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韓少功
身為一個地球人,沒把這顆小球看明白,有點說不過去。自有了交通、通信的現代技術,國人爭相探頭向外看,特別是要看從歐美到東亞的北半球,即人類文明中高理性、較發達的這一塊。
鍾叔河先生上世紀80年代在嶽麓書社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第一輯三十六種,就記錄了國人對「西洋」和「東洋」最初的觀感。
這一看就是百多年。從早期的不以為然,把人家看成奇巧淫技、不知聖道的紅毛猴子,到後來看得魂不附體,奉人家為全面優越、放屁也香的救世上帝,很多中國人的「世界觀」大起大落,卻一直支離破碎,霧裡看花。這也難怪,一個人看自己都不容易,何況他人,何況隔山隔海的億萬他人!
錢穆先生早就深知其難,說中西比較眼下還不到時候,從總體上說,要想心平氣和深思熟慮地展開比較,須等到雙方經濟水準接近了再說。他說得不無道理。因西方率先實現工業化,中西比較,一開始就無奈疊加了古今比較。前者是指地緣文化,如宜牧相對宜農、棒球相對猴拳的多元格局,即橫向維度。後者則是指迭代文化,如鐵器取代石器、汽車取代牛車的趨同路線,即縱向維度。把兩個維度擰在一起,拿高度和長度編辮子,當然只能七嘴八舌拎不清,還動不動就來情緒、冒火氣、臉紅脖子粗。
在這裡,錢先生可能還得注意的是,就眾多觀察者而言,「眼見」其實不一定「為實」。這世界上眼見為偏、眼見為淺、眼見為偽的反例多了去了。因此國人們向外看,不光要考慮看的時機(如上述那個雙方經濟水準接近之時),還須考慮由誰來看,如何來看——這就好比同看一片風景,平鏡、稜鏡、凸鏡、有色鏡、哈哈鏡的效果會很不一樣。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龔曙光先生這本散文集值得推薦。
作者以積學為依託,以追問為引領,解讀巴黎左岸的優雅與激進,體悟京都劍俠的剛直與柔軟,慕中存疑,憂中有敬,從小細節發掘大歷史,是深者見其深。作者禮讚俄國流放地和閱兵場上的英雄主義氣節,揭示美國以亂為常、亂中求活的「灰色」治理傳統,既有理想的持守,又無教條的呆氣,挑戰俗見潮流,清理不同國情縱深那裡不同的生存邏輯,是活者見其活。作者對義大利時裝、日本漫畫、美國好萊塢電影等富有職業敏感,比對本土相關的產業實踐,進一步破譯文化心理,診斷制度得失,謀劃競爭戰略,更是「內行看門道」,好漢交手,高手過招,是實者見其實。總之,作為一個參訪者,作者一路看到什麼,在很大程度上其實取決於行前的準備,取決於自己手裡是否已有高精度、高敏度、大口徑、大焦段的「世界觀」透鏡。有了好的世界觀,才能好好地觀世界。換句話說,他之所以能見其深、見其活、見其實,是因為自己已有學識資源和經驗資源的多年積累,有讀得多、幹得多、琢磨得多以後的一份心智通透。
這樣的寫作,當然就與各種小資男女口水化、觀光化、抄旅遊手冊的域外遊記,拉開了足夠的距離。
從寫作日期來看,作者在數月之內,利用業餘時間一口氣寫出了這本書,其才情噴薄非比尋常。「革命一旦發動,變革便失去了機遇和價值。」這一類格言,很多學者可能說不出來。把餘暉裡的倫敦描述為一顆「琥珀」,把希臘的陽光書寫為一片「響晴」,把夏威夷的月亮想像成從「海底升上來」「溼漉漉地掛滿水珠」……這樣的妙語隨處可見,鮮活而獨拔,很多作家可能也寫不出來。他自稱為一個渾身銅臭的商人,成天只會算錢。讀此書,讀者們其實可感其胸臆間一片冰心萬潮奔湧,對他今後的寫作,想必也會充滿好奇,屏息期待。
(作者系著名作家,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海南省文聯名譽主席。本文系龔曙光散文集《滿世界》序言。)