在家待著,都到外頭去耍。老伴之前做交通志願者,每月有900元補貼,去年10月沒讓他幹了,說他歲數大了。他一閒下來,也跟著天天去開會,但兩人各耍各的,趕場子也要錯開。
朱秀芳不識字,老伴幫她寫的開會日程表。1949年,她出生在萬州開縣農村,家裡10個兄弟姐妹,她排第九,父母都生病,生活極困難,8歲就跟著大人「搶米湯過日子」。二奶奶偷了點野菜,聽說要被開會批鬥,害怕得上吊自殺了。
家窮找不到好人家,1967年,父親包辦了她的婚姻,將她嫁給外縣的一個孤兒,楊福貴。只因對方的祖父曾是地主富農,有些家產。
結婚前,兩人只見過一次面。19歲的朱秀芳心不甘情不願地嫁了過去,「那比啥子都傷心!」
婚後一個多星期都沒有行房,一年後才懷上女兒,八年後才生下兒子,從此開始分床睡。兩人經常搶電視看,兒子給她買了一臺新的,放在她的房間裡。
楊福貴是地主富農的子女,「成分」不好,「沒有政治生活」。朱秀芳跟著「冤屈了好多年」,在人前抬不起頭,撐不起腰,被人挖苦,被人欺負。
楊富貴父母死得早,11歲就給人挑水、挑煤炭,一個人過慣了,脾氣不好,「什麼事都由他一條心,到現在都是這樣,聽不得你的話。」朱秀芳說,兩人個性都強,經常吵架,「你嘴巴狠我也不饒人」,就差沒打到頭破血流。
「那個時候最苦、最傷心。」只能憋在心裡,跟自己慪氣。她年輕時體虛多病,大概也跟心境有關。
有了兒女就是個家,總要把家維持下來。
女兒14歲開始打工掙錢。兒子成績好,以第二名考入初中尖子班,讀到一半沒錢了,15歲出來打工、創業。「唉,造業!」三四十歲的朱秀芳在家裡,想這半輩子的遭遇,想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不曉得那個日子怎麼過,才能把兒女盼大」。
來到城裡,生活水平比以前好多了,但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兒媳不愛講話,性格不合。「你做的啥子她都不吃,她要到外頭去吃,在外頭吃就要多花錢撒。」以前跟老伴、孫子三人在家,偶爾還能打打牌,孫子大點了後,沉迷玩手機電腦,「話都不跟你說」。
朱秀芳真正高興起來是在四五年前。除了家務,她有空就繡鞋墊,一雙能賣幾十塊錢。繡了幾百雙,繡出了頸椎病。家人不讓她繡了,她沒事幹,開始天天參加保健品活動,湊湊熱鬧,交交朋友,得些禮品,心情越來越開朗。
「兒子把媳婦一娶,我輕鬆一點。女兒一嫁,我又輕鬆一點。孫子長大了,不要我們管了,我就更輕鬆了。」這兩年是她最快活的時候,自由自在,「病都少些了」。
她已習慣了每天「開會」的生活。「不管發啥子不發啥子,我都要去!不去怪想的,去了才高興!」
養老的憂慮「315」前一天,O2O生活超市的經理給老人打預防針,說假如工商所來查,所有人趕緊離開,不要聚在門口,不要說話,要是問買了什麼,就說沒有消費,只是來這裡唱歌跳舞。
「好像都見不得天似的。」朱秀芳嘀咕道。
O2O生活超市也賣保健品,一兩個月賣一次,什麼胺基酸、錫、魚油之類的,價格八九千,動輒上萬,賣一次頂過別人賣一個月。經理說,去年本店賺了120萬,以後要買東西成為會員,才能進店。經理23歲,在上海的分店幹過幾年,自稱大學畢業,朱秀芳一聽就知道是唬人的。
這並不影響她每天都去那兒開會。她常去的幾家店中,O2O生活超市是最好耍的。每天唱歌跳舞,做遊戲,看電影,講故事,順便學點「保健知識」,「就跟上學聽課一樣。」
朱秀芳和老人們在O2O生活超市看電影《畫皮》。「他教我們打招呼,他說hello,我們說hi,他說hi,我們說hello。」朱秀芳像個小學生,每說一次英文,就招一次手。
大部分老人去開會,都是為了擺龍門陣湊熱鬧,不純粹為了撿趴活,幾個雞蛋值多少錢?「就是沒事做才去消磨時間,有事做誰去搞那個嘛?」
朱秀芳這代人生於物質匱乏的年代,年輕時忙於生存,沒有多少愛好。在社區互動稀缺的城市,保健品會銷成了他們打發時間、參與社交的重要渠道。像朱秀芳的朋友,基本都是搞活動結交的,耍得好還會互相串門。
去年,朱秀芳得了腰間盤突出,癱了幾個月,走不了路。兒子說在北碚區租一套電梯房給他們住,但朱秀芳不願意搬過去。那邊剛開發,不熱鬧,沒有楊家坪人多。「我這邊那些老太婆耍熟了,那邊人都認不到。」
他們剛來楊家坪時,誰也不認識,鄰裡關係不像農村密切,都是關上門,各過各的日子。這些年好不容易過慣了,他們不想離開,再重新去適應一個陌生地的生活。
當初兒子媳婦辦廠,娃沒人帶,他們從農村來到城裡,把娃帶大了,農村的房子也垮了。
回老家要4小時,他們已兩年沒回去看了。
「我們也老了,回去也做不了啥子,有個三病兩痛哪個來管你?」楊富貴用一種認命似的語氣說,「我們都是七十歲的人了,還能活好多年麼?生產隊比我們小的,一二十個都死了。現在過一天算一天。」
有些老人不打牌,不聊天,只是每天來步行街坐著發呆。朱秀芳說起某保健品公司在附近開了家養老院,突然長嘆一口氣,神色感傷:「像你們年輕人,不懂我們老年人的事情。假設我們今後遛不動了,誰曉得是個啥子。」
兒子說到時送他們去養老院,「他說『個人不好生保養,我們哪有時間服侍你啊!』」朱秀芳不想進養老院,覺得跟坐牢沒什麼區別。
她多麼希望,自己再健康些,不要生病,不要倒下,不要進醫院,也不要進養老院。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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